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饰与美
Original 和菜头 槽边往事 2 day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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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是网上的照片不能相信，因为滤镜效果太厚。我作为云南人，在自己家门口都上过恶当。几年前去大理洱海边，那里有一极为著名的景点，一张白色的长条桌，边上是几把白色的椅子，人坐在椅子上，背后就是云南碧蓝的天空，身下则是是烟波浩渺的大湖，宛若天使坐在白云上。等我亲自去到那里才发现：哦，好多人，哦，湖边的板凳，哦，好多人排队等着坐湖边的板凳。
前几年网上还流行南美的天空之境，那是一个巨大的盐湖，平整异常。雨季到来时，会有薄薄的一层积水，倒映着整个天空。人站在刚没过脚背的水里，就像是站在两方天空之间。问去过的人究竟如何，回报以神秘的微笑。问得急了，终于甩回一句话：就是一片盐碱地。我想，对方应该也有和我类似的经历。
网络美图都是诈骗么？倒也未必。我认为不存在欺骗的问题，最多算是矫饰。云南值得去旅行，因为那里的天空的确是要更蓝一些，白云的确是要更白一些。但这种自然的色彩，远不如滤镜下的风景更悦目。在洱海边坐在白色凳子上悬浮在空中，这种景象有没有？当然有，只是很难达到。需要那天风和日丽，光线正好，而且照相的人要会拍。最后，还需要大量的修图工作，把不相干的细节全部处理掉，只留下蓝天白云湖水桌椅和人，绝对不能露出地上的红泥和石子儿。
今天的题图好看不好看？我觉得挺不错。算是几个月来我好容易看到的一张好图，和其他的题图相比要特别得多，也自然得多。它的内容是一个年轻的亚裔女子，身着西装和短裤，在曼哈顿街头穿着芭蕾舞鞋翩翩起舞。看到这张图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掉左侧的路人阿姨，再去掉右侧刚刚入镜的车头，单独留下正在跳舞的妹子。这在技术上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画面因此会变得简单明晰起来。但摄影师并没有那么做，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一旦修改了图片之后，就会失去的原有的味道。不再是行色匆匆、车水马龙的街头，有人突然起舞，美突然降临在都市生活中。而更像是个梦境，繁华都市街头无车无人，在一片寂静中有人默默起舞。
即便有如此的构思，这张图片里其实也去掉了很多的细节。焦点在跳舞的妹子身上，周围的建筑、街道、行人、车辆，全都是模糊的。于是，我们也就看不清楚它们是否肮脏、破败、凹凸不平。总之也存在一种人为的美化，一定和我们身在现场见到的景象不一样。起码我在那里的话，可能先是会注意到路人阿姨的两只裤脚的差异问题。而现在的照片那是情人的视角，感觉是一下子被妹子所击溃，整个世界除了她之外，看不清楚任何东西。
我还可以进一步去想，对于摄影师而言，究竟是拿着照相机满街溜达，找寻合适的一瞬间好呢，还是邀请这样一个妹子，等到日光角度合适的时候，请她在街头跳半个小时，然后拍摄个两三百张照片，从中选择一张好呢？我不知道，但是从人性的角度来看，后面一个方案更有诱惑力，也更加可控。
沿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事情总是存在更简单的做法。复杂的景物难以处理，那么就去找简单均一的背景。光影和颜色难以抓取，那么就用后期技术去调整。大量的细节影响画面，那么就全部用图像技术加以抹除。在那么多工序之后，自然的、生活化的景色就转变为想象中的更为完美的景象。在生活和自然中抓取美是技术活，还需要许多好运气。但是通过滤镜和软件处理，可以简单地批量制造出大众接受的美来。

有那么多人为干预，有那么多人为扭曲，让事物呈现出一种虚假的美好，这就是矫饰。但是回到一开始，我自己也被那样的照片所吸引，要跑到洱海边亲自看一眼。这说明什么，说明矫饰对于我而言是有效的。我也喜欢均一背景，我也喜欢高饱和度的画面，我也喜欢妹子在照片里一会扭成个“L”型，一会扭成个“S”型。说到底，我自己并不能敏锐地从生活和自然中观察到美的存在。摄影师的眼睛其实是一种天赋，大多数人并不具备。所以，网友和网图修图师之间相互嫌弃实在是没道理，大家应该相亲相爱才是。有需求才有产出，需求要比产出更重要。
至于说去到现场觉得上当受骗，我的理解是这样的：如果让老天爷平整一块土地，给与均一齐整的颜色，去除所有无关的细节，达到网图里一模一样的效果，那么任谁也支付不起这笔工钱。事实上，我们在目睹了现实中不那么完美的风景之后，是在自己大脑中不断加工，去挖掘出后面的理想形态。而修图师的出现，让这种想象中的理想形态呈现在我们眼前。这中间当然会有许多矫饰，因为我们既不肯给老天工钱，又不愿意训练自己的眼睛，那就只能接受这种行活。同时我们又是那么的虚伪，嚷嚷着：“不，我要看到真实”。
真实是很贵的。


题图摄影：Leon 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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