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米亚和他们杀死了一匹马
 
  * 

我是在俄罗斯作家斯维亚托斯拉夫·巴雷斯父女两人合著的《斯大林传》中意外读到一首叫《克里米亚》的诗。我当时一下子就被它打动，甚至可以说有一种震撼的感觉。在我心目里这样的诗属于那些最好的诗歌。然而，诗的作者却是完全陌生的。

书中的介绍非常简短。这是在谈到俄国1918至1920年间国内战争的最后，作为这段内容的结束作者引用了一个名叫尼古拉·图拉维洛夫的白军军官写的这首诗。在1920年的10月，俄国国内战争即将结束，白军面临战争失败的痛苦结局。红军集结重兵攻入克里米亚。在10月16日这一天白军乘坐126艘船秩序井然的撤离克里米亚。离开时，他们没有销毁无法带走的武器和粮食，把它们留给了红军，认为这有助于俄国人民。另外还留下了重伤员和不愿意离开的官兵，大约两万人，但这些人不久之后被托洛夫茨基下令枪决了。

尼古拉·图拉维洛夫18岁时参加了国内战争，到战争结束，他已经是哥萨克少尉（少校军衔）。战败之后，尼古拉流亡法国，曾参加法国外籍军团在非洲打仗，出版过几本诗集。关于尼古拉全书只有这几句介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名字，随即在网上检索，却找不到他的任何中文的信息，而他的英文名字我不知道。

克里米亚

我们离开了克里米亚
 在烟雾和火花中，
 我始终在船尾
 对着自己的战马徒劳射击。

 而它游啊游，疲惫不堪，
 跟在高高的船尾后，
 它不曾怀疑，也不曾知道
 将与我永别。

多少次在战斗中
 我们期待同生共死，
 战马游啊游，筋疲力尽，
 依然相信着我的忠诚。

我的勤务兵命中目标
 水流微微泛红……
 正在远去的克里米亚海岸
 我将永远铭记。

*

以前在俄罗斯大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集子里读到过一首《穿过基辅》，写的也是这段俄国内战的历史。

穿过基辅

穿过基辅，穿过这怪物的大街，
 一个妻子指望找到她的丈夫，
 有一次我们见到了她，
 面孔蜡黄，眼睛枯干。

吉普赛人不愿意为美人儿算命，
 音乐厅已经不见了乐器，
 大街上到处是死马。
 上等人的街区散发出死亡的腐味。

红军扔下伤员，
 乘最后一辆电车冲出城外，
 一个穿着血污的军大衣的士兵喊着，
 “别担心，我们还要回来！”

这首诗我也很喜欢。不过，它在读时会让你感到诗人是在写一首诗，而《克里米亚》你在读时几乎都感觉不到作者在写诗。但它却让我深深感动，并有着某种说不出的感慨。有些诗就是这样，像白居易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它如此简单，但许多年来在心中时常会突然脱口而出，让我感到温暖，但又有着一些淡淡的感伤。

然而，不久我又忽然记起自己曾写过一首诗《他们杀死了那匹马》。当时心头一惊。这首诗很有些莫名其妙，我写时也是毫无缘由。记得一天我在厨房里忽然脑子里出现了这句诗，于是我连忙回屋把它写了下来。诗虽然写好，却也不能解释清楚。但现在我却意识到，它和《克里米亚》形成了一种呼应，简直就像是在读过《克里米亚》后有感而发写下的。然而，在当时在我写它的时候却完全不知道，在1920年10月26日克里米亚的赤刻海峡上有人杀死了一匹马。

后来他们杀死了那匹马

后来，他们杀死了那匹马。
 夜晚在最后释放出
 黎明，然后是黑色的玫瑰，
 白色的谎言，分割线
 和天空，以及，诸多
 后来和后来的后来的理由。

 （立2021/02/03）

*

在写国内战争的篇章里，巴雷斯的文字流露出怜惜之情。过去在我们这里对于白军的介绍都是，将他们描写成反动武装，在乡村抢劫粮食，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实际并不是这样。内战时到农村抢粮食的是布尔什维克的红军。白军没有统一的组织，他们的指挥官都是旧时的精英阶层，他们更加温和，他们的理念并不相同，有些是保皇党，有些则是民主立宪派，（在不久前的尼古拉二世的时候，他们还彼此对立。但是现在他们走到一起，）他们都反对布尔什维克，希望推翻苏维埃的统治。在占领区他们废除了布尔什维克的专制措施——强行征用，随意枪毙，凌辱教堂等等做法。他们希望战后能建立一个更美好的白色俄罗斯。但是，最后他们失败了。人类真正强大的不是拳头，不是权谋，也不是原子弹，而是理念。

今天的世界剧烈变化，但在剧烈的变化中除了混乱还总能看到历史的影子。这有时会让人感到相当荒诞。马克思说：重要的不是如何解释历史，而是去改造它。诠释历史重要吗？了解生活的意义有意义吗？这些当然是重要的。人类自从有了语言、文字，有了死亡、灵魂、阴间、来世和自我的观念，有了国家和工作之后，生活就开始需要意义，不再仅仅是快乐和恐惧。于是，解释变的至关重要。解释历史，解释生活，每个人都在不断的解释着，给自己一个解释，给世界一个解释，同时，每个人也在不断接受着解释。人们按照他们对于历史的解释创造历史，创造生活。所以，要改变历史首先要有对历史的解释。要开始一场战争就要发现和创造出战争的意义。为此人们就需要解释历史，解释生活。被赋予意义的人最终将是意义的牺牲品。每个人都将成为他的意义的牺牲品。而每个人都在寻找着自己的意义，但有时恰恰是你被国家或时代赋予了另一种意义。
然而，意义是什么呢？没有绝对的意义。意义不断变幻。俄乌战争，巴以冲突，甚至911，都可以说对于中国的崛起起到重要的意义。没有人能够完全知道一件事情的全部的意义，也说不清什么是真实的意义。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自己的全部的意义，和真实的意义。很多时候我们都像《克里米亚》中的那匹马，它游在生活的海峡，

跟在高高的船尾，
 不曾怀疑，也不知道………

立

202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