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泓先出国去后，我在清华园又住了五个半月，搬到了新斋去。新斋是女研究生的宿舍，我算是鸠占鹊巢。因是短期寄住，住之前，鹊对鸠说，要避免麻烦，尽量不与同寝室的人接触。我点头答应。
九月拿了钥匙开门进去，触目所及，但觉异常熟悉。我遵照先前子墨的嘱咐，要与室友做个点头之交。然而，当我与晓瑜相见后，我们却像两块磁石一样，完全不能冷漠，我们暗暗观察对方，不过十余日彼此就忍不住要去亲近。在新斋里不到一个月我们两个就不单做了好舍友而变成了密友。我们两个同进同出相亲相爱。我看她像一只小白兔，温和，腼腆，斯文，她则说我像一只狡猾然而心地纯良的小狐狸。我惊奇发现我们两人有众多惊人相似的地方。家境相似，我们皆有两兄长，家中是小妹，父强母弱。人生态度相似，我们都爱朴素，不爱奢华，崇尚精神摒弃物质。审美相似，她挂在墙上的画是我喜爱的，我看她穿起白色小短衫配着白底的印着非洲花色横条纹的长裙是好看的，她架上的洗漱用品护肤凡士林是我惯用的。甚而我们的个性都是相似的，都爱安静独处，不爱交际热闹。只是我爱看闲书，她爱做试题。但是我们的生活习惯饮食爱好大为不同。我懒散随意，睡卧无定时，常常通宵达旦看书不睡，第二日日上三竿呼呼高卧不起。她规律作息按时睡按时起，每天十点半准时躺下，六点半准时起来。看鹿鼎记也按预定每天只看20页。她一日三餐，晚上去超市买瓜果葡萄，我饿了才吃，很少吃水果。去小食堂吃饭，她一个人一条鱼下肚，我一个人啃几块醪糟猪爪几个卤鹌鹑蛋。平常她抱着一桶话梅当零食，我桌边总放着一杯茶。
我和晓瑜相处，晓瑜几乎代替了泓的位置。她玩游戏，我在她旁边看着她铺路搭桥建城，我说要写Email，她就自然替我打开文档，说，可以了。我写好，她再发出去。并且像泓一样笑话我是科盲。我说要买鼠标，她问，你知道去哪里买吗？知道应该买哪一个吗？她有一本妇女百科全书，我一有了身体上的不舒服就去查看，和她一个样，她看见了就轻轻笑几声 。我爱叫她兔兔，她听了也轻轻一笑，回我一声，嗳。半是抗议半是无奈。她的笑声总是轻而低的，说话软而缓。
我们谈中国教授的堕落，她说人文应是基础学科。一日她上学回来说起来见了台湾清华的教授，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儒雅至极，而他们的教授真是一言难尽。晓瑜的爸爸是中大的教授，到北京来出差，我和她临窗看见她的爸爸走来，她欢呼道，爸爸来了！便飞奔下去扑入爸爸怀里。他们父女相见，我也念起我的爸爸来。她晚上回来，我们讲了半夜各自的父亲和中国的教育。
东门外新楼更加密集，新的系馆都建在那里，旁边开了一家大型超市，我们两个携着手从新斋走长长的路出东门上过街天桥买酒买月饼庆祝中秋。她学的是计算机，每逢周末，她就从网上找一个新电影。我们两个一起看韩国情人，看得面红耳赤，一起看泰国鬼新娘，看得胆战心惊的，一起看日本的动漫，看得心旌神摇，一起看看美国的卡通片，看得顿足捶胸。
她和同学一早去八达岭秋游，我还在睡梦中，似乎听得她悄悄关门出去了，却不到一会儿折返回来，咣当一声打开门，我惊醒过来问她怎么回来了，她哭丧着脸说，在车上吃红薯干把门牙吃断了。我在北京比她熟悉，立刻跳起来陪着她去看牙医。看完了牙医去商厦购物。我很不幸地被小偷偷走了钱包，里面有三四千块钱和两张身份证。大半夜里回到宿舍，开了门只见满屋狼藉，好像遭了贼，再看我的床，铺盖没了，原来是前主人过来拿走了自己的东西。真是祸不单行。我更加颓丧了，站在门边说不出话。她进去规整查看，说，插座电线也不见了几个。她把毛毯借给我用，那一夜我只好囫囵睡下。第二天起来给泓写信报告了我的遭遇。我遭了不幸，但我没有和父母家人提起，因为有朋友们在。晓瑜已即刻借了五百元给我救急。梁师弟听说了拿了自己仅有的一张存折给我，里面有八百元。京州知道了非要塞给我二百元，我艰拒了，他本来就不宽裕。
薛晗送来了茶，泡一杯满室飘香。晓瑜回来了，从不饮茶的她忍不住诱惑喝了半杯，结果那一夜失眠了，跑了好几趟卫生间。上新斋的卫生间不容易，要走很长的路，拐一道弯。半夜三更月黑风高万籁俱寂，正是鬼魂出没的时刻，我胆小怕鬼，一般不去，能忍则忍，非去不可一定是箭在弦上，然而仍需鼓足勇气飞奔而去急驰而回。在里面也不敢耽误片刻，回来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然而有人陪伴就好了很多。我习惯饮茶，因之那几天我沏了茶总和晓瑜分享，她起夜为难，我很乐于陪同。于是两人半夜一起慢慢悠悠去上厕所，我们还故意穿了白色的长裙睡衣，披散着黑长发，冀望谁不小心看到了为女生宿舍闹鬼传闻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气好时晚饭后我们喜欢去散步。一边走一边谈论，时事政治哲学经济无所不谈，观点不同时就争得面红耳赤。师弟来访在宿舍门口等着我们，见了就说在楼梯口就能听到我们的争辩声。假如和我们一同散步，他不胜其苦，经常做和事佬，劝道：你们能不能不再争论，太吵了！一起出去吃饭，他也先央求我们只能吃饭不能争论。师弟不知我们乐在其中，只有棋逢对手才吵得起来。我们一起去美术馆看画展，她租了耳机听画家生平介绍画作创作背景，我注目于画作本身。回程谈起来，我说我的感受感觉，她谈画作影响分析色彩线条。两人各说各的，又是一番争执。
我们朝夕相处了几个月了，争执得频繁了，有时就彼此真生了闷气了。于是我在外边她打电话来我就故意不接。我回来她沉默着。白桦笑我们说，真像是一对恋人似的。
晓瑜担心自己做不出毕业论文，常常忧愁，也忧愁自己还是单身。她与梁师弟和文斌都无缘分。她带着我去参加她的网友聚会。有一位网友追求她，可是出去了几次吃后饭无疾而终。她被情思所困，心中爱恋一个人而不敢说出口，总牵挂着那人，看别人总不免三心二意。她和我谈，我建议她勇敢一些。她终于鼓足勇气趁着假期飞回去见了那人一面。待她了结了前尘往事黯然回来的时候，我已收拾好了行囊搬离了新斋。我们匆促而别了。
我是地道的山西北方人，她是地道的广东南方人。总有人说广东人特别，与中原人不同，我的经验里也是，然而我几乎意识不到晓瑜是广州人。地域或许有别，而人性之相通，心性之契合，不为东西方南北面阻隔。离别后，过往的几丝不快都烟消云散，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隔了好多年我们在波士顿终于再重见，我远远喊了她一声“兔兔”，她回过身来，对我轻轻一笑，回我一声，嗳。一如多年以前。我们重新聚了首，直到如今。世事无常，可我从不怀疑我们之间会断了这样的应答。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斯世当以同怀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