那年六月的那个早晨（下） -6park.com

[返回老炮儿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坛主管理]

那年六月的那个早晨（下）

送交者: realspiro[♂☆★★声望品衔11★★☆♂] 于 2024-06-04 2:15 已读 5584 次 15赞

realspiro的个人频道

+关注

那年六月的那个早晨（下）

六月四号早晨六点左右，起床漱洗的时候，列车刚过天津，这时广播里突然播出戒严指挥部的关于坚决粉碎在北京的反革命暴乱的通告。我和车厢里的乘客都愣住了。

列车离到北京还有两个多小时，但从广播里戒严指挥部的通告，我们这些在车上的旅客已经知道北京在今天凌晨发生了大事，天安门已经被清场和封闭。广播里虽然没有细讲，但提到了解放军的流血和牺牲，所以我知道，不论发生了什么，凌晨发生的事情应该已经在全国和全球传开了。我得尽快让家里和朋友们知道我在哪里，但最迫切的应该是去哪里以及如何去，本来想下了火车就直接去广场的计划肯定是行不通了。

我猜测，按广播里戒严指挥部的通告，北京的地铁公交和出租都应该完全停了，而且估计绝大多酒店旅社也应该不再营业，接受外来客人。所以在列车到达北京站之前，我就知道最好的选择，就是凭着记忆步行两个多小时到东直门外使馆区附近的姨母的家里。

火车准点到达北京站后，我出了站门，手表显示八点刚过几分。那时我还不知道，后来才了解，我们那趟火车是那个早晨进站的少数几趟列车之一，很多其它进出北京的列车都被取消了。出了站我就知道我先前的猜测是正确的，车站前的广场很空荡，除了军车之外的所有的车辆都停了。站前广场还没有坦克，但有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而且自动步枪不是背在肩上而是握在手中的。

走出站向北没几百米，就能从建国门内大街向西看长安街，这时就能看见建国门内大街的街口也被用水泥墩拦了起来，周围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所以只能向东走而不能向西走。而且头顶上能看见一种从未见过的直升机，不是那种运输用的米-8之类的大型运输机，而是一种很小飞得很低很快的直升机，因为飞得低，它的声音很震撼人。多少年之后，我从军事网站上才认出来，那是80年代中国从法国引进的Gazelle SA341。

这些照片都不是我拍的，是选的资料照片，和当时我看见的极其相似。

既然不能向西走，我就沿着建国门内大街向东走，走到建国门大街就左转向北走，因为我的目标是东直门。刚走了这一段就能看出这一晚北京经历了什么，每个路口都能看见瘫在十字路口的大公交汽车，那种连体的两节车厢的，有的仍然还在燃烧。一路上几乎没看见什么人，根据在建国门内大街的街口见到的景象，我以为会见到很多军车奔驰在路上，但两个多小时也只见到一两辆军车急驶而过。估计他们大多都聚集在某个区块。偶尔走过个街口，记不清是哪里了，会看见几个老百姓在路口哭着做什么，有的人的白衬衣或汗衫上能看出血红的一片。这么多年了，别的记忆都已淡去，我能记得的就是他们衣服上的血迹，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自己的血。

从建国门大街走过朝阳门大街，有的地方人稍微多了些，仍然有不少还在燃烧的车，也看见不少水泥墩被移到路中间当作路障。从家里走出来的人们，明显看得出都是当地的北京老百姓。他们有的穿着汗衫短裤，有的男的还光着膀子，有的人在骂，有的人在哭，有的人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学生打扮的外地人，但我没有停下来。

走了近两个小时，记不清那天的温度了，六月初的北京应该还不是太热，也许还有点小风吹着，反正我一点都不累，也许是因为路上看见的，让我太震惊了，感觉不到累了。到了东直门，我需要问路了，因为去我姨母的家从来都是坐公交车去的，问了两次路，找到了正确的路口。第一个是个路边小店里的中年妇女，告诉我路之后，红着眼递给我一瓶汽水。第二次问路碰到的是个大爷，他告诉我路之后，对我说，别怕，赶紧回家。我知道，他们都以为我是刚从天安门广场撤下来的学生。我也没解释，谢过他们就继续走了下去。写到这里，我要加一句，从小到大在北京度假几次，有一次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还在北京住了近半年，每次结识的北京人，虽然有的蛮贫嘴的，但无一例外都特别真诚热心，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等走到姨母的家，真好看见姨父在阳台上抽烟。姨父是个空军军人，说话特别直爽。他远远地看见我了，吓了一跳，跳起来就向屋里跑。我远远的听见他喊我姨母，快点，快点，不好了，真君被从广场上打下来了！

等姨母姨父弄清楚我身上没伤，然后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他们才放心下来，一面埋怨我母亲居然会放我出来，一面问我N市和火车上的情况。一面急着商量如何和N 市的家里联系。北京和N市的电话从凌晨开始就已经打不通了。

很多人未必知道，直到一九八九年的时候，大陆绝大多数的电话，包括工作单位和私人的电话（私人家里的电话，绝大多数也是因为工作原因由单位按装的），都是要经过人工操作的总机去转接的。

北京和南京的电话打不通，意味着我父母就不知道我是否安全会很担心。那天下午，姨母终于找到办法用在她单位里的一台直拨程控电话拨通了。我父母放心了，我们也得知了N市发生了什么。我弟弟一大早从学校回到家，哭哭啼啼地嚷着哥哥肯定没了，直到我母亲告诉他我临时换了车票。学校里的同学和朋友们也很担心我，我父母让我弟弟向他们一一转告。

六月四日晚上，北京电视台一直在连续播出通告，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让市民远离窗户，尤其是沿街的居民。夜深之后我们知道为什么通告里会强调这一条了，因为时不时的我们能听见枪声。有的听得出来离我们蛮远的，有的就近多了，有连发的，也有单发或两三发点射的。

随后的两三天哪里都不能去，天安门广场仍然是封着的，而且姨父姨母也不让我去。在东直门外大街上的小店里买点水果或日用品，常常能看见一些解放军战士也想买东西。两三个战士在店外警戒，自动步枪朝天举着，我在店里看见这架势，觉得说不出的滋味。然后进店的几个战士想买点什么，店里的几个妇女职工，客客气气地对战士们说，我们胆子特别小，没见过这架势，求你们去别处买吧。这是她们的原话，我记得挺清楚的。我当时就记觉得她们特别勇敢，但想想她们身边的人们可能经历了什么，她们那么说就很自然了。那些战士倒也没为难她们，转身就走了出来。

隔壁的店家就没那么客气了，几个北京小伙子直接就对解放军说，我们不做您的生意。我看见他们当中有个战士看上去和我差不多一样大，脸上仍有稚气但也有很多的戒备，汗流浃背，军装都湿了。我想到店里帮战士们买，我姨母拦住了我，跟我说，他们怕解放军有枪，可不怕你，你帮解放军，他们很可能过后会拿板砖砸你。

多年后，我在网站上看到报道，因为在开进的过程中戒严部队的补给车部分被烧毁，再加上示威者为了阻挡戒严部队进城制造了大量的路障，使北京市的交通陷入中断，物资无法通过车辆运输抵达天安门广场，在4－6日广场上的戒严部队使用米-8直升机空运补给，直升机运输的给养杯水车薪，使广场的戒严部队非常缺乏给养，每天每两个战士才能分吃一包方便面，许多载具因为缺乏燃料不能正常行驶。

又过了几天，我终于说服了姨父姨母，让我骑着自行车从长安街经过天安门广场。姨父担心我会乱跑，也陪着我。到了天安门广场，首先看见的是广场角停着的79式主战坦克，广场的每个角都停着两辆，然后还有很多63式装甲运兵车，和59式及79式主战坦克一排排地停在广场中间。广场已经基本清理了，只有一些边角地方还能看见学生们留下的残迹。 SA341直升机仍然在广场上空转着大圈在巡视，也许是在威慑。

从广场往回骑的路上，能看见几天前六月四号刚到北京时没看见的景象。很多沿街新建的办公大楼或酒店，那种落地玻璃外墙，有很多被机枪或自动步枪打烂了。据说我们每天晚上听到的枪声，是反革命暴徒从那些大楼向解放军开枪，解放军开枪还击打烂了那些玻璃墙。

后来我打电话给火车站，接电话的北京小伙挺客气的，但问他什么时候出京的火车能恢复，他立刻高声地说，那您得问李鹏去。。。过了几天，等到火车再次开通之后，我就回到了N市。

让我们想笑却笑不出来的是，那些在广场上愤慨激昂的高自联领袖们，大多逃去了美国欧洲。那些被他们用投机手段挤下去的那些早期组织者们无处可逃，结果秋后算账被抓去坐牢的反而是他们。值得一提的是，N大当年从校长到各系主任，大多的教师和辅导员都在有意无意地保护着学生，教大家如何写人人都必须写的思想认识，好让大家都过关。除了被公安局留了案底的几位，尽量不让太多的学生受到任何影响。这点和其它高校相比，我为母校和母校的教师们感到自豪。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门时间过后的几天，我能骑着自行车自由地骑过天安门，再过了一个月后，天安门又重新开放了。反观三十年后，二零一九年，进天安门广场是要查身份证和护照的。三十年前学生和民众可以扛着花圈去天安门广场悼念胡耀邦，三十年后，没有人能扛颗大白菜，举张白纸进入天安门广场。这个社会是在进步吗？

这是我第一次写关于六四的文章。二零零八年奥运开幕式后，我在骑车运动时，仍然在不知不觉中唱了无数遍那首歌唱祖国，也仍然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但我现在更想唱的是李志的这首《这个世界会好吗》，仍然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

【李志、电声与管弦乐 II】 09.这个世界会好吗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FhMB-kc5Q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