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晖也是在校学生会认识的。不过，不是同一个部门。因为都是部门的负责人，所以经常会凑在一起商量事务，久了大家都很相熟，有时便会一起出去吃饭聊天。
对晖慢慢了解深入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他是学理的专科生，却很博学的样子。和他在一起聊天，能感觉他时而沉稳宽容，时而激越澎湃的个性。他会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地争论，也会一下子，沉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不过，他的脸上，多半时候，都挂着孩子般灿烂的笑容，难得的干净。
晖毕业的时候，我们这帮朋友为他饯行，他喝了很多酒，甚至把我的酒杯也抢过去，把满杯的酒灌进肚里。那杯酒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不过，他是为数不多的，在酒桌上，帮我挡酒的人。所以，心里格外得当他是朋友。
也是那一天，听到他说他自己，反省自己的缺点，迷茫将来的生活，也第一次听他谈他的家庭，他说，他的父母都是60年代初的大学生，他的姐姐在美国……他说得很平静，那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他闪烁的眼神和语调里的克制。
后来我也毕业留京，还是会经常和他在内的朋友们在一起吃饭喝酒。
有一次，一个要好的朋友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要我去他那里吃饭，然后，又神秘兮兮地加了一句话：晖的母亲也会来。
我吃了一惊，问究竟怎么回事。
朋友支吾了半天，说，晖的母亲精神上有些不太正常。
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晖……的母亲……
朋友接着说，晖的母亲这次是自己偷偷地从老家跑到北京来看晖的。晖怕母亲病发无法照顾，劝母亲回去。他的母亲有一个条件，要看一眼他的女朋友才走……那时，晖没有女朋友。
朋友说，你要是害怕，就别来了。他的母亲，随时都有可能复发的那种。
想着晖那干净的孩子似的的笑脸，难以自制地为他难过。他竟然，什么都不曾说过。他一直都在自己承受着，连我们这些好朋友都不能分担。
我肯定是有一些害怕的。但是，我一定是会去的。那是一位母亲的心愿，也是晖的心结。如果我去，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不？
虽然回答得很干脆很大义凛然，而我的痛，却又不是晖和那位朋友所能理解的。
那天晚上见到晖和他的母亲，还有另外两个男孩，加上那位打电话的朋友，一共四个男孩。后来我问朋友，为什么叫这么多人。他说，晖提议的，他母亲发起病来，很疯狂……
晖的母亲看上去很斯文。只是一说起话来，就会感觉到异常。我作为唯一一个女孩坐在那里，自然是她瞩目的中心。她一直不停地问我的情况，家庭，学习，身高，甚至体重……很尴尬的一件事，我也只好乖乖女样的一一作答。
晖一直在他母亲旁边，寸步不离，却始终也没有多看我一眼。我知道，他一定非常地难过和痛苦。他是那么一个骄傲的男孩。那种把自己最脆弱无助最私隐的一面赤裸裸地端给人看的感受，我懂。
那个晚上，我几乎是汗流浃背地正襟危坐在那里，除去回答晖母亲的问题，便大气也不敢出了，很怕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会刺激她。后来，只是感觉，晖的母亲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也越来越凌厉……
第二天一早，就接到朋友的电话，说晖的母亲前晚发病了。他们四个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她绑在凳子上，晖打电话叫救护车把母亲送到了安定医院……
朋友说，你没看见那个场面，太吓人了。我们四个人，都出了一身臭汗。朋友还说，晖一直在哭，把他的母亲送去医院了，还在哭。一直痛哭的晖跟朋友说了很多往事，那些如巨石般压在他心中的往事。
朋友说，晖的父母，关系很不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晖的母亲受不了刺激，失常了，闹得很凶，时好时坏。这些年断断续续地住在精神病院里。晖的父亲，一心只顾做生意，无暇顾及晖的心理感受。而晖唯一的姐姐，也因为心理上的阴影，早早地离开那个不成为家的家。晖，其实一直是孤独无助，甚至是绝望的……
我能想象，那个狂乱的场面，也能想象，晖，那个看上去阳光健康的男孩，他心中的那道疤痕，那种始终都带着血的疼痛。想来，他，也只是一个没有真正长大的男孩啊。
一直觉得，精神病人，是生活在绝对自我的世界里的人群，他们看似不幸，却又是最幸福的，身外的纷扰，与他们，再无干系。而他们却把痛苦留给了自己的亲人，尤其是儿女，生活在完全不能自我掌控的世俗中，他们所经历和承受的，超乎我们的想象。那种面对嘲讽和排挤的压力与煎熬，以及如失亲般的痛楚和迷茫，大概，也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个中百味吧。
记得那天抱着电话，一边听朋友絮絮叨叨地讲晖的故事，一边却想起了小时候邻居里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每天穿得破破烂烂，脏脏乎乎地游荡在那附近。而她的女儿，那时大概有五六岁吧，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那时候，也会好奇地跟着小朋友们远远地围着那女人转，只是，我们都忽略了，那个脸上从来没有过笑容的小女孩……
那次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晖母亲的事，那个话题，不可触碰。只是，后来每次见到晖，总好像能看见一个趴在朋友肩膀上痛哭失声的无助的小男孩。所以，无论他怎样一脸无辜的笑容，我都止不住地想，他的心上，有一道流着血的疤痕，永远地在那里，带着新鲜的痛……

贴主:尘凡无忧于2024_07_03 8:34:43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