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一天早上，梁娟的脸被柴火燃烧的火光映照得通红，她早已是点火小能手了，经过了两三年的锻炼，家里都是她生的火，即使爸爸妈妈姐姐们偶尔生下火，技术也已经生疏了，比不过梁娟，不如她了。他们要四五分钟，甚至十几分钟才能搞定的事，她只需两三分钟就能搞定，让她很是得意。


可是当时，外面刮着风，火还没燃烧起来，一下就被刮灭了。她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嘴对着炉口，鼓着腮帮子一阵猛吹。黑黑的炉灰把她的脸都弄脏了，她也没点起来。她只得又拿了把蒲扇来，又划了一根火柴，再次点起来，然后用蒲扇在通风口猛扇。一阵乱风刮来，浓浓的黑烟向她脸上扑来，向她口鼻直灌，呛得她直咳嗽，眼睛熏得生疼。她忙转了个方向，躲到了对面。可那风就像跟她对着干似的，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没个固定，捉弄她个不停，总有一股烟不时就要往她肺里钻。


梁娟耳朵里听见了姐姐咯咯的笑声，才一抬头，只见屋内正坐在小板凳上，趴在大高凳上做作业的姐姐不做作业了，右手拿着支铅笔指着她，左手捂着嘴，笑的前仰后合的。梁娟心里生了气：“有什么好得意的！有什么好笑的！”只见姐姐笑了一阵，不料那小木凳子有一个腿早坏掉了，早瘸掉了，被她坐在上面来回左右的晃动，承受不住，突然一歪，“叭嗒”一声倒在地上，把姐姐摔了个狗吃屎，“哎哟！”了一声。梁娟心里直乐：“报应！弄坏了凳子，就等着爸爸起来打你吧。”


果然，姐姐脸都吓白了，不顾了伤势，也不顾了手脏衣服脏了，忙向还在床上睡觉的爸爸望去，见他依然睡着，没被惊醒，才放了心。又猛向妹妹摇手儿，叫她别嚷，这回轮到梁娟笑的不行了。


一时姐姐洗了手，梁娟也生好了火，吃完饭，姐姐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家里的那口专门用来烧水的大铝锅子，用了十几年了，比姐妹俩的年龄还长，锅底补了又补。对梁娟笑道：“时间还早，你早两天不喊头痒，我来给你洗洗。”梁娟一乐：“是痒，我看没人给我洗，姆妈又没时间，我就忍着，早就难受了。”只见姐姐搬来个小铁盆，拿瓢在水缸里舀了凉水，和水锅里的热水混好了温度，拿小板凳端坐在水盆前，就招招手，命梁娟上前蹲了，给她把扎辫的长发打开。


又在她额颅上戳了一指头：“你呀，就是懒，每回都要姆妈帮你洗。你看她哪有时间呢，起早贪黑的，多累呢，饭都顾不上吃，你还不让人省心。”梁娟蹲着，头浸到盆里，觉得水温刚刚好，好舒服。笑道：“姐，我不是懒，我是这两天天气太冷了，洗了头，头发不干，到时候又着凉了。上次我烤火的时候，离的近，头发都给烧焦了。等下烤的时候你帮我看着一点儿，帮我捧一下，散一点儿，这样离的近我也不怕了。我一个人弄不来。不然离的远了，头发不干，风一吹我就头痛。”梁婵应道：“好，我给你捧着。”只见她细细地把妹妹头发都浸湿，才打开一瓶洗发露给妹妹搓起来，用指甲在她头皮上轻轻地挠，又用手捞起水来，轻轻把她耳朵上的泡沫浇洗干净。


听着温水滴滴嗒嗒淌入盆里的声音，梁娟当时好开心，她最喜欢的就是姐姐帮她洗头了。因为爸爸是从来不会帮她洗的，而妈妈的手好粗糙，像筛子似的布满了老茧，并不舒服。远没有姐姐的手光滑柔嫩，比柔软的毛巾划过还舒服。而梁娟自己洗，因为眼睛睁不开，洗完了后总是每次都把衣领弄湿。在这寒冷的天气里，可把人冻的够呛。而她最喜欢的另一件事就是让姐姐帮她掏耳朵了。把头埋在姐姐怀里，歪着头闭上眼，什么都不用去想，像是陷在了最美好的梦境里，或是飞升到了天外，轻飘飘的像踩在云朵上一样。


她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头上：“姐，这儿痒。”梁婵去抓过，问起了梁娟的作业：“你算术学到哪了？二元方程还是三元方程了？”梁娟勾着头道：“这个礼拜老师都没教，学的都是平面几何，要下礼拜才教呢。”姐姐道：“我看你上次作的方程不对，正准备找空儿给你补一下呢，你要会列矩阵，用矩阵去解多元方程，就容易多了呢。你要布置了算术方面的题，下次记得先拿给我看一下。”梁娟“嗯。”着应了。


听姐姐又抱怨道：“你也笨死了，你虽然小学里还没有教英语，要我们初中才学，但我教你的‘I love you’都不会，老写不对，刚把前面的‘I’写了好几遍，后面‘you’却不会写。结果等把‘you’写对了，回头‘I’偏又忘了，才刚教的。哎，才一竖你怎么就不会呐？我真教的累死了，就是头猪也该教会了，你也真是！”梁娟听着姐姐的责怪，害怕的羞红着脸，头也不敢抬。


洗着头，梁娟小时候最怕的就是寒冷了，最怕过的也是冬天。家里条件不好，没有手段保暖，她和姐姐的小手小脚常要冻的通红，生着冻疮，痒得难受。大冬天的夜晚，她和姐姐通常是围着火炉烤火，轻轻地擦着手脚上的冻疮解痒，并用妈妈教的那种土方子，把白萝卜放火上烤一下，烤出汁水后，然后再放在冻疮上摩擦，这样度过的。那时梁娟最大的两个愿望，就是家里能像别的有钱的同学那样，买上一个吹风机和热水器了，那样她和姐姐就好在冬天里洗头洗澡了，不再害怕寒冷了。后来吹风机的愿望在姐姐出门打工后不久就实现了，因为并不贵，才几十块钱，只不过在梁家，也算是难得的奢侈品了。至于热水器，则一直没有实现。


这会姐妹俩聊着天，天色慢慢就大亮了，远处村路上的行人可见，朦胧的白雾也渐渐散去，鸡鸣不断，连树上的麻雀也叽叽喳喳清脆的叫了起来。


去上学的路上，姐妹俩遇上了同村的梁金玉，便同路而行，说说笑笑一路骑自行车而去。原来这梁金玉是捡来的，她有个哥哥，叫梁邦定。她哥哥本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只因他父亲是个瘸子，母亲又是个聋子。一家人的生活十分困难，只靠着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生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哥哥自小便十分懂事，经常帮父母干各种农活。她父母同样将所有的爱都给予了她哥哥，砸锅卖铁，供他上学。


按照梁金玉家的情况，已经无力承担任何多余的开支了，然而梁金玉的到来，还是打破了这一家人的原则。一天，年仅12岁的梁邦定上学经过一条小路时，突然听到了旁边草丛中的啼哭声。她哥哥走进去一看，是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只见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爱。四周荒郊野岭，鲜少有人经过，她哥哥想，这名女婴一定是被人遗弃了，如果无人照顾，后果可想而知。因为家中父母的残疾，因为家中的贫困，她哥哥从小就深知别人的痛苦，心存悲悯。不像有的富裕家庭中的那些孩童那样，娇生惯养，自私顽劣，冷漠无情。几乎不假思索地，她哥哥便抱起她，回到了家中。


父母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急忙从儿子手中接过女孩儿。身为残疾人，他们本就是在这人世间受苦，艰难求存，深知人世间有大悲苦。仅一眼，他们便爱不释手。梁邦定同父母商量，一家人决定抚养这个女孩儿。一家人希望这个女孩儿未来能穿金戴银、锦衣玉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便为她取名梁金玉。


自从妹妹来到家中后，梁邦定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了她的身上。家中贫穷，买不起奶粉，他只能东奔西走，寻找村中的乳娘，请求别人分妹妹一点奶水。乳娘没有奶水，他就冒着被蛰的风险，上树掏蜜蜂窝。在他的悉心照顾下，妹妹一天天长大起来。


有了乳娘的帮助，妹妹虽然没有饿肚子，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深思熟虑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同父母商量，表示自己不想继续读书了，而是要到附近的煤窑厂打工，以赚钱养活妹妹。将梁金玉当作亲生女儿的父母虽然心疼儿子，却也没有反对。就这样，梁邦定跟随同村的人，来到了煤窑里作工。他为人聪慧，又勤奋努力，不久就适应了煤窑厂的工作，赚到了第一笔钱。当拿到工资的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商店，为妹妹买了一罐奶粉。那一刻，一股自豪感从他的心底升起。在他的爱护下，妹妹到了上学的年纪，同别的同龄的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上了学。但她知晓自己的身世，对于哥哥和父母，一直有着深深的愧疚。


且梁邦定一家拼命供梁金玉读书，也惹来了非议。在村里人看来，一个女孩子，读书没有任何意义，早晚嫁给别人，是他人家的女儿，应该早日辍学打工，好减轻自己家庭负担。且这个女孩子还并非亲生的，牺牲自家亲生的男孩，去成全别人家捡来的女孩，更加让人无法理解。梁金玉也不止一次同哥哥提出，希望自己辍学打工，好补贴家用。但她哥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安慰妹妹说：“你好好学习，别的什么也不用管，哥哥努力赚钱，一定供你读书。你能读到什么地步，哥哥就供你到什么地步。”因此这梁金玉在校里非常自卑，很多时候放学回家，还要在路上捡拾别人扔下的空塑料瓶子，为自己积攒学费。但梁娟家同她家一样贫穷，并没有看不起她。且因她年纪小，很是照顾她。


那天就是，梁娟两姐妹本是只有一辆旧自行车，同乘一辆车的，是姐姐梁婵载着妹妹梁娟。而梁金玉自己骑一辆自行车，三人并排而行。梁娟道：“金玉，你哥咋给你买的车，都二六的。你个子那么小，腿那么短，骑着多费劲呢。”梁金玉嗫嚅了道：“我不知道，我家就只有这一辆车。”梁娟道：“你下来，坐后面去，我来带你。”梁金玉道：“娟娟姐，那你不怕累么？”梁娟一笑：“我能累什么，反正放学回来，又不是我自己骑，还有我姐带我呢。你快下来，前面就上坡了，你骑不动。等你推上去，后面还要骑半个小时的，莫迟了到了。”梁金玉便甜甜一笑：“谢谢娟娟姐，那好，我坐后面去。”让梁娟下来扶了车，自己挪到后座去。又羡慕地笑道：“有个姐姐就是好。”


梁婵回头笑道：“她呀，就是一天到晚把我当个苦劳力呢，不是支使我干活，就是要我背她载她。你不晓得，她小时候还叫我喂她饭吃呢，不喂就不吃。”梁娟笑道：“不吃就不吃呗，谁让你一定要喂我呢。”梁婵笑道：“我倒不想喂，但你一不吃东西，姆妈就骂我，说我没照顾好你。哎，谁叫我倒霉，摊上了你这么个妹妹呢。”梁金玉在后面听了，咯咯的笑了起来。听梁娟又笑道：“谁叫你比我大，不服，你怎么不叫姆妈也晚生你两年呢。”梁婵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等着，咱们比比，看谁骑得快。”梁娟笑道：“比就比，谁怕谁！”说着就加速踩下脚踏板去。梁金玉在后面吓得紧紧抓着她的腰，直叫：“娟娟姐，你小心点，看骑快了危险。”梁娟回头道：“没事，看我的，肯定超过她。”梁婵也在旁边一顿猛踩，还扬起一支手向两人招了招，笑道：“来呀，你们来呀，来追我呀。”笑着骑到前面去了。一时三人你追我赶，留下了一路的笑声。


又有一天，放学后，梁娟跟姐姐去姐姐的同学郭倩家玩，那时姐姐已经上初一了。因郭倩家是在城里，很有钱，当她们玩洋娃娃时，梁娟好羡慕啊，她好想有一个自己的洋娃娃啊。平时与同学邻居们玩时，她总是抱着别人的洋娃娃，爱不释手的抚摸着，看别的女孩子给她们心爱的洋娃娃穿上各种漂亮的小衣服，别提她有多羡慕了。


而当她回到家里，却只能玩自己用泥巴捏的小人儿，用水一冲就倒了。可那洋娃娃好贵啊，一个就要十几块钱呢，特别是当时郭倩拿出来的那芭比娃娃，听她骄傲地说是今年最新款的呢，她爸爸刚从法国专门给她带回来的呢。


那时三个女孩子轮流抱了一会，郭倩还表演了假装给那娃娃喂吃的，哄那娃娃睡觉呢，给她哼摇篮曲。梁娟时不时上前伸手摸摸那娃娃。只见那娃娃还崭新，只有青蛙大小，很精致的一个人偶，金色头发，碧蓝的眼睛，雪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漂亮极了。而且那一身精致的裙子，红色的高跟鞋，正是梁娟梦寐以求的。


结果临到走时，梁娟没忍住，犯下了贪念。从五岁第一次在邻居家看见洋娃娃起，她第一眼就爱上了，好想有一个自己的洋娃娃啊！可到今年她十一岁，已经整整六年了，她日思夜想了六年，那次实在没忍住，临走时偷偷把那娃娃拿在手中，藏在了衣服下面，准备偷回去。可那娃娃那么鼓，一下就被郭倩发现了，她怒着脸，掀开梁娟的衣服，把那娃娃拿出来，问：“这是什么？好你个贼！”一把抢了回去。


当着梁婵的面，因是她好同学，她便什么也没说，只是怒冲冲地回头，回家去了，“呯”的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显然十分生气，再也不欢迎这一家了。当着同学的面，梁婵也没脸面，妹妹做出这种丢脸的事，而且偷到她同学家来了，让她十分难堪，只得羞愧地走了，转身下了单元楼。梁娟更是一路低着头，跟在姐姐后面，绯红着脸，生怕姐姐骂她。


结果在路上，姐妹俩果然争吵了起来，梁婵又急又怒，没忍住，一扬手，就打了妹妹一耳光。梁娟是从未被姐姐打过的，她可不怕姐姐，一时便也怒气冲冲回了一巴掌。结果把姐姐的近视眼镜都打掉了，摔在了地上，摔碎了。


与梁娟不爱学习，成绩不好不同，姐姐平时读书特别用功，深知读书是贫穷人家孩子唯一的出路。所以成绩特别好，是班里的副班长，因此小小年纪便把眼睛用过度了，成了近视。家里不得不省吃俭用，凑了四十多块钱，才帮姐姐买了副近视眼镜。去年去眼镜店买眼镜，测试近视度的那天，姐姐好高兴啊，终于可以看清楚了，以后读书不用再那么费劲了。她甚至兴奋的，前一夜都睡不着。


可是现在眼镜却被妹妹打碎了，姐姐蹲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碎玻璃都捡在手心里，伤心地看着。她徒劳无益地努力拼凑着，想把它们依然拼凑成一副眼镜的模样，可却怎么也拼不起来，最终勾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梁娟站在姐姐后面，心里好后悔。她不后悔打了姐姐，她只后悔一时冲动没注意，把那眼镜打碎了，那可是几十块钱呢，家里凑了几个月才给姐姐凑钱买的宝贝，姐姐平时不知有多爱惜了，总是拿了干净的眼镜布一遍遍的擦拭，舍不得弄脏一丁点。


她应该先把姐姐的眼镜摘下来，才回她一巴掌的。这下，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戴上她的眼镜了，一付眼镜的钱，在家中不啻一笔巨大开支。梁娟心里充满了愧疚，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喊姐姐“四眼狗”了。


此时回忆起来，梁娟知道，那是她此生所犯下的最大的一件罪恶。她非常后悔，难道人做错了事，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么？可是要惩罚，就惩罚到我自己头上吧，为什么要让我的母亲离我而去呢？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么？梁娟回忆着，哭泣着，痛倒在地上，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那天回家的路上，姐妹俩都相对无言，两个人都觉得别扭，都不好主动向对方认错。于是两人分开了，各走各的。梁娟独自推了单车，在前面走，她也没有骑，只是推着。姐姐心里伤心，走得更慢，在后面跟着。一会到了三叉口，听火车在“哐东哐东”的隆隆声中呼啸而过，姐妹俩从地下通道穿过去，就出了城区，到了郊外了。只见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一片片望不到头的田野在视线中铺展开来，水稻的稻香也在鼻间弥漫。


小时候，姐妹俩经常要帮妈妈干农活。收水稻时，弯着腰用镰刀一点点地割，时间一长，腰酸得都直不起来。大太阳下，妈妈还有适合的草帽可戴，可是姐妹俩总是头太小，戴不起来，只能被烈日晒得脸色通红。但从小到大，两姐妹都各有一个合身的小背篓，那是父亲给两姐妹做的，有时候去山上挖野菜，采蘑菇挖冬笋，去河里捉螃蟹摸田螺，或是树林里摘野果捡干柴，都用得着。随着年龄大了，姐姐的背篓小了，不够用，就给了妹妹，而父亲就会重新做一个新的给姐姐，所以姐妹俩总有一个最合适的。而收花生则要坐在小板凳子上，一颗颗摔打下来，双手经常被叶子上的虫子蛰得生疼。妈妈还要贩卖货物，姐妹俩最怕的就是帮妈妈剥花生和雪豆了。


把花生壳用大拇指压裂，再把红色饱满的花生粒放在一个塑料篮里。包含雪豆的豌豆荚也是如此。剥一两个还没事，甚至剥一两个小时，姐妹俩也能坚持，可是一下午就要剥到深夜，四五个小时，梁娟的手指都痛到不行。可她总是咬牙坚持着。因为她知道，如果她们不做，这些活就要全部压在母亲一个人的肩头上。母亲那瘦弱的身体，每天早上凌晨天还没亮就要出门，晚上又再得不到休息，不能早早入睡，怎么能扛得住？


其实姐妹俩好奇的算过，一斤花生带壳卖一块五，剥出肉来，一斤大概能剥出五到六两，卖三块钱一斤。豆荚也类似，甚至更少，才剥四两。问：“姆妈，为什么不卖贵一点呀？”母亲也在旁边剥着，她的动作可比姐妹俩快多了，拇指上甚至套着创可贴。笑道：“傻砣仔，贵了哪有人买呀。”梁娟气鼓鼓道：“那咱们剥它干嘛呀？费了那么大的劲，又不能多赚钱。”母亲伸手疼爱地在她头上摸了一把：“剥了人家才买呀，没剥卖得慢，一天才卖个十几斤，剥了卖得快嘛。”


姐姐也嘀咕道：“就是，城里人都那么懒吗，害得咱们没觉睡！”妈妈笑道：“好了，再剥完这一斤，你们就去做作业吧，然后早点睡。”姐姐困意朦胧，却打着呵欠，边说：“我不做了，等明天早上起来再做，我要帮姆妈你把这堆全剥完为止。”然后在困意中，梁娟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在夜里十一点，独自爬上床沉沉睡去，留下妈妈和姐姐的身影还在灯下忙碌着。到了凌晨一点，梁娟要小解醒来时，看到姐姐也已经睡了，妈妈却还继续一个人在灯下剥着雪豆。她知道妈妈早的时候凌晨三点就要出门进货，晚的时候也是凌晨四五点，总之天都没亮。今天妈妈又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睡觉了，看着辛劳了一辈子的妈妈头上的那些白发，梁娟的眼里不由噙满了泪水。


而当那一天，母亲火化了之后，她们全家进去收骨灰，都跪下哭着向火化炉中的母亲叩头，向母亲留在这世间最后的遗体告别时，她又是多么悲伤欲绝啊。


犹记得那天母亲病重，医院里，母亲交待遗言时，哭着对父亲说：“我走了后，咱们家就靠你了！”父亲也哭道：“你别想那么多，安心养病，说不定还有好的那一天。”母亲自然不信，又摸着两个女儿的头，想到自己去后，留下这孤儿寡女，这俩孩子今后没人照顾，更有多少苦头要吃，不由泪如雨下，道：“小婵，小娟，妈这以后去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小婵，妹妹就交给你了，你一个人在店子里更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小娟，你要听姐姐和你伢的话，咱家现在就你一个人上学了，学习是最要紧的，学好了后将来才有出息，你可千万不能耽搁了，要给咱家争口气呀…”


话没说完，姐妹俩只叫得一声“妈”，就紧紧扑在母亲怀中，泣不成声。梁娟紧紧搂着母亲，哭道：“姆妈，我舍不得你。”姐姐更是哭肿了眼，拉着母亲的一只手，满心里有许多话，只是说不出来，只管呜咽流泪。


自从父亲为了一家生计，在外打两份工，时常不归家后，都是母亲接送两个女儿放学。家里离校有十几里，路途遥远，梁娟每日都是骑自行车上下学。早上起的早，晚上回的晚，特别辛苦。后来又因上晚自习，离家太远，路灯又不亮，黑不隆冬的，骑自行车这么黑天，又不能骑快。与当年姐姐上初三时一样，母亲不放心，怕她是个女孩儿，便不得不时常放下手中活计，去接送梁娟放学，回来后再熬夜赶工补做手工活计。但家里就一辆自行车，给她上学用了，母亲还得放下家中活计，提前走路赶过来。但家境本就艰难，手中的活不能长期耽搁，得做家务，便是这样步行来接送孩子，都成了家里的奢侈。

不比别家富裕点的，哪怕大人们每天下了班，还要跑几公里，来接送小孩回家，就是刮风下雨十分辛苦，也是一种幸福。更别提那有钱的，嫌每天开车往返麻烦，便就近租了个学区房，家里父母、爷爷奶奶，轮换着一家子去照顾他一个。还有那中等之家，负担得起住校费，便让小孩直接住了校，虽宿舍拥挤了些，但小孩子家，正是天真烂漫之时，放了学就有同龄人陪着玩耍，也是十分开心，算是两全齐美了。

只有那十分穷困的，连住宿费也交不起，省一分便是一分之家，便只得强自忍耐，日日起早贪黑，忙里忙外，接送女儿回家，不敢有丝毫懈怠，可谓是十分艰困难熬。梁娟家便是如此，每年姐妹俩的学费就已是头疼万分，筹措好久，如何还有这力量来住校？又从家里到校里，十几里的路程，坐公交车要三毛钱，母亲却从来不舍得坐一回，每次都是步行一个多小时，才能赶到校里，风雨无阻。这究竟是多么伟大的一位母亲啊！

然后像很多父母一样，在漆黑的夜晚，在校门外，她总是抬头望着那个窗口。窗口一片明亮，就像女儿的未来一样明亮，当美好的希望在她心中荡漾时，再苦再累她也不觉得。每当上完一小时，八点钟学生们有五分钟休息时，学生们欢闹的笑声便在夜空中回响，荡漾着飘出了校外，进入了她的耳朵。她仔细聆听，这其中是否有女儿的声音。要是听到了，这时，她脸上便也漾起了同样的笑容，好像女儿的快乐，便成了她自己的快乐，仿佛她也回到了童年，重温起了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生活。


家里也是十分穷苦，好歹筹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虽破旧了些，却是家里值钱的宝贝。原来姐姐还未辍学，也在学校上学时，每天放学后，总是姐姐梁婵载着梁娟回家，却是十分的快活，在幼小的梁娟心中，那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前年姐姐初三晚自习时，是梁娟等姐姐，今年梁娟初三了，便该是姐姐等她，两人一块放学。可惜自从姐姐辍学后，这一切都成了奢望，梁娟童年里最美好的景像便再也没有重现过。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有一个书摊，姐姐总是喜欢从那里租些书来看，通常都是些言情、武侠小说，那是她的最爱。什么琼瑶、金庸、古龙、卧龙生、梁羽生、黄易等，什么台湾一开始畅销的言情小说一出来了，她就开始看上了。租金是一本两毛钱一天，那时姐姐已经在经常帮着母亲卖菜，掌管着财务大权，所以有着偷偷私下动用一点小钱的权力，让梁娟很是羡慕。梁娟也很喜欢看这些书，她第一本看的是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如痴如醉，既为女侠们的爱情悲惋，又为侠客们的惊天武功震憾，喜爱的手不释卷。连姐姐催了几遍，她都要假装睡了，等姐姐、父母睡熟后，她又偷偷爬起来，不敢开灯，拿了书躲到被子里，打着手电看到大天亮呢。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再困眼蒙眬打着哈欠去上学。


但是姐姐每次回来都只能借一本，要借多了就得更多的租金，那是不可能的。梁娟总是等姐姐干活了，或做作业时，才能赶紧去捡拾姐姐放下的书籍去看，等姐姐看武侠书时，她才去做作业。但姐姐看书速度好快，她总半天时间不到，就快一本书看完了，第二天就去退掉上集，而换租来下集。梁娟看书的速度却比姐姐慢多了，她总是上集还没看完，然后姐姐就要去还了。然后梁娟就拉着姐姐的手，千求万求，求姐姐让她看完了再去还。这时姐姐就会叉着腰，气愤道：“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等你呢，一天就要多交两毛钱的，等你看完了，我都早看完四五部了。”就这样，姐姐看完了无数的那么多好看的书，梁娟却几乎都只看了个开头，比如金庸的《笑傲江湖》、古龙的《陆小凤传奇》、《楚留香传奇》、琼瑶的《一帘幽梦》、温瑞安的《四大名捕》、黄易的《大唐双龙传》，让她羡慕死姐姐了。


但后来姐姐辍学后，梁娟却常常想，姐姐比她多看了那么多的书，却仍然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实在是巨大的遗憾。她那么喜欢看书，却不能继续在她心爱的书籍的海洋中徜徉，却错失了学业，对像她那样渴望读书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实在是非常的不公平。


每当梁娟发现姐姐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的哭泣时，梁娟心里就一阵刺痛。犹记得有一次，姐妹俩在城里偶然遇见了学校里教历史的周老师，周老师惊讶道：“呃，这不是梁婵么？”姐姐却老远就捂着脸，转身就跑了。周老师在后面喊，姐姐却假装没听见，她实在是羞愧，没脸见当年的老师。姐姐的成绩可比梁娟好多了，她当年的成绩是那么好，不但是班里的副班长，更是历史课代表，是周老师眼中最好的学生，被寄于厚望。如今却如此落魄，沦落到上餐馆打工，叫她怎不难堪？


梁娟常常心里想，要是姐姐还能像别人一样，继续学业，该多好啊！哪怕上不了大学，只像她有的同学那样，去上个中专，要么师专，要么卫校，将来出来后不是去当个老师就是护士，在讲台上教教书，或是医院里打打针，怎么也比如今在宾馆里当个服务员要好得多吧。


小的时候，梁娟常常会因为家中贫困而自卑，常常因为没有新的衣裳、新的鞋穿，就会在寒冷的冬天里把姐姐穿的小了一号，已经再也穿不下了的棉袄、保温鞋穿上。这么多年来，总是姐姐偶尔才有新衣裳穿，而梁娟永远穿着旧的，在同学们面前，从来没有新衣服穿，显得多丢脸啊。可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是她所穿过的最美丽的衣裳，最美丽的鞋子！


一直以来，家里在村里都很穷，看着别人家有的富裕的相继装了电话、安了空调、买了彩电，甭提多羡慕了。那会《新白娘子传奇》大火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播着那首《千年等一回》，唱的是满天飞。姐姐本来是刘德华迷，小本子上抄的都是刘德华的歌，字迹工整，什么《笨小孩》、《忘情水》、《天意》、《爱你一万年》等，天天哼唱着。


连梁娟听着好听，也不知央着姐姐教她唱过多少遍了。可那会姐姐连刘德华也不唱了，天天改唱《千年等一回》“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西湖的水，我的泪，我情愿…”恨不得自己是个男子，娶了白娘子，又恨不得自己是个大力士，一拳把法海击毙。


姐妹俩真的好喜欢看电视啊，可惜家里没有。时值正好隔壁户的许欢家经济条件比梁娟家稍好一点，许欢父母在外做点小生意，许欢又是个独生子女，他家负担轻一点，因此他家早早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时值《白娘子》大播，他家更上一层楼，要换台彩电了，黑白电视机便没有了用武之地，要转手处理掉，卖给别人。


这真是喜从天降，梁娟家两姐妹早不知往对面许欢家跑了多少趟了，并不是看中了许欢那小子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惹人爱，也不是看他家的饭菜好吃，而是早就对那台黑白电视机情有独钟了，就连梁牛种地回来，也时常叼根烟搬着个小板凳进许欢家，一边跟许欢父母拉家常，一边盯着屏幕两个钟头呢。


梁娟姐妹最喜欢动画片了，什么《圣斗士星矢》、《忍者神龟》、《葫芦娃》、《变形金钢》、《蓝精灵》、《聪明的一休》、《机器猫》、《黑猫警长》等，就都是在他家看完的。这个时候只有辛苦了一辈子的妈妈，唯独没有去看电视，她没有那个闲心，没有时间，而是继续在给家里人缝补旧衣、打毛衣、纳鞋底。妈妈的手是那么灵巧，梁娟却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妈妈多少年来从没有买过一件新衣裳，身上的衣服补了又补，却总是想让姐妹俩穿的更鲜艳一点，不要比别人家的女孩儿输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