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钓在中国太复杂了。
最早有姜太公钓鱼，钓到了周天子。后来又有“庄子钓于濮水”。那时，庄先生每日在濮水钓鱼。楚王听到后就派两名大夫——楚国的金牌特工——前往，去请庄先生来楚国做大官。庄先生那时是一如既往的酷。他戴着Tom Ford的墨镜，拿着禧玛诺的碳素鱼杆，背对两名楚国特工，根本不转过身来看，而是意味深长地透过墨镜看着水面，用我们难以想象的声音说：我听说大王庙里藏着一副神龟的尸骨。你们说这只龟是想死了留下尸骨给人们膜拜，还是想自由自在地活在泥塘里呢？那两个大夫早就被庄先生的背影迷倒了，听了水面的回音，立即齐声回答说：当然是愿意活在泥塘里啦。
《后汉书》记载一次宴会上，曹操为没有吴松江的鲈鱼而感到遗憾，术士左慈就现场用法术为曹操钓到两条大鲈鱼，“皆长三尺余，生鲜可爱，操使目前鲙之”。这可能是中国最早的魔术记载，空中钓鱼，直到今天还有表演。然而，正当众人惊喜并开始准备料理鱼生之际，大家却忽然听到曹操又说出“恨无蜀中生姜”，于是每个人的脊柱又都感到一阵凉风。
而食鱼在中国历史上有特殊的意义。
《孟子·尽心下》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当初公孙丑问孟子，鱼和羊肉那个更好时，孟子坚定地说，当然是烤小鱼啦。食鱼关乎于尊严、人权等重大问题。由于中国至明代以后才开始流行食用猪肉，牛自周朝历代均禁食，羊肉量少只为王公贵族富户人家享用，公鸡要打鸣，母鸡要下蛋，所以只有鱼才是人人可钓可食的味道鲜美的肉。因此，食鱼在中国历史上具有特殊意义。简单来说，在鱼的面前，人人平等。那个年代，穷人折支竹竿就可以去钓一尾鱼回家。吃时，味道和权贵富豪吃的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后来孟子在鱼和熊掌之间做出的“舍鱼而取熊掌”的选择，则是重大的原则妥协，显示出曾经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孟子的某种矛盾性。熊掌是奢侈品，食鱼、尊严、人权，诸般重大问题最终都抵不过奢侈品的诱惑。
虽然唐代姚合有“因病多收药，缘餐学钓鱼”，但同是唐代的卢仝却慨叹，“初岁学钓鱼，自谓鱼易得。三十持钓竿，一鱼钓不得”。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从来不是容易的。而当一个人三十岁的时候拿着一根鱼竿去钓鱼，而一条鱼也没有钓到时，就是悲剧了。悲剧的原因不是因为没有钓到鱼，而是三十岁时一个人不仅应该知道什么能拿得起，还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去拿了。
钓鱼太复杂了。
（47）
可惜我们的李贺一人独自钓鱼陷入遐想。我们也不知道他最后钓到没有。钓到后有是否一个人回家把鱼料理，然后吃掉。或许吃完也懒得收拾，就把杯盘留在那里，然后一个人睡觉去了。夜晚月亮升起来，静静的屋中，餐桌上的盘子里留着一副白色的鱼骨，上面还有不少的碎肉，已经风干，变成斑斑点点的黑色。
（48）
李贺第二次来到长安谋得朝中一个奉礼郎的官职。这是唐代官阶最低的九品小官，朝廷里无人重视，平日办公的衙门冷清。在做奉礼郎的日子里，元和四年，809年，秋，一个寂寥的雨天，李贺写下了《崇义里滞雨》。
落莫谁家子，来感长安秋。
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
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
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
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
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在长安，李贺就住在崇义里。宋敏求《长安志》中记载：“朱雀街第二街，有九坊，崇义里其一。”秋雨绵绵，最是凄清伤神，总会激发诗人的感伤。许多年前杜甫漂流长安屡屡受挫，也是在一场连绵经月的秋雨中写下《秋雨叹三首》。那一年秋天，下了六十多天大雨。有些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那场魔幻现实主义的雨了。杜甫在第一首中哀叹自己的老大无成。开篇说：“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决明，为草本植物可以入药。第二首写久雨民生之苦。开篇颇为辽阔：“阑风长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第三首自伤穷困潦倒，又兼叹民困难苏，这时候诸般思绪混合一起于是有“长夜漫漫何时旦”之慨。
而在李贺的诗中，开篇他先对着自己发问：“落寞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可能那时他真的是在对着一面唐朝的铜镜，看着自己青春的容颜自哀自怜。他曾经自负是李唐后裔，如今在长安城中这个秋天里倍感凄凉。“南宫古帘暗”，南宫是尚书省，主管官员选授。这里自然是比喻这些官员昏暗不明。最后四句却忽然写得辽远开阔，诗句悲凉雄健，“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