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本色(七)冬季
深圳的冬天, 不大容易通过草木的枯荣看出来,须查看日历。停在蔡屋围大街上的采血车依旧不时地挂出哪种血型已经足够,请暂缓献血的告示。像夏天一样,授受未曾有些许消停。莲花山公园里的年轻人依然后一人双手搭在前一人双肩上排成长长的蜈蚣队形,跳着兔子舞。唯一看得出季节特点的,是今年在西武百货广场上走动的年轻人大都脖子上多了一条围巾,算是给冬日之神一个面子。
公司办公室里则是一派欢乐期待的情绪。每个人都谈论着离开深圳回老家过年,和年后能带来什么本地特产。已在此地拖家带口按兵不动的人则不成气候。
房东太太来收房租的时候,捎带问了一句明年是不是还继续租,把张氩搞得很诧异。张氩想也没想就说当然租,反问房东太太有什么问题吗?房东太太解释说,她就是随便问问,有一些房客年底就从工厂辞工不干,离开深圳不再回来。
“你是好房客喔,还不讲价。”房东太太夸奖道,“我不喜欢租给厂仔厂妹,说搬走就搬走了。唉,好麻烦的!”
房东太太的“唉”发音又长又重,音调先扬后抑,是一种把事情搞砸了的感觉。这位房东太太和天天茶餐厅的老板娘,无论年龄相貌,衣着举止,甚至嗓音无一不像,简直就是一个人。有一刻张氩直想开口问房东太太家里是不是有一辆皇冠用来送外卖盒饭。
张氩手拖拉杆箱,推开一楼的防盗门走出去,又从外面轻轻推上。过完年,可以直奔这里而无须在火车站左顾右盼。
“一起到深圳去吧。那边的气候,即使是在冬天,做个爱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这间房屋是张氩从一个正读博士的朋友那里借用的宿舍。房屋没有暖气,但是从四楼的窗户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东湖。张氩和李晴天开开心心以后,不穿衣服躲在被窝里互相取暖。
“其实在北京也不用的。”李晴天指北京有暖气这件事儿,“不过你不觉得从围巾帽子手套开始一件一件脱下去,本身就是在做爱吗?”
“那我们把去药店买套套也算上?”
“把飞机场排队做安检也算上。”
“那可不能算。众目睽睽的又是解皮带又是脱鞋的。以后做这些事儿我必须在场。”
“你是真不知道女裤是没有皮带的吗?你往桌子上看看。”
“可为什么我在机场里面看到的女人永远有皮带可解。”
“你的眼睛很不老实,嗯?” 李晴天伸出双手把张氩的两颊挤出一个猪嘴巴。
李晴天丢下张氩的脑袋,翻转身,两眼瞅着天花板,好像是对自己说话似的,“唉呀,要是初五直接买张飞机票,什么也不管直接飞到深圳去……”
“去了也就去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知道我今年广告提成拿了多少?”
“不管多少,你不年前都已经拿到了吗?”
“10万! 你傻乎乎的,这个食用油是新客户,明年还是我的客户,要上的新广告比今年只多不少。”
张氩听到10万也有点吃惊,这么说,加上底薪,李晴天的收入快赶上自己的两倍了。这还是李晴天丢下编辑的活不干,转去做广告的头一年。
张氩迅速在头脑中打个颠倒想一想,假如情况在两人间反过来会怎么样?几乎可以确定,丢掉手头的工作和李晴天跑掉,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张氩自认是个硬朗人,但不怕吃软饭。
李晴天见张氩没有说话。认为张氩了解了自己的顾虑和不舍,反过来安慰说:“不要紧的,我最多再做一年,这一行做熟了,到哪里都好用。”
“那说好了,明年就算是提成20万,也拿钱就走。”
“嗯,拿钱就走,20万一分也不剩。”
“对了,去深圳你不会闲着的,我们那儿有南方都市报,还有南方周末。哇,那可是大财主。哎呀,想一想都令人勃起,要不说金钱是一种春药呢! 你看你看!”
李晴天把头缩到被窝里。撑开被子口,借着亮光看了一回,敏捷地抬腿跨了上去。
两个人的父母都在这座以长江闻名的城市,但是他们的初次接触却是在北京的人艺小剧场里。张氩通过P大的剧社买到一张折扣票,那个时候剧社正在广为散布人艺小剧场的消息,说是一贯演绎经典的人艺,把《第一次亲密接触》从网络搬上了舞台,实为最古老的艺术在信息时代的一次冲锋。张氩不仅没有在小剧场看过话剧,其实也不曾在像样的大剧场看过。不管怎样,演员在这样一个舞台上把几十分钟的台词都背下来,对张氩来讲,根本就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成就。
剧情并不离奇,主人公都是学生。女主角患了绝症,即将明艳动人地死去,男主角幸运地地获得爱情,又迅速地失去。张氩很快对演员发生了兴趣。男主角剃平头,格子衬衣,脸型圆中带方。男配角,他的室友,留长发,薄眼皮,大眼睛,高鼻梁,再加上带着头声共鸣的嗓音,一望而知是艺术院校学出来的。
中场休息时,大部分人离开座位出去。张氩没动,跟邻座一位女生搭话:“你经常来看小剧场吗?”
“是啊。你也是?” 女生戴着一个白色的短檐布帽。这女生看起来也没有伴儿,一个人无事可做,说点什么显然比沉默地枯坐更令气氛放松。
“啊,我是头一次。这个配角好像跟主角不搭调啊,你觉得呢?”
“啊,是吗?你这一说嘛,好像是,是挺油的。痞子蔡还不错,不像是中戏出来的,倒真像是窝在T大宿舍里上BBS的男生。”
“那单纯是因为戏好。真的理工男不会演戏,提溜到舞台上连演自己都演不像。”
“看你说的,有演自己的吗? ”
“怎么没有?我们学校的剧社,爱演戏的理工男多了,比文科女生都多。还特别爱自己写本子演自己,你不知道,男生自恋起来,女生比不了。”
“你是T大的?”
“我是P大的,其实也差不多,跟他们邻居。你哪个学校的?”
这时有观众开始陆续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有人嘴里说着抱歉的话从张氩和女生的前面通过。女生缩一下腿,让过两个人。待那两人都通过后说:“哦,我早毕业了,在报社做编辑。”
张氩顿时肃然起敬:“那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没有没有。哈哈。肯定没有见过自己写本子演自己的。”
“那太容易了,下回我们学校剧社演出,我请你去观摩一下?”
“可以呀!”
张氩看着女生,觉得她的脸型十分适合戴帽子,今天这场戏看得真是锦上添花。接下来演什么来着?节目单上写着《思凡 • 十日谈》,这是什么鬼东西?
女生叫李晴天,果真让张氩带到学校去看演出。一群年轻的业余爱好者演戏,其中不乏真正聪明又有些文学功底的孩子,想想是令人充满期待的,可是真正在舞台上演出来,就是另外一码事儿了。当晚有一出戏是《魔椅》,说的是一个东欧国家的副部长办公室里,放进了一把别有用心的人制作的魔椅,谁坐上这把椅子就会不由自主地讲真话。于是在一天时间里,上至正部长,下至体制外的诗人,凡来到这间办公室的,无不变得神神叨叨。副部长夫人坐在这把椅子上,指着围了真丝围巾的诗人嘲笑说,诗人的手是如何笨拙,连乳罩上的纽扣都给扯掉了。扮演副部长的男生努力表现得非常生气,但实在是缺乏心理基础。满场大笑中,李晴天笑得格外上气不接下气,张氩笑着问:“你没事儿吧?”
“这副部长太可爱了……他好像说……你赔我太太的胸罩……哎你让我喘会儿……”
送李晴天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张氩问是否还要再来看戏,李晴天表示,虽然被狠狠地娱乐到了,但是这样的表演看个新鲜也就可以了。
张氩心说糟糕,好像缺了看戏这个由头,想不出有什么其它理由能够发出邀请。
李晴天继续点评:“有现成剧本的还算好的。自己编的戏,好像全部的想象力都在谈恋爱上了。”
“太年轻啊,就这种出了校门进校门的经历,你还能指望他们写出个托尔斯泰来? 我看……”张氩看了一眼人行道上像裹了一床被子一样行走的长筒羽绒服女士,“一多半人连一场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动手能力很差的。你没发现这校园里恋爱的风气很淡薄?”
“都教室里用功去了? ”
“考GRE去了。这风气太坏了,你看看过来过去的女生,目不斜视的样子,男生要是路上拦住一个,告诉她说收到了普林斯顿的offer,比开个法拉利都管用。”
“不要嫉妒嘛。听你意思,你还没有收到普林斯顿的offer? ”
“我……原本也没这个打算,一看都在考托考G,也跟着考了个托,五百七十多,你想够上哪儿的?还不如……与其跟着他们起哄,浪费时间,”张氩小心地看了一眼李晴天,“还不如约你一起看演出……”
李晴天大方地说:“我们改滑冰好不好?还可以白天玩,回去搭车也方便些。”
这样一来二去,两个人多多少少像大多数情侣一样,在北京的城里城外度过了一些美好时光。甚至在张氩不得已毕业离开时,双方也没把这件事儿看的比张氩离开李晴天回到学校或者李晴天离开张氩回到报社宿舍严重多少。说起来从P大到报社,其实费事也不亚于去了另一个城市,比如天津。
头半年大家都没有觉出什么分离的焦虑,一个进了新单位,一个做起了新业务。隐约中有一个应许之地,在等待着他们前往,虽然都不知道它最终在哪儿。地理上两千多公里的距离甚至都不能引起两个人的注意,因为新鲜的事情还在不停地接踵而至,充塞着他们的视野。年假,就像飞行中的大雁降落下来栖息的一块草地,可以短暂的交换见闻和体温,然后带着欲望轻捷地飞走。
初六,两个人从各自父母的家中出发,一个向北,一个向南。前一章 初识光纤通信 https://web.6parkbbs.com/index.php?app=forum&act=view&bbsid=2110&tid=4330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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