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以盖楼速度闻名遐迩的城市，此刻弥漫着一种乐观的情绪。在世纪的钟表盘上，时针不偏不倚正碾压过粗大的刻度，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世纪末还是世纪初。已经有人开始谈论这个城市最终会拥有四千万人口，那么……
“当然应该买房！”陈悦对这件事很笃定，“不可能不涨价。你再不买就跟不上了。”
买房这件事很有意思，每个真心实意打算买房的人，都在真心实意地劝说同事买房。张氩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小人之心，认为真有天上掉下的馅饼是不足与他人道的。拉着别人一起去发财，本身就说明这件事儿是不是靠得住需要打个问号。
陈悦倒不介意张氩的话有些不中听，就算话里话外透着一种对动机的质疑。还是一笔一笔地给张氩认真比对买房和租房的巨大差异，并且告诉张氩一个他从未关心过的事实，那就是公司里的老员工没买房的已经寥寥无几，不管他们嘴上说要不要把深圳当家。
张氩在脑海里搜刮有限的数据。周晋在半岛公寓坐拥一套房子，这他是知道的；陈悦正奔走在看房的路上，这也是现实；谭文一个人住着福田新村的2室两厅，不大像是租的…… 张氩忽然有些气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但嘴上还是说：“你有没有想过，租房的好处是，随便哪里不想住了，退了房就可以搬去你想住的地方。”
陈悦说：“你有这样有四海为家的胸怀，我们普通老百姓做不到啊，中国人嘛，还是喜欢安定。你就不担心哪一天房东不租了，会逼着你搬家？”
“你这都哪儿来的担心？我只见过房东求着租房的，哪见过房东往外赶人的。”
“如果房东要卖房呢？”
张氩说不出话来。转过身子看后排的周晋，周晋正看着电脑屏幕，脸上表情一言难尽。稍顷，似乎有感应似的，接住张氩的目光。
周晋说：“最近网站倒得有点多啊！”
张氩说：“那有什么？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哪天不得倒几个？你说是租房好还是买房好？”
“你吗？能买就买吧。”
“买不起呢？”
“买不起也要买。走了，吃饭去。”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大家收起床垫重新坐起来工作时，张氩出去上厕所，在楼道见到了匆匆赶过来的周晋。周晋说：“我去拿样东西，你先不要回去，在楼梯口等我一会儿。”
张氩上完厕所，便来到楼梯口等了一会。周晋带张氩来到顶楼的出口，开门上到天台。周晋说：“这里的大楼，十栋有五栋这个门都是开着的，太危险了。”
张氩不知道周晋有什么事，没有做声。周晋把手脚大大伸直，抻了抻腰，远望那一片已经被填得七七八八的海岸。
“我准备走了，接下去你们玩儿吧。”
张氩惊问他要去何方。不过这个事情说突然好像也不是太突然。
“牛衡。你还记得吗？很早就找过我。不过已经不是他们的集团公司了，而是他的一个老关系，一个做地产的大佬，拉着我一起当发起人。所以我先走一步。”
“这是好事儿，应该恭喜啊。只可惜我们这一摊子少了你这么一号，怎么搞？”
“嗐，这年头少了谁还不是一样干活？我跟老达推荐了陈悦，于博士还挺不高兴的，他还想把这一摊儿管起来。”
“他就别了吧，他来了我们考评都得打C。”
“是的，老达也不会看得上他。陈悦是遇事有主意的主，你别看她一天嘻嘻哈哈的。你呢，玩性太重，而且太硬，早晚你也会走。等我那边扎下来以后，我把你弄过去。”
张氩稍稍换了换话题，问牛衡的公司好歹是做制造业的，为什么没有跟他们搞成，反而跟一个做地产的搞到一起？
“公司大了好多条件谈不拢。做地产的是私人老板，做什么、怎么做灵活得多。其实做什么器件并不重要，这就是个道具，上市了以后想做什么做不了？”
张氩还在咀嚼这几句话的意思，周晋的电话响了。周晋在电话里告诉对方自己正在办理中，财务上有些手续他还要检查确认，这两天差不多就完了。
周晋收起电话对张氩说：“今天先说这么多吧，这两天办事很忙，不大会在部门呆着。过一阵给你打电话。我先下去了。”
张氩眺望的海岸线，因一年来一直向南推进而显得愈加遥远。这座大楼和周围新树立起来的几栋更高的办公楼越来越称不上拥有海景。眼前大片赭黄的土地，会不会拔地而起幢幢高楼而挡住视线？在没有既成事实之前总觉得是不会。张氩发了一会儿呆，怏怏地走下楼去。
下班回到家里，张氩把主管离职的事情说给李晴天，捎带地想起来上周和陈悦讨论买房的事情，不免嘴碎，拿出来数落一遍。
李晴天说：“别人的事情你把握不了。倒是买房这件事儿也该认真地考虑一下了，你今年30了。”
“30怎么了？30岁很老吗？”张氩不太服气。本意是说服老婆，找一个不买房的同盟军，没想到老婆和陈悦的看法竟如出一辙。三下两下，老婆便问到了要害，“现在虽然可以搬来搬去，总归有一天你要停下来定在某个地方，莫非你永远在搬家？”
李晴天趁势说服张氩不如一起去看房，现在就行动起来。
张氩心说看看也没什么要紧的，周末只当逛街了。于是果然逛了好多楼盘，这里有装修好随时可以入住的，也有完全没有装修的毛坯房。两人在南山区一律找打着海景花园招牌的楼盘。张氩想起来半岛公寓的套房面积挺大，问李晴天要不要考虑，李晴天到了这时候只想买新楼。
真正的海景楼实际上还很少，站在许多所谓的海景楼上，夸张一点说，是要拿着望远镜观海的。位置稍稍好一点的楼盘，价钱已经涨到大约7000元/平方米。张氩抱怨说，这够付10个月的房租了，李晴天说我可不再想再租10个月那样的房子了。
两人合计了一下，首付需要将近20万。手头除了李晴天带过来的奖金10多万原封未动，两人还攒下了大约6万块钱。
差一点点！张氩如释重负地说：“那没什么可想了，明年攒够了首付我们再买吧。我也是奇了怪了。到底是哪些人在买房子？怎么有钱人这么多？”
“其实凑一凑还是可以的，要不我们每人跟爸爸妈妈借一点？”
“这你也好意思？不说往家寄钱，还倒过来跟家里边要。人家在生产线上打工的人都还要往家寄的。我不要，你也别跟家里要。”
李晴天说：“我们公司的向总今年一气搞了三套房子，有钱人哪，她反而不需要掏钱去买。人家的孙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已经有一套房子在等着他了。”
“那不是国企吗？你们这种不死不活的单位在深圳那么吃得开吗？” 
“你才不死不活呢。改制了，我能被招进去就是改制的结果。向总一个人不知道得了多少好处，这都是我们部门的经理告诉我的，她自己意见也很大，跟着干了这么多年，只分得一套房子，而向总的三套房子，说起来只是个零头而已。至于我们这个时候进去的人，什么都不会有。”
“分赃怎么可以这么不均？”张氩笑着问。
李晴天嗯了一声，“这向总是有来头的，她是行业一个大佬的妹妹，那个大佬叫什么来着？”接着她说了一个名字。张氩觉得耳熟，猛然想起来，不就是那次北京评审会的主持人向老吗？
“啊，这么回事儿啊。”张氩想，那有什么办法呢？人家好歹学问是有的。假如当初我顺着博士读下去……
 
这个年底发生了一件事情，促使张氩下定了搬家的决心。
很平常的一个工作日，张氩早晨起床找不见自己的裤子。去卫生间没找到，却在厨房的案台上找到了。裤兜里的零钱和钥匙没了，工卡丢在水槽里。
李晴天发现自己也丢了东西，手机和一块时装表不见了。但张氩的手机因为随手丢在床头的地板上而被窃贼错过。
张氩赶忙走到门口，转动门把手，发现门把手已经不能控制锁舌。只好返回去拿了一把螺丝刀，先把把手卸下，然后用螺丝刀转动锁芯，才出得了门。走到1楼，1楼的防盗门完好地关着。
张氩回到房间，李晴天此刻正紧张地清点钱包里的卡片，
“包也被掏了吗？”
“也被掏了，还好，只拿走了现金。”
“这就算是很客气的啦。”说完张氩拨110报警。
张氩不用钱包。上班时除了在裤兜里带上钥匙和零钱，并不带任何卡片，如需上街，银行卡就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挎包的夹层里。
放下电话，张氩才想起来。现场已经全被自己搅和了。待两位警察来的时候，张氩抱着愧疚的心情，向警察描述现场原有的样子。其中一位警察打开随身带的一个不大的箱子，戴上手套，对丢在地上的门把手查看一番，并问张氩有没有摸过。张氩很丧气地说两边的都摸了。
那警察看起来来有些失望，但还是取出刷子，薄膜等物，小心地在门把手上提取指纹。一边做一边教育张氩，遇到这样的事，应该把现场保护好，这样提取到完整的指纹，更有利于定位窃贼。未必就能抓到窃贼，但是对于惯犯的定罪是很好的证据支持。
最后警察让张氩在报案笔录上签了字，告辞离开。
李晴天闷闷不乐。张氩此时不敢得罪她，自告奋勇下班早些回来做晚饭。李晴天说“你去吧，已经晚了。我也收拾收拾得赶紧走了。”
张氩把工卡卷一卷，装在裤兜里，把银行卡和手机放进挎包，预备下班时取些现金回来。出门时才想到门锁是坏的。于是让李晴天再等一会儿，自己在最近的柜员机取了300块钱，飞快地冲到街面上的五金店买一把锁换上。
 
这个元旦，张氩和李晴天是在福田新村的一处两房一厅过的。张氩并没有给原房东足够的通知时间。但他也很理直气壮，责怪房东这里安全得不到保障。房东交还押金的时候，一副无奈的样子。张氩心里边却有个声音猛然对自己说，这是何苦来呢？关她什么事儿？
新的住处房租几乎贵了一倍，但是多了一间房，多了一个阳台。阳台的大小可以用容纳晾衣服的多寡来度量。张氩手慢，洗衣机里甩干的衣服拿出来，晾满需要20分钟
房源是张氩在网上找到的。当他看到福田新村的名字时，特别留意了一下，好奇心驱使他查看了周边的公共设施。除了没有一个巨大的运动中心之外，商业设施倒是蛮便利的。于是约了看房，李晴天对房屋本身和小区的环境也很满意，尤其是小区边上有一个专门的菜市场，干净整洁，自然不是过去的菜场可比。
整个小区的楼房超过50栋，张氩不记得谭文住哪一栋的哪一号，大概从来也没有知道过。在公司里他也没向谭文提起。知道了彼此的住处有什么好处呢？邀她过来或者是上门去做客？还不如就这样吧。如果在小区里碰到了……碰到了再说。
 
周晋离开以后，封装实验室的事因此搁浅。而光立交的项目因一时还看不到需求，也推迟了向产品线的推动，暂时归档，封存起来。项目组的成员很快有了新的去向，小吴等两位从交换机系统部过来的老员工归了老韩管，老韩让他们去做2.5G的产品线开发。王有烽去做10G的产品开发，此时的10G产品已经开了若干个试验局，反馈回来问题一堆，老韩也恨不能把王有烽早点儿抓回去。陈悦和张氩去了多波长应用系统。新的主管安慰说，不着急，早晚全网都用上了我们的点到点系统，你们锁在抽屉里的立体交叉方案也就不得不拿出来用了。
但是这世纪初的一年怎么看也应该和前一年调换一下顺序，更像是世纪末。国内的互联网泡沫也开始噼啪作响，攀附在这根链条上的任何生物都能清楚地听到。张氩还记得到了这个夏天最热的时候，听到北电爆亏192亿美元的消息，部门里每个人都在问，是我们的机会来了，还是所有人的机会都没了？
张氩对此没了自己的见解，给周晋打电话问他怎么看。周晋此刻正在帮那个财大气粗的地产大佬建百万级的净化车间，没把心思放在终端市场上。张氩问，那么生产这些东西要卖给谁，周晋说卖给创业板。张氩知道他在说笑，但是说笑里含着一层真实的意思，与其卖产品，不如做个公司卖。周晋说：“你不要着急，东西出来了我要去推广运作，那时候需要你来帮着弄。你不要老想着去搞生产，那不是你要干的事儿。”张氩心下有点不悦，心说我什么时候着急去你那儿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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