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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生而为人(小说)—上

送交者: 尘凡无忧[♀☆★★★人似秋鸿★★★☆♀] 于 2024-06-29 9:34 已读 3108 次 3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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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她给我道歉!——道歉!——道歉!!!”

当舒心把手机贴近耳畔倾听哥哥的语音,却蓦然听到哥哥那一连声疯狂的嘶吼,她的手机出其不意地变成了一枚炸弹,差点被她失手扔出去。

疯了!真是都疯了!

舒心费尽力气控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终究没有成功。这世上舒心唯一不能掩饰的就是承受亲情时带来的疼痛。那种疼痛在她心里扎着深深的根,稍不留心避免就会被连根拔起来,摧枯拉朽地摧毁舒心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幸福假象。

“幸福就是深广的痛苦之上一层薄薄的掩人耳目的覆土。”舒心这样在日记里写过。舒心不忍心进一步描述,那一层覆土被风轻轻吹拂之后裸露出的根系般盘根错节面目狰狞的疼痛,足以在瞬间吞噬一切软弱的灵魂。

这样的日记舒心写了满满六大本,从她十四岁那年开始记录,粗略统计快一百万字了,并且这个数字还会持续无限地增长上去。

“为什么做人做得那么艰难?”舒心每次不开心的时候就用这个问题折磨自己。舒心想这个问题想了快半生,想到染上了心绞痛的毛病。每当她树立起为人的骄傲与自尊,一场来自母亲或者哥哥的风暴就把她的一切努力推回到痛苦的原点。

“你都逃到国外来了,还想那么多干什么?”秦格总是试图开解舒心,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在跟舒心的家人打过若干回交道之后,秦格说这话的底气越来越不足。虽然秦格说到底只是旁观者,他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舒心在那样的亲情氛围里遭受怎样的捆绑。

“你是你们家里的奇葩。”秦格无数次由衷地发出这样的感慨。是感慨而不是称赞。舒心深知,自己这朵所谓的奇葩带着多少无法修复的病态,即使她始终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治愈。

在那样的家庭成长起来怎么可能不带着终身都难以去除的病症呢,何况那些病原体依旧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逃到国外,还不是母亲的一个短信哥哥的一个微信就把她打回狼狈不堪的原形:虽然眼泪不像从前那么多了,可是阻塞在心口的郁结却简直能让她憋死过去。

她不明白,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对亲生母子怎么能够相互折磨到这种地步;更不明白的是,就算母亲老了,哥哥至少也是活了大半辈子了,就要到知命之年,怎么还会像无赖的小孩儿似的纠缠过去的事情不放,一定要跟自己的母亲惹出些惨痛的是非:母亲和哥哥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她宣告他们要断绝母子关系。她每次都要像救火队员,明知对那熊熊燃烧的滔天大火无能为力,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跳进火海,奋力扑救,直到自己被大火烧灼得奄奄一息。

无论面对母亲还是面对哥哥,她深知她不是任何一个的对手。可是她却不能不自不量力地去说服调和斡旋。

上次回国去探亲,哥哥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毫无表情地说,“再不用回来那么勤快,五六年回来一次就行了,浪费机票钱干什么。”舒心看着哥哥想起母亲对她说的话:“还不如把机票钱寄回来给我就够了。”

舒心在不动声色的脸孔下打着冷战,其实真的没有谁会想她,即使从此再也不见面。她总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或者即使很清楚这是事实,却抑制不住试图在冷酷的事实下寻找一些温暖的残羹冷炙的天真想法。

她回来得不算勤快。每两年回来一次,算频繁吗?一家人旅游旺季的国际飞机票对她现在来说并不是负担,但也是一笔钱。若不是因为母亲还在,她是不会回来的了。

虽然即便对母亲而言,她其实也可以不必回来。

母亲在十年前去美国短暂居住了几个月之后,在闹出了各种各样的不愉快之后,气呼呼地回了中国。临行前母亲一张脸垂到地上,用满眼冰碴子似的目光盯着她对她说,“咱母女的情分就到这里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他回去也别进我的门。”母亲嘴里那个恶狠狠势不两立的他自然指的是秦格。

秦格当时就在眼前,尴尬地听着,低着头不说话。是秦格把她们母女俩送到机场的。母亲完全当他是空气。甚至秦格对着母亲说,“妈,一路顺风!”母亲也一个眼风都没有给他,气势汹汹地掉转头,拖着她贵比千金的尊严笔直地走了。

“这是我的母亲。”舒心对着母亲的背影哭得都哆嗦了。不是为了分离,而是因为母亲从不肯退让半步的自私。她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在最后一刻,母亲终于痛快地报复了秦格。母亲从来只图自己的痛快,淋漓地发泄她高高的垃圾堆一样坍塌崩溃的情绪,从来不考虑她痛快之后舒心会怎样痛彻心扉地面对那触目惊心的一地狼藉。

舒心还记得那次哥哥是如何立即打电话来兴师问罪训斥她不善待自己的母亲。舒心百口莫辩。她早就知道母亲回去之后必会将一面之词添油加醋地四处宣扬,甚至完全黑白颠倒都有可能。当然这种黑白颠倒并非出于故意,只是出自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可是无论从母亲口中传出的话有多么远离真实,她都不能争辩,不能给出事情的另一面。真相是什么重要吗?她得到一个孝顺女儿的口碑重要吗?母亲毕竟要在那里生活下去,在那些亲戚,尤其在哥哥的照料下生活下去。

“是,都是我的错。”舒心对着哥哥的质问违心地说出这一句时,她唯一希望母亲能够跟哥哥和平共处,假如因为她的无心之过让母亲变成了哥哥的好母亲,他们两人从此两厢和美,她忍受点委屈又算什么呢。

这是舒心的小算盘,用自私的小手拨弄着,虽然出于善意。不过后来的事情很快对舒心的如意算盘做出嘲弄:“所有自私的想法都会受到上帝的惩罚。”这是母亲教育她的话。舒心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帝对私心仅存的好人这么严格。

母亲和哥哥在母亲回国之后几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反目成仇。舒心从那时起再度沦为两人的情绪垃圾桶,直至如今。

舒心很想问她的哥哥,他不是认为母亲有多么多么得慈祥可亲吗?他不是认为母亲跟舒心和秦格之间的所有问题都是舒心和秦格的问题而非母亲吗?

用哥哥的话,母亲在舒心美国的家里寄人篱下,受尽了一位老人不该受的委屈。那时舒心他们没有条件给母亲再在美国租一间房子住,何况他们本来想让母亲过来同享天伦之乐。

秦格想让母亲帮忙照顾一下孩子的自私心理也是有的,这一点上舒心倒是从来没有做过一丝一毫的指望。只是天真的想法总是鼓动着她对母亲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能够好好相处呢?虽然舒心知道,这万一的实现简直比登天还难。

母亲到了芝加哥,沙发还没有坐暖就开始挑剔舒心他们住宅的豪华。虽然母亲眼里的豪华其实是舒心眼里的家徒四壁。

他们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攒的。他们背着在那时是天文数字的一笔巨额负债,用尽了最后一分钱付上首付买了这座房子,为的是给日益长大的孩子们一个安稳的住处。舒心不想再带着幼小的孩子们四处搬家了。

舒心从来没有也从来不想跟母亲提起他们住地下室的那些年月。整整三年地下室的日子不堪回首。舒心咬着牙,愣是没有跟母亲提起过一个苦字。舒心想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懂事省心的女儿,为什么母亲屁股都没有坐热就开始数落她,全然不顾她还大着肚子,不顾她还有两个小小的孩子需要照顾,不顾他们连窗帘都买不起,连床架都买不起,仅有的一套看得过去的沙发是买的旧房东的二手货,不顾种种情况,母亲竟然跟她说起,自从她出国母亲没有看到她一分钱的美元影子。

母亲竟然抱怨舒心没有给她从国外寄回钱去。

舒心当时看着母亲,眼神都冷掉了。这还是她的母亲吗?舒心冷静地再想一想,其实这就是她的母亲。

她留给母亲的几万块钱不算钱吗?她出国之后,国内有几笔书款总计也有几万块钱都寄给了母亲不算钱吗?还有她出国之前给母亲买的房子,虽然房主不是母亲,可是那是在他们最需要钱的时候挤出这笔钱买了那套房子给母亲安居,这些都不算她孝敬母亲的钱吗?

舒心出国之前,用她卖身的钱给母亲买了一套住房。所谓卖身钱是舒心当年从政府机关辞职拿到的当时看来数额可观的辞职费。不足部分舒心又向秦格索要了一点。她想安顿好母亲,这样自己一去万里之外也可以安心。

舒心也曾经委婉地跟母亲提起过再结良缘的事。那时父亲去世一年,舒心出国在即,母亲能够有一个好的归宿也能让舒心少一块心事。她万万没有想到,听到她这个提议,母亲保持着低头削苹果的姿势,沉默半晌,突然头也不抬地向她甩出一声尖利的质问:“我的XX痒痒吗?!”

那两个字是指代女性性器官的最脏的两个字,舒心从来也没有想到会从母亲嘴里吐出它们。她瞬间凌乱在那里,只感到极度的后悔与恶心。从此以后,她们母女之间再也没有打开这个话题。

对于同母亲,舒心知道只可以用四个字形容她们的关系:缘深情浅。她只希望把自己能做的做到做好,日后不后悔。这是她对自己的要求。她深知更多的她拿不出来,比如爱。她所做一切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目的,让自己心安,也向死去的父亲有一个交代。

虽然舒心现在也不确定,如果父亲还活着,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会怎样处理这一切,这棘手的亲情关系。

舒心的父亲去世快二十年了。每当舒心想起父亲去世前那几天发生的事就能感觉一股彻骨的寒冷蟒蛇一样沿着她的脊背爬行。她还记得气若游丝的父亲说出的最后一句话:“你们一直是好兄妹,不要为了钱翻脸。”

那次是哥哥主动找茬,在明知父亲不久人世的时刻,就在父亲眼前跟舒心争执。而他所争执的事情不过是怨怪舒心对母亲说的,日后父亲的报销医药费留给母亲,以备不时之需。那几万块钱的医药费是舒心为父亲垫付的。

那天晚上哥哥一身酒气兴师动众地来找舒心问罪的时候舒心完全一头雾水,她想不明白,自己不要这笔钱把它留给母亲有什么错。听来听去,原来是哥哥嫌怪她做好人,同一笔钱先是给了父亲治病,过后再给母亲养老。好名声都被舒心用一笔钱赚尽了。

等舒心终于弄明白在哥哥眼里自己错在哪里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为即将独居的母亲考虑留下这笔钱难道是为了赚个好名声吗?母亲手里有钱就不用拖累哥哥一家,难道哥哥不也从中受益吗?她倾尽所有为父亲治病,不用哥哥和嫂嫂出一分钱是她多事吗?难道不是哥哥当初跑来跟她说他们生活困难,拿不出父亲治病的钱吗?她工作那么多年攒的钱悉数用在父亲的治疗上。在舒心眼里,父亲的生命比钱重要多了。可是,很显然,在哥哥心里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舒心心里很清楚却拒绝做这种最坏的推测。

而在那晚的一年之后她决定给母亲买房子之际,看到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一张三万块钱的存单,那上面的存入日期赫然在父亲去世之前时,不由得惊慌失措。原来每个人都为自己做了打算。原来每个人嘴里的没有钱并不是一个概念。

钱在哥哥的心里有多重呢?舒心想起当初哥哥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以你的容貌和学识,破处费可以达到30万了。”即使知道那是句玩笑话,当时还是处子之身的舒心听得极其恶心。可是这就是她的哥哥。在她像丑小鸭一样被冷落的岁月,哥哥是第一个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而后来她摇身变成天鹅,哥哥又是第一个估算出她的价值。

就在舒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自己解释的时候,另一张病床上躺着几乎不能言语的父亲突然张口说话:“心心别哭了。你就要出国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跟你哥,不能一个穷得穷死,一个富得富死。老家的那套房子过几年会值钱。心心,你让出百分之三十给你哥吧……你们一直是好兄妹,不要为了钱翻脸。”父亲说完之后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那套老家的房子父亲本来已经立下遗嘱给了舒心。那套房子当时值不了几万块钱,父亲一度想把房子卖掉治病,舒心一笔又一笔的钱寄回来,最终父亲决定以房抵钱,还舒心的治病钱,这样他就谁的都不欠了。那套房子果然如父亲预言的,二十年过去价钱已经翻了二三十倍。

听了父亲这句话的哥哥骤然停止了对舒心的责怪。并且在第二天一早见到嫂嫂的第一句话就是,“爸说把老家的房子给我们百分之三十。”那种欣喜之色让舒心胆寒,哥哥已经全然忘记了父亲就要死去这件事,仿佛他根本不是来陪伴将逝的父亲一晚,而纯粹是为那三分之一的房子而来。

对于父亲的去世,哥哥并没有多少悲哀。父亲去世这么多年,舒心怀疑哥哥除了下葬那天再没有去过父亲坟前。父亲坟墓坐落的荒山已经被改建为城市公园。父亲的坟就这样消失在布景雷同的迷宫里。每次回国舒心带着孩子们去祭奠父亲,她都是靠着模糊记忆寻找大约的地点。

孩子们问她找不到外公的坟墓为什么不问外婆。舒心笑笑,“外婆老了,记不清了。”“那为什么不问舅舅?”孩子们继续追问。舒心只能左顾而言他。她庆幸小孩子的注意力可以被轻易转移。

每次站在舒心临时决定的那个父亲坟墓所在处,她总是感到荒凉萧瑟的悲伤情绪。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在父亲并不愉快的一生的最后,父亲最终感到解脱了吧,脱去这一层人皮宛如脱去万千苦楚。在她终于理解了父亲难言的痛苦之后,谁又能理解她的无奈与悲伤呢?

有一次母亲因为一点小事,当着孩子们的面,对舒心尖利着嗓子瞪张着圆目大发脾气,几个孩子吓得躲到舒心的怀抱里,一边恐惧一边不忘安慰地拍拍舒心,拍得舒心对着母亲坚硬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地落。

舒心明白孩子们传递的话,就像过后大儿子对她说的:“妈妈,可怜的妈妈……”后面省略的是小孩子柔软的心不忍说出的话,“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妈妈。”

舒心有时候特别矛盾该不该带孩子们回中国去看望母亲。虽然孩子们特别需要来自祖辈的疼爱与祝福,可是每次让孩子们看到的却总是爱的最不堪忍受的扭曲部分。这种爱的折磨,知道不如不知道。后来舒心还是坚硬着自己的内心把孩子们带回来。他们需要看看这个世界,他们享有的温暖的家温柔的母爱绝不是这个世界的全貌。

即便如此,这个世界给舒心的打击总是在她意料之外。上次舒心回去,在家一个月的时间,总共就见到哥哥三次面。一次是她刚回去,马不停蹄先去哥哥家送带回的礼物。哥哥毫无表情地收下,然后告诉她他和母亲翻脸了不再来往,所以她在国内这段时间他也不会去登母亲的门。另一次见面是舒心请哥哥和嫂子吃饭,那是新嫂子,百般矫情,舒心的几个孩子向来见人就亲,对她却避让不及。

那顿饭让几个孩子吃得记忆犹新。原因是那天临到约定吃饭的时候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舒心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冒雨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舒心给哥哥打电话,想把这顿饭取消,改日再约,这么大的雨,只有两把伞,几个外来的小孩,过红绿灯都是危险。哥哥却坚持要吃饭馆。舒心说那就你跟嫂子去吃吧,我跟孩子们就不去了。哥哥说不行,他们已经分头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没带伞一个没带手机,两个人都没带一分钱。舒心听得失声笑出来,哥哥立即为自己辩护,“你不是说你请客吗?我们实在,就没带钱。”

后来连孩子们都会说了,像讲一个故事一样说给当时不在场的秦格听,“妈妈说改天再请你们吃饭吧。舅舅说不行。他和舅妈,一个没带钱一个没带伞,两个人都没带钱包。”说完他们就哈哈哈地笑。舒心也咧着嘴笑。她记得自己那天晚上是怎么狼狈地带着孩子们钻进那家哥哥指定的小饭馆的。

那次回国舒心再见到哥哥是在她离开故乡之前的几个小时,哥哥好像突然觉得过意不去,敲了母亲的门进屋停留了一刻钟就走了。

舒心总是心虚地警惕着孩子们说到舅舅。她怕孩子们会敏感地意识到舅舅对他们妈妈的情感,那兄妹之情,竟然这样淡薄。可是她也不能想出周全的解释为哥哥的冷漠和薄情辩护。她只是不停地跟孩子们说舅舅工作很忙说到连自己都感觉无趣。

她知道其实她跟哥哥之间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指向一个,那就是哥哥的那句话,“你念那么多书再好又有什么用?以前再厉害有什么用?你现在没有用了啊!”

无用了。现在的她在哥哥眼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能够理解哥哥的想法以及由此衍生出对她的怠慢,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们知道真相。

舒心想起当年她出国之前,匆匆忙忙给母亲买了一套房子,不大,但是也比哥哥住的房子大。当时的嫂嫂看着极不开心,拿着刷子在墙上做样子一样挥舞了几下。当她提出他们一家三口搬过来住,母亲搬去他们的小房子时舒心没有回应,就把刷子搁油漆桶里借口照顾孩子就走了,再没有对房屋的搬迁事项插过一个手指。

即使母亲的新居和哥哥的家只有百十米之遥,那段她最需要哥哥帮忙的时候哥哥也鲜少露面。舒心晕头转向地把房子收拾了个能看就让母亲搬过去了。她没有时间耽搁了。她的远去美国的飞机在十天之后起飞。

直到搬家那天哥哥找人帮忙搬了些家具上来,横七竖八摆进房间就不理了,却转身对舒心说,给他一百块钱,他要请帮忙的朋友吃饭。舒心呆了半天才转过脑子。那时她多么缺钱啊!她的钱几乎全部砸进给母亲买的房子里了。

舒心特地选在哥哥住的小区里买房子,为的是母亲和哥哥两家既能住得近相互照应又不必挤在一个屋檐下生出种种烦恼。房子她是为母亲买的,让母亲安居,难道哥哥不是跟着省心?哥哥怎么会小气到连一顿饭钱都跟她要。不过舒心还是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哥哥,哥哥连犹豫都没有就接过去走了。那是春天暖洋洋的时候了,舒心看着哥哥离去的背影莫名地觉得寒冷。

母亲却总有一堆说辞为哥哥辩护,从他们小时候开始是这样,到如今依然是这样。母亲在美国住得不开心的时候,曾经对舒心说,“我宁愿回去看自己儿子的红屁股,也不愿看女婿的冷脸蛋。”舒心偷眼打量过秦格,他的确不是人见人爱会讨人喜欢的女婿,却也不是母亲口中的不堪忍受,用母亲的话说,“要我,我可不要这样的男人。”

母亲这是心疼女儿,舒心给自己打气。可是母亲这种话对舒心却一点好处都没有。“难道离婚吗?”被母亲的话语逼问得流下眼泪的舒心说及离婚的时候就在产前的头一天,那时母亲刚刚来到美国不到半个月。舒心已经知道,她的天真的心存侥幸的美梦彻底破灭了。只是她没有想到会破灭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居然冷脸反问舒心一句,“你那么大本事,还怕离婚吗?”舒心只觉得腹部一阵翻天覆地的搅动。她不怕离婚。可是就为了女婿不得岳母欢心就离婚吗?就带着几个幼小的孩子离婚吗?她没有关系,她随时都准备了重头再来。但是几个孩子再怎么重来也不能重来出一个亲生父亲。无论从哪方面看,秦格不是多么优秀,但也绝没有多么糟糕。

不就是他们结婚秦格没有给母亲彩礼钱吗?母亲为这件事念叨了十几年。舒心有时候不无恶毒地揣想,她在自己母亲的心里可以卖出怎样的一个价钱呢?

在亲戚眼里舒心一直都是个孝顺的女儿。其实不正确,舒心知道,在母亲那里她一直都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母亲总是有百般挑剔等候在那里。第一点就是不顺从她这个做母亲大人的意志。

舒心的母亲自打信了基督之后就成了虔诚而不分是非的基督徒。当年母亲利用父亲的病强行让父亲信了耶稣,母亲也想用同样要挟的手法对待舒心。

舒心偏偏想要这唯一的自由,思想的自由,这一点即使秦格想束缚她都不可能,她又怎么甘心被母亲胁迫在不能完全相信耶稣的时候而盲目地跟从呢。舒心反感母亲的方式,极其反感,但也只是温顺地挣扎。

母亲每次理论不过她的时候,就搬出基督的诅咒,在舒心听来几乎等同母亲的诅咒。每当意识到这一点,舒心就会瞬间心灰意冷,过去的一切怨念就从往日的废墟之下无孔不出地爬出来,像捣毁一座城池那样捣毁她生存的信念。

她跟母亲如此不同的两个女人,怎么会是此生割舍不断的母女呢?舒心有时候会仰天而问。

她还记得在大学时每次收到家信都会躲到厕所里哭得死去活来。她也想不出为什么母亲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折磨她。别人都盼着收到家信,只有舒心,看到母亲的信心里先是一阵无力的哆嗦,不知道接下来会打开怎样的梦魇。

母亲多年来一直迷信各种类似信仰的说辞,她仿佛从来都没有建立起自己的思想,不加甄别地接受一切外来蛊惑的洗礼,在各种各样的理念之间摇摆,最后终于成功地将各大信仰教系搅拌到一起,汇成了母亲的独门信仰:那就是凡是她相信的都是正确的,神圣不可怀疑的。每一句出自她的口的话都代表上帝,都是真理,需要她的子民全力遵从。

母亲所谓的子民,无非是她的家人,而今只有哥哥和舒心了。父亲得到了永久的解脱。他终于免去了生而为人的一切罪。

舒心不是没有尝试过向着母亲的教义奉献出倾听和遵从,后来发现那是比谎言还要低劣的毒药,吃下去,舒心可以变成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是她自己。尤其有一次,舒心和母亲在谈论信仰的时候说到父亲,母亲突然凌厉着眼神,“你爸该死!是上帝让你爸死的!可是上帝爱我,拣选了我,让我活得长久。因为我是好人!”

舒心听得既肝肠寸断又胆战心惊。这种时候舒心就想起父亲去世前气若游丝的样子,想起她后来仅有的一次梦到父亲,父亲痛苦着脸对她说,“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一句话把舒心问醒,留下了满嘴苦涩。

每天都有那么多不该死的死了,每天都有那么多该死的人活着。上帝对待世人已经太随意了,而母亲信仰的那个上帝则更加狭隘自我。

舒心不是不想追求信仰,她何尝不是满脑袋迷茫,不过母亲的上帝,她想想还是算了吧。

有时候舒心想,她之所以能从母亲的强迫里逃脱出来并非她所以为的自己多么有意志反抗,也许只是因为她同母亲距离遥远。而哥哥就没有她那么幸运了。

每当舒心尝试调解哥哥和母亲之间无限琐碎又盘根错节的纠结,哥哥就会大声地质问舒心,“我这个当儿子的怎么了?我什么没有听她的!她要控制我到什么时候?你说,我现在叫什么名字?!”

舒心的哥哥有过四个正式的名字,最终在法律意义上沉寂为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没有人会觉得那三个字可以凑成一个人名。不过母亲认为那是合三格四象五行六义八方十面十二时辰的好名字,能带给她的儿子荣华富贵金玉满堂。那时哥哥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有妻有女唯独没有事业。

母亲给他改名何尝不是出于一片好意。哥哥听从了母亲又何尝不是为了那可能的美梦的实现。舒心有时候会忍不住猜想,哥哥如今对母亲的种种刁难或许是因为母亲给他的让他眼花缭乱的祝福半生了都还没有兑现的缘故。

当年舒心顶着母亲口中的种种近乎恶毒的祈求与诅咒保住了自己最初的名字,虽然她并不喜欢那个名字,不过不妨碍她反抗母亲以博取可怜的自主,哪怕这种反抗会给自己带来坎坷一生。而母亲和哥哥都向着美好前途探出梦想的手,只不过在现实里交错成深深失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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