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快追

在Bondi的一个酒吧前放下一位乘客，这位乘客可能是换一个酒吧找朋友喝酒吧？他才下去，我停车附近站立着几个小年轻，其中两个就已经钻进我的后座了，等乘客完全下车以后，一位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孩就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难道刚才途中有连续预约，我接受了但是没有印象了么？立即在App里点击结束，完成刚才那一趟，可App里没有显示我接受了新的预约啊。前面的的士开动了，我稀里糊涂地也跟着开动了，这个位置不能停车太久，可是，不对啊，他们没有预约啊，我一边开动，一边想问问他们，可他们很兴奋，我的声音完全被他们的笑闹声给掩盖了。于是，我就一边慢慢地开，一遍寻找合适的停车位置，可这个时候后排的男孩不乐意了。

“嗨，司机，追前面的的士。快点！开快点！的士，看到没？你看那个的士已经走远啦！” 后排男的冲着我大声说着。

“我们的朋友在那辆车里，快追上去啊！” 后排女的也附和着。这个时候，前排的女孩一边尖叫，一边在调试我车里的音乐频道，一边舞动着有点肥胖的身体高喊着音乐，音乐。感觉他们把整个派对都搬进车里来了，我还在懵懂着呢？这是什么情况！我不得不大声喊着，我不是的士，我是Uber司机啊！

“Uber司机，你快追啊！追前面的的士车！你还这么开我只能给你低分了！” 瘦弱的男孩居然用评分威胁我。

火冒三丈的感觉，血压立即飙升到爆表了吧？我能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嗡嗡地响，可我什么都没有说，刚好有位置停车了，我可以把车停在旁边，借着停车的功夫我控制了一下情绪。我把她才打开没多久的音乐关到很小的声音，他们显然很震惊，这个司机居然敢擅自让他们火热的派对冷场！戛然而止，三个都愤愤地看着我，一脸惊讶的样子。

“你干嘛把车停下来啊？让你追前面的车，结果你居然停下来了！” 借着路灯，这次我看清楚了这张脸，圆脸，有些微胖，扁平的鼻子，画了浓妆的眉毛紧锁着，显然现在不是兴奋而是一脸不满，看着我，质问我。

“嗨，我是Uber司机啊！你们没有预约啊，如果你们还希望我继续载你们的话，现在我还没有收到新的预约，你可以现在预约，很可能会分配给我。” 我虽然也很不满，但是我觉得我跟他们说话其实已经很客气的了。事实上，在男孩说出威胁的话之前，我几乎觉得他们非常可爱，我一点都没有生气，我只是有些懵，没有怎么搞清楚状况而已。

“可是，你干嘛停下来呢？我可以一边预约，你一边开啊。” 副驾驶位的胖女孩继续质问我，后面的一男一女也在嘀咕着。我看清他们所有人了，前座女孩是亚裔的脸孔，但肯定是在这里长大的，听不出亚洲人的口音了。后座是两个西人，黄头发，男的很瘦弱，女的感觉就是平时乖乖女的样子，大概是喝了酒，跟着朋友一起，也说着很粗鲁的话，大概他们觉得这样有意思吧，但显然，她说起粗鲁的话时，和她的样子很不协调。

“可是，你们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我是不应该载你们的啊。出任何事故，谁负责，保险公司也不认啊。” 当然，这的确是最大的问题，其次是，没有预约就没有收费啊，凭什么大半夜地我要免费载你们啊？而且没有预约，没有乘客个人信息能追踪，这不是鼓励年轻人犯罪么？

这个时候，文静女孩就说她来预约吧。可胖女孩坚持要预约，可是她很醉了，说话都不利索了，左看右看找她的包包，想去包里翻的时候，发现手机就在手上呢！她操作手机显然有些问题了，眼睛凑得很近，到处翻，可能平时不怎么用Uber，也可能真的完全糊涂了，翻来翻去就是找不到，我也不能凑过去帮她找。

“这个预约是你吗？” 大概一两分钟的时间，我收到一个预约，我知道不是她，但我还是跟她确认了一下。

“不是我！” 她很不耐烦地回答我。

“我先关掉App吧，等你准备好了，我再开启在线状态，否则可能会一直有其他乘客的预约。” 我立即跳过刚才那位乘客，然后跟她商量，因为我不确定她还需要多久才能搞定她的手机，找到她的App，她的这种恍惚状态，我很怀疑她是否能正常操作手机。作为Uber司机，有一个接受率的问题，就是App分配一个预约给司机，司机是可以选择跳过的，也就是不接受。接受率不会影响我的收入，但是Uber做了很多细节的设计，让司机会尽量不去跳过的。比如，我的接受率要是低过85%，我只知道有个预约来了，不知道其它信息，如果我的接受率超过85%，那么我就能看到预约的乘客要去哪个方向，大概多少分钟的行程，虽然知不知道这些信息也没有那么重要，可是事先知道总归会感觉好一些的，有个合理预期就能更容易面对乘客和各种情景。这里就举一个例子吧：比如，开到乘客面前，几个大箱子，以为肯定是去机场的长途，结果，放好箱子，坐进车里，点击开始之后才发现，原来就是去附近的火车站，这个时候可能心理上有种失落的感觉，这种细微的感觉很可能会被敏感的乘客捕捉到，这不就让气氛尴尬了么？可是，假如一开始就知道是5分钟的行程，那么就不会有这种令人尴尬的失落感了，甚至我会特意显得很热情，通常乘客很多箱子同时又很短途，大部分乘客本身是会有些不好意思的，因为我已经提前消化了那种失落了，我就可以用特别的热情打消他们的这种不好意思。所以，无论对他们还是对自己，能看到乘客信息至少对我来说，我很在意。这个接受率就是这么一个诱惑的存在，如果你太挑乘客，低分的不接单，短途的不接单，位置不好的不接单，那么你很快就会失去这个能预览详细信息的功能了。总之，我已经习惯了不拒绝，我其实也基本不在意乘客的分数或者长途短途，我基本就属于懒得去想这些问题的司机，至少我自己也认可尽量不拒绝，如果乘客和司机都尽量不拒绝，其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更有效率的方式啊，就这一点就足够我坚守尽量少拒绝了。所以，我的接受率基本在95%以上，我跳过的乘客基本属于这类情况：接乘客的距离超过10分钟以上；在市中心，有时候封路，我知道绕去那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或者有时候我的设定回家路线到时间了，离家还很远，我就只接受往家的方向的乘客（这种情况很少）；还有就是有些乘客连续取消我两次，结果还分配给我，我再看见这样的乘客，我自己也会有些难为情，所以就会跳过。嗯，说起这样的乘客，我之前很幼稚，谁要是在我去接他的路上连续取消我，他再预约，我就一直接受，他最后要是屈服了不取消了，我就一边朝他开去，一边找位置停车，等我找到位置停车了，我就坐等他继续取消，看看我们谁玩谁？不过跟乘客斗气，干过两三次以后，又觉得自己幼稚，觉得自己心理真是太阴暗了！因为乘客什么人都有，什么情况也都可能，我怎么确定是乘客玩我呢，他很可能只是太着急，想换一个更近一点的司机而已，可Uber的算法总是把更远的我这个司机分配给他，所以他才不停地取消吧。因此，倘若我确定某个乘客在取消我，我就会主动跳过，这或许就是乘客想要的吧？这样他就能被分配到更近的司机了吧？可是乘客是否知道，司机是习惯于不跳过乘客的，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更高的接受率，就可以看到更多预约的信息了？乘客是否知道，他换来换去，可能只是换得越来越远呢？或者把溢价换得越来越高呢？总之，Uber公司有各种方法让乘客和司机都默认接受现实，哈哈，就像残酷的现实世界一样，最后我们得默认地无奈地接受现实。嗯，说来说去，都是Uber公司设计的不够好，干嘛取消了还要总是分配给同一个司机呢？当然，Uber也可能会诉苦，我手上就这么点资源啊，我已经尽力了啊！好吧，好吧，我们都尽力做个不调皮捣蛋的人或者机器人吧。嗯，又扯到哪里去了？

“不找了。我给你现金不好吗？” 我的话看来刺激到她了，本来她窘迫地发现，平时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手机，现在居然完全扭曲变形了，不听使唤了，自己的手指好像也僵硬了，眼睛也昏花了，偏偏这个时候，司机不仅打断他们的派对，还当着朋友的面非让她难堪，催她赶紧预约，可又偏偏现在就是预约不了，烦躁啊！尴尬啊！生气啊！干脆手机咔嚓一下，屏幕关掉，从眼前拿开，对着我很不友好地要求给现金。

“对不起，我不收现金。要不你们等一下的士吧？” 其实我收过两三次现金的，但是都是这种被迫情况下。不过事后我认真想过，即使被迫收现金，我也应当尽量拒绝，一个是人身安全问题，一个是出了事故之后的保险问题，另外一个是Uber很可能会跟踪乘客和司机的手机，比如长途乘客上车后建议，我给你现金，然后他把地址换成短途。这样，uber司机是很容易被监测到私下交易的，这几乎就能立即让Uber直接把司机踢出平台的。所以，接受现金的任何一个后果都是非常严重的，几次接受现金之后，我一再想过这个问题，不断提醒自己，所以任何人只要他说给现金，我应当提醒自己拒绝，而不是解释。不过，人是很容易犯错的，在某种诱惑或者情绪面前，很可能我又会接受现金了，这就是人呀！

“为什么你不能接受现金呢？你知不知道你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啊。” 瘦弱男显然开始明白了，原来他们根本没有预约啊，那怎么可能对我打分呢？无从谈起啊，所以也不用分来威胁我了。

“我不是的士司机啊，我是Uber司机啊。要不你们还是下车吧。” 这个时候胖女孩已经不摇晃地看手机了，她现在是死死地盯着我，带着愤怒，嘴里开始骂出各种脏话了，我自然没有心情再继续开车送他们了，事实上，如果气氛不是这么尴尬，假如在很友好的气氛下，我还真的有可能载他们一程的，可现在大家都闹僵了，我只能叫他们下车了啊。

“吧啦吧啦吧啦。。。。” 胖女孩用愤怒嘲笑式的口吻学我说话，学我的腔调，因为我的英语当然有很重的口音，有些地方表达的不连贯，任何一次不连贯都是她嘲笑的地方，嘴里还说着各种脏话，我反复听到一个亚洲人的词语，因为平时很少能听到这类脏话，她说得又快又急，大部分我听不懂，但是我能从厌恶讥讽的表情和她的龇牙例嘴的样子里看出她在说脏话，或者说一些歧视性的语言，可明明她自己也是亚洲人啊？难道她能说一口地道的英语我就看不出她是亚洲人了么？

“好吧，你们不愿意下车，那我们就在这里坐着等吧。” 我把车关掉，坐着不动也不说话了。

“等就等，要不要打电话叫警察啊？你这个亚洲。。。” 我知道她在说激怒我的话，除了某些经常听到的脏话，她说的一大串其它骂人的话，我真是听不懂，我只知道她在嘲笑我，挑衅我。

后面的文静女孩，可能发现问题严重了，可能酒被吓醒了，她不想惹事，就劝胖女孩收敛一点，要不下车算了。可是胖女孩更来劲了，独自骂得更起劲了，劝阻无效，文静女孩就推搡着男的，很快她和男的下车了，开了前门跟胖女孩说话，我也想下车透透气，这样僵持着一个劲地听她翻来覆去含糊不清的骂人，我也挺别扭的。

当我站在街边，深夜，有点寒风，橘黄的灯光，没有人，也没有车辆，此情此景多么相似啊！我就是我的乘客，我知道我可以做得更好，说话可以更加委婉，我可以用其它方法不用刺激他们的神经，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做法是不对的，可他们就是我自己啊！我怎么会让他们孤单地忍受我的指责和怨恨呢？我怎么可能只是让这几个孩子在寒风中冷得瑟瑟发抖呢？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独自接受道德上的审判呢？因为我知道最终受冻的一定是我自己！受到道德上的惩罚的也是我自己！虽然我记录的是乘客但其实我写的全是自己，因为我就是我的乘客啊。

我写的醉鬼们是我的乘客，可是当我看见午夜的寂静的街道时，我看到的醉鬼不就是活脱脱的我自己么？快20年前了吧？多么类似的午夜的街道啊，橘黄的灯光下发生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啊。那时，我和朋友喝醉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的士车在行驶之中，靠我这边的车门突然打开了，我和朋友吓得不轻！因为醉得厉害，很可能是我跟朋友嬉闹，不小心打开了车门吧。可当时，我朋友很坚定地认为这辆车有问题，实际上我把车门拉回来关好了，我根本不介意啊，我也完全搞不清楚车门是怎么开的。可是，当时的司机坚持说是我们打开的，坚信自己的车没有问题，或许他说得没有错，可他说话也很挑衅，我的朋友也就不依不饶了。

这种不依不饶，大概就是这个胖女孩的不依不饶吧。而我对着胖女孩说的话，显然从她的角度来说，我可能过于挑衅了吧，败了她的兴了吧？多么相似的场景啊，只是物是人非，现在我不再年轻了，成了一个老司机了，而面对这几个小年轻时，我脑子里尽是当年我和朋友跟司机的争执，开始我也跟着朋友和司机争执，可是我发现他们俩好像完全失控了，我的酒大概醒了一点，开始劝阻朋友时，似乎已经晚了。这个时候司机自己走进了橘黄的夜灯下，掏出手机在打电话，不知道是在呼朋唤友来干架，还是在报警？我就劝说朋友，我们走吧，何必惹一身麻烦！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你看那个司机是不是在叫人过来啊？他突然好像警醒了，二话不说，开了门走出去，然后立刻就钻进了驾驶位！

他和我一样，都已经醉得不行了，都浑身懒洋洋没骨头的样子了，怎么突然一下这么精神而敏捷啦？司机没有熄火，朋友放下手刹顺利地开着车直接就走了！司机这才忽然想起，这是要劫车啊！可是已经晚了，我一边吼我的朋友，一边往后看，司机有些慌张，举着手机，手机离耳朵的位置不远，但显然不关心对方在说什么了，然后四处地张望，可能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吧，说真的，我也不相信我的朋友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呢？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比我善良得多的一个人啊！这个位置离他的单位不远，大概不到20分钟吧，过一座桥就到了。我很忐忑，当时的确醉得厉害，我们俩似乎还觉得很刺激，开始还大声相互说些无聊的话，我责备他，他反驳，我们就一起说那个司机，可是说着说着，开始还有笑，最后我不说话了，我们俩就沉默了，我开始有一种后怕的感觉了。没有多久，快过完桥时，我就听到警车声，过完桥转弯时，就能看到桥上好几辆警车，一连串地闪着灯，警报声也跟着越来越近了。

朋友把车开到单位，这个时间大门锁上了，进不去，他就斜斜地把车停在单位门口。我先下了车，走到他的车门旁边，就像现在这两个小青年一样，打开他的车门，我对他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下车了，然后盘腿坐在地上，靠着车，掏出烟，递给我一根，对我笑着说，现在我们安全了，你看，警察也来了，没事了。点完烟，他就默默地抽烟，不再笑了，而我早就笑不起来了！很快，我们的面前一字排开四辆警车，闪着灯，在安静的夜里，那灯光耀眼极了！

文静女孩和瘦弱的男孩跟胖女孩还在嘀咕着，而此刻的我对他们却生出了很亲切的感觉，我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害怕，我也丝毫没有真想过报警，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报警，这点事情不用麻烦警察叔叔啊！我就耐心地等在旁边，一直在回忆着当年的自己，我和我的朋友，多么像现在的他们啊！我和朋友被那个事情折腾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啊，他的父亲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现在还能记得他父亲为这件事四处奔波时焦头烂额的样子。我曾经也是一个不懂事的青年，就像他们一样；我也曾经荒唐过，就像他们一样；我知道他们将来的某天想起自己的荒唐，或许是一种很美好的回忆吧？而这美好又荒唐的回忆中还有我这个司机呢，他们会记得我站在旁边多么安静地等着么？等着他们冷静下来，等着他们长大，等着他们老得像我一样。可即使我这个年龄了，时不时还会荒唐地做些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荒唐事呢。这就是我们荒唐的一辈子，只是我们会用不同的形式展现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