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斑点狗
​
两个小年轻从一个Townhouse的小区内去Blacktown的购物中心。
“老板，你的车真干净啊。还是车里舒服，开着空调，凉快啊！今天可真够热的。你稍微等一下，我兄弟马上过来。”等了几分钟，第一个小年轻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打开门就油腔滑调地跟我说话，一边盯着他刚出来的门口看，眼神游离。
“嗨” 没多久第二个小年轻牵着一只斑点狗过来了，他埋头把他的狗弄进车内，我就回头跟他简单打招呼，顺便看一下狗安置好了没有，这是一只瘦小的斑点狗。他没有跟我对视，也没有回复我。他们俩就开始说起我不懂的语言，时不时地大笑或者骂几句英文的脏话。
“老板，忘记东西了，能麻烦你回去一趟。” 刚开出小区，油滑男孩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
“哦，没关系。当然可以啊。”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我就开出小区在外面掉头再开回他们上车的门口。
“老板，谢谢啊。呆会我要去购物中心拿个东西，很快，你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吗？” 这个油滑男虽然说话时眼神慌张游离，但感觉还是很容易打交道的，我心里就一直发怵那个牵狗男孩，油滑男迅速跑进去再出来的时间，他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感觉他像个冷血杀手一般，只是逗弄狗。
“哦，没关系，当然可以。” 我知道那里可以停车，自然不会介意等待乘客。
这让我想起就在同一天早上的另外一位女乘客，她应该是个学生，从悉尼大学上车去到 Oxford St，她让我停车的地方右边两条线是去 Flinders St，左线，就是我停车的那条线是直走去Oxford St，这是她的第一站，她要下车拿个东西然后再回去刚才的地方。她说马上回来，可是我停车的位置是会挡住后面的车直走的，虽然可以绕到我前面，但这其实就是阻塞了交通了啊。还好是周末的早上，车并不多，可是等了两分钟左右还没有回来啊，老这么停着我心里不踏实啊，我就给她发信息问她好了吗？没有回复，没多久她就取消了。
在市中心通常乘客不会要求停车等一会，因为很难道找到一个位置停车，顶多停下来上下车而已。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如果之前我跟她交流一下的话，是有方法解决的。比如我可以放下她，找最近的一个后街没车的位置等她，这样她事情办完了，给我一个信息我去接她就可以了。她好像有点紧张，我也就没有跟她说话了，没有具体问她要多长时间，所以就造成了这种不开心的结果。
几天后我发现自己的评分从4.99降到了4.98，我一直没有满分过，就因为时不时会碰到这类情况。当然，我能理解一个学生，她可能从来没有开过车，也不太懂在市中心乱停车是多么容易收到一张罚单的，她只会认为我是一个没有耐心的司机吧？所以就随便给了我一分。我的分很高，我并不介意给一个低分，只是想如何才能让大家不用这么尴尬，下次碰到如何更好的解决这种没有必要的相互不开心。我的总结是，当知道她有中途站时，最好还是主动跟她交流一下。可很明显，她有些烦躁，没有聊天的心情啊。所以，偶尔，我和我的乘客之间不可避免地要承受这种尴尬了，这个问题先搁置吧，有待继续想出更好的方法，当一个专业的司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呢。
其实，我不确定是这个取消的女孩，还是这两个小年轻给了我一分。他们很快就到了购物中心，是Blacktown火车站旁边的Westpoint，我就停在上下车的区域等待。这个区域就在一个U形圆盘的底部，U形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商店，大字招牌，五颜六色的广告；底部正对着商场的出口，出口和我的停车位置之间是一个小型广场，明黄色木板堆砌了几块小草地，错落地栽了几棵小树，有几条长椅分布在这个小型广场的各个角落，三三两两的人群悠闲自在地进出商场，有躲在阴影下的，也有晒着太阳的，端着咖啡，吃着冰激凌，站着闲聊或者慵懒地坐在某个地方，包括坐在巨大的圆形石头上，它们沿着路边石一溜排开，而我就停在某个圆形石头旁边，看着油滑男孩下车并晃悠悠地消失于悠闲自在的人群中。
他说俩分钟就回来，但实际肯定超过10分钟了吧？这个过程中，牵狗男孩也不玩手机，他就一直逗弄他的狗，可这是逗弄吗？我怎么感觉像是虐待呢。因为他大声地吼它，让它闭嘴，然后说着各种训斥甚至是诅咒的话，在来商场之前的路上就偶尔冒出过类似的话，只是不像现在这么无聊，刚才还能跟油滑男聊天，现在只剩下逗狗了。明明小狗蹲在那里好好的，他就要去推一下，骂一句。我回头看着小狗，就坐在中间的位置，无辜地看着我，不知所措地发出低吟声。它这不是很听话吗？牵狗男孩干嘛要去推它啊，狗狗被他推一下，自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就低声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而且是非常小声的。这个时候男孩又大声冲着它喊，闭上你他妈的臭嘴！别他妈烦人啦！全是这类的话。
我尽量不去理会这个男孩和这条狗，太闹心了！停车的地方是No Parking区，前后来往的车很多，上下完车就开走了，只有我一直等在这里，同时忍受着这些咒骂声。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就盯着前面看，没有一会来了个车，下来一个妈妈领着两个不大的孩子，拉门打开，两个孩子一下车就蹦蹦跳跳，开心地往入口跑去，妈妈赶紧地在后面追着，牵住他们的手；接着是一个老太太，的士车司机还特意下来给她开门，让她从容地下车，然后她带着感激的神情向司机点头，缓慢地朝着火车站的方向挪去；接着是一个孕妇，我一开始就看到她等在旁边，在阳光和遮荫之间挺着大肚子来回踱步，她的老公总算来了，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生气，而是笑着跟老公挥手，示意他停在我的前面；接着来了一辆Uber车，在我的前面等了一会，他的乘客就从出口走出来，带着满脸的微笑打招呼然后进了车，走了。。。
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周末该有的状态啊，每个人都是轻松惬意的啊。为什么我的车里居然坐着这么一个家伙呢？我的车外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啊，可就在这个广场里，一片和谐之中，有一个车里居然有这么一个暴躁的年轻人，一直在冲着他的狗骂骂咧咧！不幸的是，我也在这辆车里啊！他就是不停地骂着，它的狗好不容易努力安静了，他又去推它，没有暴力，轻而快，带着挑衅和蔑视地去推，然后狗嘀咕，他又有理由接着开骂了。因为等了很久，油滑男孩还没有回来，他的咒骂声里又多了新的内容了，好像狗儿就是那个迟迟不回来的男孩，它替那个男孩承受了一切啊。能骂那么久，他是一个疯子吗？这种乐趣在哪里啊？不知道狗儿是否明白，我和它共同承受着这些污言秽语啊。
油滑男孩总算回来了，嬉皮笑脸，眼神飘忽不定，好像他刚才去商场偷了某个商品似的心虚。人的忍耐是有极限的，再不回来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来了。我心里想着可以放松一下了，再过3分钟左右就到他们的目的地了，就在旁边的一个住宅区。同时，因为两个男孩又可以闲聊，他总算可以放过这条狗了吧？可是，当在第二个交通灯前等候时，牵狗男孩不知道为什么又暴怒地吼出一句：你他妈的给我闭嘴！这一句比之前的任何一句更大声，更恐怖，更让人受不了，仿佛他要立即杀了那条可怜的狗一样。
“你在干嘛呢？到底怎么啦？” 或许刚才突然放松下来，以为总算过去了，突然又来这么一下子，我立即就崩溃了吧，终于忍不住地回头，显然带着质问的语气问他。
可他继续扭着头看着自己的狗，用他的后脑勺对着我，头上斜斜地戴着的一顶棒球帽，完全没有理会我，而油滑男这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尴尬而慌乱地看着我，想必当时我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吧。不，不是烦躁，当时我是生气的，我真想对他说，你他妈的才应该闭嘴啊！你在吼什么啊！你再吼就给我滚出去！我意识到自己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中了，为什么我也会如此暴躁呢？因为这个表情，他们是有理由给我一分的。
这个男孩为什么这么邪恶呢？显然他就像那条小狗一样，在他还是幼小儿童的时候肯定也是如此被他的父母这么吼叫的吧，他就是在这种训斥声中长大的吧？否则他从哪里学会这种咒骂式的语言呢？那我的暴躁呢？我的暴躁是不是也是从我的父母中学习来的呢？他们面对我的调皮也只会用暴躁去教育我，以为这就能解决问题了吧？我的暴躁对这个男孩来说，不就是像他的父母一样，用同样的消极来责备他。对他而言，不就是这个残酷世界总是对他做的那样么？他身处的这个世界或许处处都能听到这种消极的回应，我不过是在所有的鄙夷之中再添加一个而已，让他对这个世界的敌意又加重一点而已。对他来说，干嘛要理会我呢？他的父母也是用这种消极的方式对他啊，这个社会可能处处也不爱他啊，我自然也不爱他啊，谁也不爱他啊，他就是这么卑微地活着，就像在人群中活动的一堆垃圾，人们见了都是皱眉甚至掩着鼻子躲开，那他拿着狗撒气就很正常了吧？这就是这个世界对他使用的语言呀！可谁让他这么卑微地活着的啊，是混蛋的父母么？是混蛋的这个社会么？我为什么不能爱他，是因为我的混蛋父母也没有教会我如何爱人么？可这样说下去，谁是完美的呢？哪个父母没有混蛋过呢？为什么总是听到人们在歌颂父母呢？父母做得不好的呢？谁能说自己就做到完美了呢？父母们真的有那么伟大么？
我自己也是父亲啊，很多时候，我也是一个混蛋的父亲啊！我的那些劣迹斑斑可都历历在目啊：
儿子很小的时候，我长期睡眠不足，儿子又总是半夜醒来两三次，抱着他来回走，就是不睡，就是哭闹，我猛力摇晃过他，甚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那时候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啦！
小时候去公园，我要赶着回家做饭，他又哭着不肯回去，我就粗鲁地拖着他，暴力地把他摁进儿童椅里；
吃饭的时候，抱怨没有自己喜欢的菜，闹脾气，我直接就把他的碗筷拿走，老婆要劝，我就当着孩子的面跟她大声争吵；
有段时间不愿意洗澡，我就使劲抓着孩子的肩膀，摁在那里必须洗，哪怕哭得声嘶力竭，肩膀都摁红了啊；
因为不满老婆在孩子都已经7岁了还主动帮他擦屁股，结果有一天她在开会，她居然要我去帮他擦，可是我已经训练他自己会擦了啊，为什么要培养坏习惯？我就坚决不帮，然后吼叫孩子应该自己擦，老婆就吼我，我们就相互吼叫，于是孩子又成了我们之间的出气筒了；
放学回家后的时间都是紧张的，有时候我自己没有安排好，到后来时间不够了，就催促他，自然作业写不好，我又嘲讽他，他哭闹我就开始大声训斥他，因为作业的事情，我毫无理性和道理地胡乱训斥过他多少回呢？我的耐心在哪里呢？
长大了一点，可能也学会了我的暴躁，发脾气的时候居然踢我，我也忍不住一脚踢回去，虽然也不算太大力，但是这一脚直接让他躺在地上，恐惧地看着愤怒的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野兽；
孩子发脾气扔东西，我就拽着他的手，严厉地吼他，让他立即给我收拾起来，不然我就不放手，他也吼我，就是不收！我们俩是多么相像的一对暴躁的父子呢？
。。。
这种例子在过去几年的父亲生涯之中，随处可见啊，足以证明我是一个多么混蛋的父亲呢？我为什么会对着这个牵狗男孩这么不耐烦呢？他这么大呼小叫到底刺激到我哪根神经了呢？为什么我不放下厌恶，以一种能令人放松的，彻底放下所有防备的心态跟他说话呢？是因为他的行为在潜意识里提醒着我，我也跟他是一样的家伙么？这种感受让我无法直视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啊，只有通过消极的愤怒和暴躁来宣泄自己的情感了吧。可是，过往的那些对儿子的内疚永远都积郁在自己的内心里了，这些内疚是无法因为自己的付出而那么简单地一笔勾销的。
是啊，没有人是完人，或许是可以原谅的吧？但是必须认错啊，既然自己都这么原谅了自己，为什么不能原谅这个牵狗男孩呢？为什么不带着爱和原谅去跟他聊天呢，为什么不能给他一点阳光和温暖呢？为什么不给他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呢？愤怒和指责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么？绝无可能啊，只会让这个世界更加不堪，可我为什么要带着责备的眼神回头去质问呢？等待中的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只有不堪忍受，而没有想过对着这个男孩给出些什么呢？他也是被施虐的人啊，就像我的儿子被吼的那些一样，只是可能更多。
就在想象着让他滚出去，以及之后这么一连串的为什么之中，还有他们闲聊时偶尔又对着狗儿骂几句闭嘴之中，他们到达了目的地。他们终于下车了，油滑男孩下车前还说要给我五颗星。他的眼神还是那么飘忽不定，看着我，可眼珠似乎又转来转去地望着别的什么地方。我掉头往回开，看着狗儿跟在他们后面，好像是忠实欢快的样子，可我总无法忘记它的眼神，那是怎样的一种不知所措啊。
如果下次我再碰到他们，我能用另外一种态度去面对他们么？用爱而不是仇恨，用善意而不是愤怒，用耐心而不是烦躁。我真不知道啊，情绪很多时候不受我的理性控制啊。此刻，我唯一能做到的是给他们一个五分，不仅仅只是原谅他们，原谅他们的父母和这个社会，更主要的，是为了原谅我这个混蛋父亲啊。

贴主:铎邦于2024_05_09 11:12:3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