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变脸和冷漠的背影
到达Castle Hill的一个Townhouse小区入口，没有看到乘客，因为他没有输入具体是哪一个Townhouse，我就绕了一圈再回到入口，还是没有看到。于是我就发信息告诉他，我在入口处等他。
没有回复，已经过了5分钟了，我都可以直接取消收取费用了。这个时候我通常会发信息问一下：我等待的位置是否准确？如果没有回复，我就心安理得的直接收取取消费用。可就在我要给他发送这么一条信息的时候，一位中年男子就从旁边的一个房子里走出来，懒洋洋地从我的车前经过，然后开了左边的后门进到车里，同样是懒洋洋地，没有看我，跟我说了声：“早上好。”
他去Brighton-Le-Sands，这一趟大概40分钟左右。宿醉后，加上睡眠不足，此刻他肯定是头昏脑胀不舒服吧，显然他不想跟我过多交流，我也就不再打扰他，大家尽量保持沉默，我只需要专注开车就好了。可是，开了大概15分钟左右，我已经在M2高速路上了，他接到一个电话，这时他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懒洋洋，非常客气和热情，而且腔调里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刻意。我很惊讶啊，这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个懒洋洋的人吗？人的脸和情绪变化得可真快啊，他干嘛不用这样愉快的语气和我打个招呼呢。
“我得更新地址，你下个路口先开出高速。你知道怎么更新地址吗？”他聊了一会，挂断电话后就碎嘴式地抱怨，并把手机伸到我的旁边，想让我帮他操作。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帮你操作，你自己找一下吧，肯定能找到，就在界面的底部附近有个添加或者修改的按钮，点进去就能修改了。” 在高速上呢！我怎么能帮他操作手机啊。
“操...” 没多久，一阵操作之后他又骂骂咧咧了。
“怎么了，有问题吗？”我内心嘀咕，他这是在当面抱怨我吗？
“哦，我在说Uber，这也太贵了，居然要收我300多块！” 显然是他更新了地址，但是因为看到费用太多，正在挣扎是不是点击确定。
“没关系，我们马上就可以出高速到Macqaurie Park，如果你不想用Uber，这里也有火车或者公汽，只是要浪费点时间转车。”
“怎么会这么贵呢？我呆会还要去上班，我赶时间。要不我重新预约另外一个Uber好了。这个价格不合理啊，不可能多出这么多啊。”
“呆会等出了高速我帮你看一下。”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他要预约另外一个Uber车呢？他不就坐在我的车里吗？肯定哪里不对吧。
出了高速，我在Macquarie University Hospital正门的路边找了个位置停下车，他把手机递过来，我一看，立即发现他的问题了。刚才他没有跟我说，原来他要返回朋友家去拿车钥匙，然后再回家，而他更新的操作是错误的，所以才导致价格高了。他从朋友那里（C）回家，现在的地址栏当然显示他家的地址（B），他只需要修改B为C，然后添加B就好了（路线是：返回朋友家->回家）。可他却添加了一个地址为C，然后再添加一个地址到B（路线是：回家->返回朋友家->再回家），那么Uber计算费用时自然就高了嘛。我修改完之后，费用显示150多，这次他非常高兴地点击了确认，连声说谢谢，语气里带着感谢和热情，像极了刚才他接到朋友电话时的语气。
他的朋友在家门口等着他，聊了一会之后，他再次从我的车前经过，我发现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懒洋洋的人了，这一次从我车前走过时，冲着我笑，跟我挥手示意，进车后也立即热情地说不好意思让我又等他了。
之后大家又很快进入沉默，他拿出手机开始看视频。
但是这一次沉默和上一次的沉默，区别很大。上一次他进入车内，我觉得他对我没有丝毫的尊重，我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机器，或者不过是一条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我能送他回家就行。等到地方时，他仍然可以懒洋洋地习惯性地说谢谢，表面是礼貌，而所有的身体语言都给我另外一种感受，我仿佛不是一个人，至少跟他不是同类。而这一次，虽然大家也沉默了，可我不再隐约觉得自己是一个机器人或者是一条狗了。
当想到我们是同类，都是人类时，我就想到了尊重，想到了真诚，想到了我的乘客日志。因为就在上一周，我写了一篇乘客日志《我和玫朵》，之前，当我写的时候，我是开心的，可是我迟迟不肯放在网上，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可上周却一时冲动就发出来了，我一直以为只是自己写得不够好才不愿意发出来呢，我似乎找到了自信，还准备用5篇左右的日志写一写玫朵呢？可发出之后，我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之前的那种不对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呢？这种膈应让我非常认真地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究竟哪里不对呢？
我想，我可能和这位乘客一样，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就是待人不真诚，无论对任何人，我们都应该保持基本的礼貌，给别人最起码的尊重，尊重别人其实就是在尊重自己啊。虽然对不同的人，会根据亲疏远近，保持不同的距离，说话也会分各种场合，可是无论任何时候，尊重别人的感受总是没有错的吧，这篇日志为什么让我觉得有这样的错误呢？
我为什么要写乘客日志呢？我就是我的乘客，我的乘客就是我自己，我写他们其实就是在写我自己，写我的观察和感想，最重要的是真实地写我自己，而不是写玫朵啊。
这样写玫朵，我开心吗？当时在写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写一篇小说吧，那时是开心的，可一旦放在这里，我就不觉得开心了，因为我知道，在这一篇里，所有有关玫朵的故事都是我虚构的，我是一个几乎不用微信的人，怎么还可能在旅游群里碰到她呢？
在这个帖子里，我最想做的是展示一个真实的自己，虽然为了隐私或者为了表达更顺畅，我会虚构一些不重要的细节，但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展现一个真实的自己，哪怕某些卑劣和不堪，通常会本能地隐藏起来，我都会努力地去写出来，因为这才是我自己，我希望跳出我自己，趴在天上的一朵云里，往下看着自己，尽量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在写真实，真实的乘客，真实的感受，真实的生活。可当我为了好玩，把完全虚构的故事放在这里时，事实证明，这不会让我开心的，我不应该再这么继续虚构玫朵了，我需要立即停止，这一篇应当也是最后一篇关于玫朵的故事，自己觉得很失败的虚构的故事。
我是不是在讨好读者呢？讨好读者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自己的真诚啊，我一方面不想虚构，一方面又想写点有关玫朵的细节，甚至在想着能否通过另外一个酷似玫朵的网友来间接地写一下玫朵，这是不是太不真诚了呢？这首先就让我自己很纠结啊，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玫朵，对这位网友，还是对读者，都是不尊重的啊。这种态度不就像这位乘客一样吗？干嘛要用不同姿态对人呢？只要保持最基本的尊重，其实哪怕不说话，一个点头，一个微笑，一个手势就足够了，我也不会觉得他对我不尊重啊，在某些情绪的细节上，人们的直觉是天生的，可能说不上为什么，但是会感知到的，尤其在文字上，是很容易感知到一个人是否真诚的。
我很容易就会想着去讨好别人，亲人或者邻居，老师或者同事，读者或者网友，可往往这个时候就失去了自己，失去了真诚，现实生活中我不可能活得很自我，可是在网络里，在这样一个似乎没有太大压力的地方，我应该用最真诚的态度来表现自己。我写的乘客日志绝对不是小说，这就是现实中的自己，只有在非常必要的情况下，我才会去虚构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细节，可是一旦要去写玫朵，那么从一开始我就在虚构了，而把虚构的情节放在这里是非常不合适的。
之所以迟迟不愿放在网上，在碰到这位乘客的变脸之后，我大概知道真正的原因了吧。如果保持最基本的尊重和真诚，我们其实可以用同一张面孔面对所有的人啊，以不变应万变，这多轻松简单呢？无论对我自己，还是对玫朵，还是对读者，在写乘客日志的时候，我希望自己总是别忘记带着真诚的态度去展现一个真实的自己。我知道，有时候自己可能写得很无聊，很啰嗦，可偶尔我还是有灵光乍现啊，这就是真实的我自己啊，我宁愿我的乘客日志写得无趣，也不该去虚构，这违背了我的初衷呀，我不仅希望自己，而且也希望玫朵和读者读到这些内容的时候，能感受到这种真诚，而不仅仅只是有趣。
是啊，我现在明白了，此刻的我，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可这并不全都是坏事啊。
首先，这就是我啊，无意的展现出来，就显得更真实了，我的确就是如此的，很多时候，像这位乘客一样，我就是不太会尊重别人啊！我时不时就会被什么诱惑一下，我时不时就会走上了歧途，我时不时就迷了路，我时不时就冒犯了别人，我每天都在犯错啊，我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啊，像这位乘客的这种变脸我也有啊，无论是写作时的变脸，还是真实中的变脸，都发生过啊，我甚至比这位乘客做得更差呢。
记得刚来悉尼不久，跟我太太参加了一个徒步活动，是爱好徒步的人自发组织的，一对老年夫妇还有他们的两个朋友，带着我们一群人，他们沿途会给我们做一些解释，大家一起走了一上午，他们就热情地为我们介绍了一上午。那时候我刚来，英语很差，恨不得谁也别跟我说话。最后是在Manly结束的，逛了一会，太太去洗手间了，没想到又碰到这几个老人，我看着他们走过来，我知道他们看到我了，可我硬是立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过我的身边，我不想跟他们打招呼，我害怕说英语，只要转个身，就不用应付这个事情了。可这一转身就那么几秒钟，却让我内疚了10几年，直到现在，我一直没忘。之后的生活里，当碰到一些不太会说英语的人，尤其是我的乘客，我都会显得特别礼貌，不去打扰他们，同时不经意地随时准备着，用最耐心而友好的态度等着他们说话，也尽量学会忽略他们的无礼，因为我了解他们内心里的那种胆怯和不自信，语言的障碍让人又变成了咿呀学语的孩子了。只有这样做，自己心里才能稍微好受一点，至少，我会觉得那几个老人也是这么忽略我的粗鲁，原谅我的无礼。这样一想，当时我那冷漠的背影就没有令他们太难过，我的内疚也就可以少一点了。那个冷漠的背影就像这个乘客的懒洋洋一样，让人感觉不到基本的尊重，可对足够宽容的人来说，他们永远不会是一条狗或是一个机器人，而我想成为人，无论我碰到的是什么人，我都希望自己是一个宽容的人，只有这样，当回想起自己曾经犯过的大大小小的错误时，我才不会太过内疚和自责。
其次，我也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做深刻的反省啊，通过反省一方面可以不断提高自己，另外一方面也在展现着自己的可塑性啊，即使中年成这样了，我仍然在不断学习，不断改进，不断反省啊。看到人们身上的缺点太容易了，可是，自己呢？有多少人愿意把眼睛望向自己呢？至少现实中，像我如此冷静地甚至残酷无情地每天都在自我反省的人，我碰到的可真不多啊。无论是国家之间，种族之间，宗教之间，人们之间，夫妻之间，永远都是你的错！你的错！你的错！有多少时候，他们是在反省自己呢？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种品质呢？
说来说去，我又把自己表扬了一番。这就是我的诡辩了，每次跟太太吵架之后我都是认错反省的，当我反省时她总是越听越不对劲，因为实际上，我还是又把她教育了一番，暗地里自我又表扬了一番。可这也是真实的我，甚至连这种自我表扬，我也要拿出来检讨奚落一下，可见，我这个人其实活得有多累啊。
总之，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再继续犯下去的同时，我也在为自己辩解，我也要接受这样的自己，原谅这样的自己，我不能总是原谅别人，我也要经常原谅自己，否则有几个人敢于直面自己的不堪呢？
乘客的变脸，冷漠的背影，虚构的玫朵，这三件事情，严格地来说，可能不应该放在一起比较，只是他的变脸让我在一路的沉默中，不断地反复想起我的背影和虚构，显然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给了我相同的感受吧。
到他家门口了，他用非常友好的语气告诉我在一辆皮卡车后面停下来，开车门时，他又骂骂咧咧地说总算到家了，M2高速路上修改地址时，他也是这么骂骂咧咧的，但这次骂骂咧咧我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就是他的语言习惯，虽然几乎是相同的骂骂咧咧，可这一次，在我看来是真诚的，我觉得我们是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