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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本色 (二十二,终章) 归路若明若暗

送交者: troyweekday[★品衔R6★] 于 2024-05-11 16:59 已读 137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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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皮尔逊机场降落。

张氩用在机场换到的硬币打了两个电话。提供接送服务的汽车20分钟以后到达。张氩把那张写有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重新又拿出来,给司机看了要去的地方。司机是一位天津大哥,上车后和张氩确认了一遍原先谈好的价钱,就问是不是新落地的移民。张氩问:“你怎么知道的?”

 “嗐!你多咱见过回家还要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的?别人帮订的房吧。”

张氩回答说是的。司机说:“这么的吧,你要去的地方走local和高速用的时间差不多,我就带着你沿湖边的高速兜过去,完了往回一勾,好不好?”

“你意思能看到湖?可以呀。”

在高速上真正能看到湖的只有最后一小段。从机场出来只看到无数的立交岔路口和交织的高速路。杂乱过后,高速路两旁是许许多多低矮的平房,夹杂着灰暗的高矮不等的楼房。有些楼顶冉冉升腾着白烟。

当七座的旅行车右侧终于出现了湖的景象时,放眼望去,一片灰白和铁青,是一个多云的傍晚时分。对岸必定是美国,但此刻却什么也看不见。从近处的景致看来,不像有雾霾,但就是看不见对面有陆地的影子。

天津大哥专心开车,只在遥遥可见标志性的电视塔时,提醒张氩注意这个地标,“不等开到很近的时候,就要转弯扎进密集的居民区了。电视塔的那一边是商务区,金融街长得跟华尔街有点像,有电影公司为图便宜到这里来拍外景。安顿好了以后可以过去看看,不远。”

汽车下了高速,朝北进入居民区,路边一幢幢独立屋看起来颇有些年头。道路横平竖直,几乎没有弯曲,不过只有一来一去两条车道,其中一条车道略微宽一些,可供汽车临时停靠。独立屋的前院小得像是敷衍,紧挨着一米多宽的人行道,人行道紧挨着车道。

经过了数不清的停牌和红绿灯,旅行车停停走走,到达目的地,在一幢更大一些的独立屋门前停下。

天津大哥一边帮着往外拿行李,拖出两个大号的塞得扎扎实实的行李箱,一边对张氩说:“你去确认一下,不要搞错了地方。”

张氩走了三两级台阶前去按门铃。房门立刻打开,谭文和房主原来就在客厅等候。

张氩很注意地数好了包括5块钱小费在内的钞票,递给天津大哥,口里说,“多谢,多谢!”

天津大哥只看了一眼,随即掏出钱包,把钞票放在里面,说道:“行,祝你好运。以后有机场接送搬家什么的,还可以找我,你有我电话。”说完坐进汽车发动起来开走。

谭文介绍了房东。房东是一个敦实的中年汉子,红脸膛,卷头发。房东向张氩大致介绍了一下付款条件:半地下仅有的一间房,550加元一个月,按月往下续租。张氩走下楼去看了房间,还挺大的。这一层有一个带淋浴的洗手间,其他楼层的人不会用。还有一个大厨房,六七个租户共用。

“没人用的时候,整个一层都是你的。”房主说着拿出了三张纸一份的租契。

谭文说:“可能比北边稍微贵了一点,不过刚来没有车,我想还是在市中心租比较好一点。我跟房东谈好的,就是按月租。不合适再搬也可以。”

张氩第一次签这么详细的租房合同,耐着性子,把第一页勉强看完,就在房主的指点下在两份租契上签了名字和日期。张氩发现用作房租合同的纸比A4长了很大一截。

张氩还没来得及办支票,所以用现金付了一个月房钱加一个月押金。房主在小小的收据本上签好收据,扯下来递给张氩,两把钥匙也交给他。又扯了几句楼上住的都是如何nice的大学生,周边是如何安静的社区,然后说了晚安,走人。

谭文看一切都安排停当,也打算离开。说:“要不你早点休息吧。倒一倒时差。”

张氩说,“不用7:00就睡觉吧。这附近也不知道有没有餐馆,飞机上最后一餐到现在已经五个小时了。而且,你晚饭吃了没有?”

谭文想了一下说:“我带你去吧。”

谭文自己也没有吃晚饭,从城市西头的公司下班以后,就往帮张氩租的房子这边赶,和房东会合。所幸那个时段地铁里往城外的人潮比较汹涌,而进城的方向比较松快。到了以后连等人带说话,也到了这般时辰。

只两分钟的时间,谭文和张氩走到了一条有四车道的主街。街面突然就多了很多店铺和餐馆。张氩看着店铺门前写着繁体字“無料”、“割引”的招牌,怀疑是不是到了唐人街。谭文说这一带其实是韩国城,大多是韩国馆子。不过拐角有一家本土的咖啡馆,也卖快餐。问张氩想去哪家。

张氩说当然是本土的。后半辈子就扔在这儿了,不适应怎么可以?谭文说那就去蒂姆-霍顿吧,它的咖啡倒是不错的。

进了咖啡馆。发现排队的人还不少,张氩正好利用等待的时间研究一下招牌上的套餐。

排队的人移动很快,大多数人只点一杯咖啡就出门走路,所以本来不多的位置依然有空位。

张氩在点咖啡的时候,颇为挣扎了一会儿,因为不太懂调制咖啡的各种名堂。还是谭文帮解了围。两人坐定,张氩问起谭文的近况。

谭文告诉张氩,自己登陆后不久便在西头一家做镍粉的公司找到一个会计的位置。华人的中介也试过,有不少到工厂打工的位置,但是一天也没干过。如果不是这家公司,少不得也会去生产线上试一试。说到住的地方,谭文住在这条街的尽西头。沿这条超长的街,正好有一条地铁线路,来市区倒是很方便的。

张氩提起刘军,说来之前到他的作坊去见过一面,该生沉溺于研发创业,其状可嘉。但这样长久地做下去,做成了气候又不知是福是祸,问谭文是否两人商量过一起出来的事。

谭文轻描淡写地说:“也没怎么商量过。那还不是看人家怎么想,我能做什么呢,你说?”

张氩发现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加紧吃汉堡和肉酱汤。肉酱汤十分咸,基本都是干货,本身还配有几块饼干,是单独作为一顿饭的分量。张氩把它当成老火靓汤,配着汉堡一起点的,拿到手才知道等于是点了两份晚饭。

谭文问张氩是想立刻找工作还是想看一看再说。得知张氩并不那么着急工作后,告诉张氩可以去社区中心去上ESL课,就是英语作为第二语言的培训,近乎免费,是政府机构为了帮助新移民适应当地的生活开办的。那里还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一对一帮助修改简历,帮助准备面试。每次去还发一张免费的公交车票——相比深圳这里的公交可是很贵的。

张氩问谭文要多长时间才能够自己开车。谭文说要等到天气暖和了再申请路考,现在最冷的时候还没有到,随时一场雪都可能废掉考试。

谭文吃完软饼包着的烤鸡胸肉卷,把包装纸对折两下,放回托盘里。左手放在小桌上扶着装咖啡的纸杯,看着窗外的街道,有些失神。

张氩加快速度,就着不再滚烫的咖啡吃汉堡。窗外的人和车都在快速移动,却有一种干冷静默的气氛,完全不能想象漫天雪花舞动的样子。吃完把纸和杯子通通放回托盘,桌上只剩下谭文手中还有没喝完的咖啡。

谭文在桌上转动着咖啡杯,征询地问:“好啦?”

餐桌非常小,张氩都能看见谭文白皙的鼻翼皮下隐隐有一道极细的血丝。于是站起身说:“走,我送你回家。”

谭文诧异地问:“你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困?”

“也困,不过比从机场出来那会儿好多了。”

“别送了,回头你自己再走丢了。我没事儿的。”

在地铁站,张氩看着谭文穿着铁青色的羽绒服,走进一个投币才可以启动的旋转门。谭文挥挥手,张氩转身走回地面。

 

两个星期一晃而过。张氩在ESL班上已经开始觉得有些乏味。最初班上见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还有一种新鲜感。稍微久一点便发现这些人并不比自己初到到深圳时遇到的那些人更遥远。跟深圳不同的是,好多人动辄以祖孙三代的规模来到这里。当然未成年的孩子立刻送去了学校,不会在ESL班上出现。班上以中年人居多,也有些老头老太太,多来自东欧。班上有一个香港来的老头,在课间喜欢待在教室里,不出去。和张氩攀谈起来,得知张氩从前在深圳工作,便问为什么来多伦多,明明深圳比多伦多好多了。

到这时张氩也无法回答为什么。深圳是一个多么朝气蓬勃的城市啊,平均年龄永远27岁。三年前是27岁,三年后还是27岁,让人看着就高兴。

来自西部省份的老师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胖胖的。相貌是拉丁族裔,风格也很拉丁,会把课室里的任何一张大圆桌子,不经意间当成酒吧里的吧凳,一抬胖腿坐上去,如果这张桌子没有被学员围满的话。她提出的主题一般是开放的,问题由学员随便提,答案也由学员随意给。关于来到这个国家你拥有什么权利的题目,除了有人提工作的权利,隐私的权利,也有人提开车的权利,还有一位俄罗斯老头提出在ESL班上永久待下去的权利,引得哄堂大笑。 ESL老师晃晃她半长不短的小卷发,认真地回答:“你们不要笑,可以的, For the rest of your
life
as you wish

不上课的时间里,张氩周围四处转。在同住一栋房子的学生指点一下,张氩逛了附近多伦多大学的校园。说是校园,其实还是在大街上。往往一栋楼除了一块不起眼的标牌表明它属于多大的一个学院,和旁边的写字楼没有任何区别。偶尔有凑得很近的几栋楼同属多大,而楼群中间的道路属于市政还是属于多大,则很难说清。在道路上行走的,背着背包,手里拎着运动鞋的年轻人,一望而知是学生。而看起来无所事事,牵着狗闲遛的人,显然是居民。

张氩步行走了如此多的路,当多伦多大学逛得差不多以后,甚至去逛了大学街上的法庭。这当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是因为同一栋楼里住了一个法学院的研究生。该生告诉张氩有法庭有公开审理案件的时候,请随便进。

“都不用预先申请的吗?”张氩问。

“谁在乎啊?” 阿历克斯回答。

 

张氩开始窝在半地下的房间里上网找工作,他用关键词过滤网上的职位信息,可是不管用“通信”还是“网络”搜出来的结果,全都是要写软件的,而且动辄要10年以上的经验。做硬件开发的职位少之又少,还全是模拟或数字电路设计。张氩又用“marketing”去搜索,结果搜出一大堆话务中心的职位。无奈之下,张氩只好缩小搜索范围,把光纤这样的字眼儿也输了进去。很难想象这样狭窄的专业工作会发布在公共求职平台上。果然不出所料,用普通的词汇往往能搜出几十个上百个条目,这一回只有两个。一个是有线电视上门安装工,是因为提到了有光纤到户的设备;另一个是光纤切割熔接操作工,打开一看,发现是四年前发布的。

张氩完全不能了解传说中的发出数百份简历都石沉大海是怎么回事,这里只有一个北电,西边一个小镇还有一家做黑莓手机的通信公司。张氩给北电网络发了一份简历,历数自己眼界的国际化,思维上的优势,以及超前的研发经历。还照葫芦画瓢写了一份Cover Letter,恳切地阐述了IPv4IPv6的转移意味着多大的光纤容量将被耗尽,自己将如何为纯光层面的灵活复用贡献才智。

张氩不认为发出10份以上的简历是恰当的,如果一份简历没有这样的针对性,那发再多也是徒劳。

简历发出后一个星期也没见到任何回音。张氩决定带着简历去社区中心,请那里的就业指导老师帮忙看看,或许有什么其他求贤若渴的公司正在守候呢。

但是很遗憾,社区中心并不掌握这类公司的信息。就业指导是一个做了大半辈子人力资源的退了休的老太太。重点指出在张氩的这份简历上,对自己长处的描述,不能用1234标注,用星号或者是用圆点都是这边通用的做法,“要记住,在两秒钟的浏览时间内,用数字标注足以让这份简历直接被丢进废纸篓。”

张氩并不认可老太太这种较劲儿的态度,认为这根本没抓到重点。但简历没有奏效,也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可以考虑的办法,莫如亲自跑到被称为北方硅谷的渥太华周边地区,或许能找到和技术主管面谈的机会,绕过那些讨厌的人力资源部门。

张氩上了一个本地的中文网站,预定了在渥太华市区的短租房,又找了一个顺风车,一路搭到渥太华。

在若干家公司的前台遭到了或客气或冷漠的明确拒绝后,张氩决定还是去当地政府办的就业中心碰碰运气,到这一步也就跟在多伦多的社区中心没什么区别了。

张氩还是约到了一对一谈话的机会。这位工作人员口齿十分清楚,把张氩经过改写后的两页简历摊在面前。他谈到,第一,这一类工作,基本上都在公司内部发布,行业内有认识的人早就互相推荐了,极少数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的会在一些专业媒介上发布。第二,这个行业正在往下走,这一地区不要说职位,就是公司的数目,今年也比去年少了很多。至于北电,“情况相当糟糕,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报纸上看到这些?”

张氩插嘴道:“那为什么北电直到最近还有招聘?”

工作人员平和地对视张氩:“这我没有办法回答,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掌握的消息告诉你。”

张氩说:“好的,谢谢你,请继续。”

“第三,我们有一些工厂里的请求,在仓库里理货需要一些人手。你会不会开叉车?”

 

张氩觉得此行的意义只是对在多伦多时的臆测做了一次面对面的证实而已。于是在剩下的几天里逛了铜绿色的国会山庄和附近几个颇有特色的博物馆,之后打道回府。回到ESL班上,已经没有那种天上一嘴,地上一嘴发散型聊天的心情,更多的时候只是跟周围来来去去的同学们打听哪里找得到工作,最好是有一些技术含量的。但这些同学也都是初来乍到,问起来也是一头雾水。捱到三个月的课程结束,终于忍不住,还是去了一家华人职业中介,找了一家家具公司做普工。

这家具公司的老板也是个华人,50来岁广东口音。每逢星期五下班往门口一站,笑眯眯地亲手把每一张支票递到工人手里。干活的工人大部分是内地来的移民,时间最长的也不过是三年五载。工头却是一个跟老板差不多年纪的印度人,从有这家工厂开始就和老板一起干活。

这个活计奇怪的地方在于,出厂的时候固然是包装得好好的家具,进厂的集装箱里拖出来的却也是包装得好好的家具,而并非木材藤条这样的原材料。在厂里的工作是把原来的包装拆下来,检验一番,有破损的该修理修理,该喷漆喷漆。然后钉上 Made in Canada的标签。据说这些家具多来自于南美,卖到美国去。至于为何多费一道手续,不从南边直接卖过去,张氩倒也从来不曾打听。张氩收到第一张支票的时候,心想房租有了,那么可以预期第二个星期就能把整个月的生活费挣出来。登陆以后小半年的时间里,第一次全感官意识到,这也是一个需要工作才能延续生活的地方,不无焦虑的度假结束了。

新的工作刷新了张氩对体力活的理解,没有出现腰酸腿疼的事情。张氩对这种事不仅有充分的准备,而且压根看不上千篇一律的能搬起50磅或23公斤的要求。问题在于,第一个星期,张氩发现手指关节酸疼且不能在第二天消失。干活的时候可没有意识到持续撕扯旧包装原来这么有强度!

连续酸胀超过了一个月的时间,白天还好,夜晚睡至第二天黎明前,无需睡醒都能意识到手指关节的胀痛达到顶峰。但不知哪一天起,突然发现手不疼了。回溯是哪一天减轻的,则完全没有印象。人的身体就是这么奇妙,曾经好几次在运动中受伤,张氩以为会作为永久性的损伤留下来,但似乎总是得到了超量恢复,以至于完全忘却。

此时的张氩,多少意识到所谓临时的工作,恐怕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况且就收入而言,这样的工作成为一个退守的壕沟再理想不过,日后飞黄腾达若再有闪失,这样的壕沟遍地都是。这样一想,心里敞亮了许多,甚至乐呵呵的参与了工友们每周一次的集资投注游戏,每人拿出两块钱来,合在一起去649彩票下注。常听闻有的公司一个项目组由于集体中奖而全部辞职的人间喜剧。张氩理解工友对美好结局的向往,但并不相信自己对这样的结局怀有期待,而宁可相信这只是自己对于一个卑微念想的接纳和宽容。

张氩甚至跟工友中一个来自上海的副教授打听到了高尔夫球场的玩法。这哥们儿身材精瘦,额头上皱纹超过了实际年龄,是这个工厂华人工友中为数不多买了房和车的人。张氩跟着他连续去了两次高尔夫练习场,连续两个周末,张氩搭地铁直到城西的终点站,再由副教授载着一同前往高尔夫俱乐部。张氩按次付费,副教授则使用年卡。无论是单次还是年卡的费用,都低得让张氩觉得可以考虑开辟一项新的运动技能。但是打过两次之后,张氩一直也不能把球打到100码,而副教授每一挥杆球总落在200码开外。显然这里面有某种技巧是张氩还没有领悟到的,尽管副教授并不吝啬自己的热情,无保留地传授了如何把球打远的要领。两次之后,张氩不再央告着副教授求搭顺风车去打高尔夫了。

张氩把买彩票和打高尔夫球的事情都写电子邮件告诉了李晴天。称自己实际上是在发现生活的新内容,唯有心灵的宁静才可以致远,现在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在哪些行业还有兴风作浪的机会。希望李晴天能早些过来,早过来,早宁静。

张氩也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周晋,称自己正在做的工作为“Packaging”,不过不同于封装光纤器件,是包装家具。

在一切都开始能自圆其说的时候,张氩碰到了这么一个乞讨者。那是听完了一场免费的音乐厅开放日的交响乐之后,张氩步出音乐厅,打算走着回到住处。大下午的,阳光晒得街道叮当乱响。张氩走到湾街的街口,看见一个乞讨的白人大妈,头发焦黄,身形肥硕,衣着还算整洁。一手拿着一罐可乐,一手拿着一个棒球帽,向来往的行人要钱。张氩毫不介意,看着她,打算从她身边走过。大妈看见了张氩,像老街坊一样开口道:“零钱有没有?我的儿子,零钱!”

儿子!张氩猛然停下来。在挎包的夹层里摸到了几个硬币,挑出一个一块的,放进那大妈的棒球帽里。大妈微笑着说:“谢谢,我的儿子!老天保佑你!”

张氩一路上走得很不愉快,一直以来,父母以年富力强的形象示人,每每打电话或者回家,嘘寒问暖的总是父母。他们相继退休,张氩还把他们继续看成壮年。乞讨大妈的一声儿子,令张氩一个激灵,刚刚沉静下来的心绪,在此地来日方长的考量,一时又变得无从安置。

不好!如果说以前还有心做出一点什么给父母看,还要赶时间的话,现在还要做什么给他们看呢?什么都不要做的话还要赶什么呢?时间仍然在一分一秒过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为什么连无辜的时间走动都这么令人不安?

张氩入睡很晚。这些问题如飞矢般袭来,难以躲避。半睡半醒中,觉得自己好像哭了。一摸眼睛,分明又是干的。

 

第二天张氩很早起床,决定不能消极等待。又向周晋写了一封信,打听钱睿的联系办法。同时坦白说,不愿意放弃光器件这个行业,如果国内有这种机会,希望周晋推荐。

自始至终张氩没有去找老达。他认为退回原点,既无必要也无可能。自己和通信系统之间始终隔了一座山,况且山那边未必风景独好。

又过了一天,张氩在星期一的晚上打开电子邮箱。看到了周晋的回复。

周晋给了钱睿的电邮地址,同时说国内的情况一言难尽,希望张氩打电话回去谈一谈。最后提到一家英国公司的名字,他们正在深圳开光器件的生产线,也正在招生产工程师,如有兴趣可直接电话联系,也可发如下邮件云云。

张氩和钱睿取得联系,并且通了一次电话。电话里听得出来,钱睿仍然意气风发,仍然隔三差五出差,只不过东家变成了黑莓,家也从渥太华搬到了多伦多附近的小镇滑铁卢。

这变化令张氩感到吃惊,但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张氩除了寒暄之外,仅仅报告了自己完成移民,成为该国的一个见习公民。没再提找工作的事,看来北电确实是没戏了。

这通对话信息量大则大矣,但对双方都没有实质的意义。

张氩立即用可以打中国长途的电话卡联系那家在深圳的英国公司。对方证实确实在招人,并问张氩有没有器件生产的经验,张氩只好大而化之,极言自己在光器件上的使用和见识。

对方几乎是在半推半就的状态下,跟张氩约定了一个面谈,时间定在一星期之后。

张氩像抓到救命稻草,立刻订了单程机票,并打电话告知李晴天。李晴天自然觉得很难接受,盼望并折腾了这么久的事情,这么快就不作数了?自己甚至一天都没有到那个地方去过!

张氩解释这不妨碍李晴天的既定计划,她该走的时候只管走。此番回国重点是要增加新的行业经验,把摇摇欲坠的职业生涯接续起来。一年半载的实际技术操作,远胜于国际化的雄才大略,渥太华远郊的村办企业不吃国际视野那一套。

况且一两年后,如果发现这一行在深圳有长远的上升空间,那时的两难选择,也只不过是一个甜蜜的烦恼。到了那一步再由李晴天定夺。

李晴天没有反驳,只是问,你跟人家说好了没有?万一回来又谈不成怎么办?

张氩沉默很久,才不太确定地说道:“我想希望…… 不,把握还是比较大的,本地哪有什么人做过光器件啊,除了周晋这样出去混过几年的,刚毕业的学生只怕见都没见过真的。要紧的是这恐怕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不想彻底改行的话。”

“可为什么是最后的机会呢?以后的机会不是越来越多吗?”

张氩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好比一列始发的火车,如果不在最初就站上踏板,只需要几分钟,列车会跑得无影无踪。如果真实情况如此,以张氩的解释能力,两句话就会说得李晴天心服口服。但是真实情况果真如此吗?张氩甚至没有办法完全说服自己。

张氩最后说:“我答应你,事情好就好,不好我们一起走,正好飞机上作伴。这样总可以了吧?”

 

张氩回到深圳的家以后,第一件计划好的事情就是去找周晋。隔了一个时辰颠倒的周五,张氩去了周晋在半岛公寓的家。周晋太太一如既往在周六的上午带儿子出去学琴,因此家里很安静。

周晋给张氩泡茶喝,笑眯眯地请张氩尝一种西班牙橄榄。

张氩说:“我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也知道了。现在我倒是很好奇你那个道具怎么样了,卖给创业板了吗?”

周晋略有吃惊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创业板不让开。什么时候让开还没有一个说法,起码现在是这样。”

“这不是搁浅了吗?那你们怎么办?正经卖设备吗?”

“还正经卖!不正经卖都很难。大股东和牛衡各自的关系很多,有的来头也很大,但是我告诉你,不管用。我们去了一些个省份,多半都在华东华南。当地的移动和联通根本做不进去,电信的好一点,一些小地方打个试用的报告,往机房里放这些设备还是可能的,就这,把关系做到位也不容易。根本不敢把量放开做。”

“一直这样吗?一直到现在?”

“一直耗着。这不创业板突然又说不开了,前面下的功夫很有可能打了水漂。所以公司的策略基本上等于是冬眠,尽可能减少消耗。”

“那你怎么办?”

“我硅谷那边还有些联系。给他们做代理呀。老达老韩那边,我现在经常过去。”

“北电的人不来了吧?我去过渥太华,他们算是完了。”

“那我倒不是很清楚。很久没有跟他们打交道了,哎,钱睿现在怎么样了?”

“唉,不要提起。他现在去了造黑莓的那家公司。”

“你说的是把整个键盘都搬到手机面板上的那家公司?”

“是啊,加拿大那边用的可多了。公司要是能给你配一个那样的手机,那可是值得拿出来一提的福利。”

“是吗?我看够呛。”周晋摇摇头。

“我好像也不太喜欢,我连笔记本电脑都不太喜欢用,还是愿意用台式机上网。”

“不说那些了,说说你,什么打算?”

“记得你给我推荐的那家英国公司吗?他们周一给我个面试。如果成了,我想扎扎实实做几年生产,学点手艺再说。系统这个东西,变动太剧烈了,不是我能把握的。”

周晋透过眼镜看了张氩一会儿:“是的,先做做生产、封装也好。不过我也拿不准下游的需求放缓,器件的生产将来会怎么样,这年头,变得太快。”

“这家公司刚刚把生产线开动起来,不至于开一年又关闭掉吧。”

“应该还好,有一些通用光器件的需求持续个三年四年没有问题。你放心地去做吧。喔,对了,刘军出事了,你听说了吗?”

“没有啊,什么事儿?”

“好像是在他做的设备里用了有原公司专利的技术,公司正在起诉他。”

“那他呢?他的公司还在干吗?”

“不清楚啊,那些都不知道。我还是从老韩那儿听说的。没有公开报道,一丁点儿也没有。公司应该是不想把这事儿闹大……看看这个事儿是不是能通过调解解决。”

张氩猛然想起,离职后跟刘军的一次见面,刘军提到什么也不怕,原来是有一些内容的。

周晋说:“你要是想了解得多一点,也可以联系一下刘军,但是不要瞎问,这个时期人都很敏感。”

张氩说:“知道知道,就是作为朋友去探听一下,万一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呢?挺不错的一个人哪。”

喝了几杯茶,上了一趟厕所。张氩临走时,周晋从厚重的红木椅子里站起来,一手撑着后腰抻了抻筋骨:“哎哟,这个腰感觉还是不太利索,不过比那几年还是强多了。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去车站?”

“不用了。您老在家给太太娘俩准备午饭吧。这段路我想走一走,走一趟少一趟。”

“那也行。不过太太跟儿子也不回来吃午饭,半大小子一个,要在外头吃肯德基,这毛病你知道的。”

张氩回到家里跟李晴天讲了周晋和刘军的事情,然后翻出刘军的电话号码拨过去,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未登记的空号。张氩有些懵,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李晴天说可以写邮件跟谭文问一问,不过面试之前就先不要联系刘军了,毕竟当前找工作为大。

 

周二上午10点,张氩如约来到这家光器件公司。面试的主管看起来像一个菲律宾人,说一口既不是美式,也不全然是英式口音的英语。面试主管问了问张氩的工作经历、专业特长,又介绍起本公司的主要业务:研发部门在英国本部,深圳只负责生产,生产的流程和品控有工程师的空缺。问张氩能不能接受改做生产,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做研发。

张氩表示没有问题。

面试主管告诉张氩,这个职位工作内容或许有些单调,工资4000略多一点,加班费另算。然后看张氩有些迟疑的样子,告诉他不必现在就做决定,可以回去考虑好了再答复。

张氩从办公大楼走出,阳光把四周照得一片白亮。坐车过来的时候还不怎么觉得,这下从有空调的楼里乍一出来,感到热气蒸腾。见鬼,怎么见不到一棵树?张氩没有别的办法,手搭凉棚,四下打望来时的路,终于把眼前的街景和记忆对上了号。

向前行走大约300米,接着右转,一眼就看到了465路小巴的停靠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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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troyweekday于2024_05_11 17:02:15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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