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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学的阐释方法与传统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4-07-05 1:59 已读 3482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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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学的阐释方法与传统


作者:徐兴无


《史记·孔子世家》曰: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在中国经学的叙事中,孔子删定六经于礼崩乐坏之时,可见其艰,故在当时,晏子已讥刺孔子当年不能究其礼。秦火之后,六经残缺不全,虽经汉武帝立五经博士,兼而存之。然而六经之中,乐经亡佚,礼经后置,《周官》之发,晚至哀、平。古代礼学经西汉二戴《礼记》辑存,加之东汉郑玄遍注三《礼》,可睹其规模,但由于礼乐制度的湮废,与之密切相关的文本编纂与解说极为困难。逮至清代礼学复兴,三《礼》之中,《仪礼》有胡培翬《正义》,《周礼》有孙诒让《正义》,唯《礼记》未出新疏。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云:清儒于《礼记》,局部解释之小书单篇不少,但全部笺注,尚未有从事。又徐俊《清人十三经缘起》一文述及1960年代中华书局启动清经解辑要出版计划,屈守元认为《礼记》清人所作不能超过孔疏,可以不用朱书(朱彬《礼记训纂》)勉强备数,杨向奎亦云:清末以来有些人想刻十三经新疏,《礼记》最无办法。为了成龙配套,便看上了孙希旦的《礼记集解》和朱彬的这部书。(《书品》2012年第3期)


因此,以学术史的坐标衡量,王锷主编的《礼记注疏长编》,堪称继踵前人的一大事业。其事起于其撰作《礼记汇校集注》的计划,欲汇校众本,集合诸说,删繁就简,按断是非,撰成之后,必为当代《礼记》新疏。但他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遵循严谨的文献学方法,汇校之后,以汉唐以来,说礼诸家,或专尚郑孔,或喜自立说,聚讼纷纭,令人目眩,于是又效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之法,辑录《礼记》注疏、集说及相关的解说,逐篇编纂《注疏长编》,为《集注》工作打下坚实的资料基础。迄今已由广陵书社刊出《曲礼注疏长编》《檀弓注疏长编》《王制注疏长编》三种。这种以史学治经学的方法,其意义绝不仅仅在于保存或是整理前人的经说,追求文献资料的详尽排比,而是在经典阐释方法上具有发凡起例之功。


注疏长编其实就是求之故训的阐释方法。清儒戴震《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曰:惟空凭胸臆之卒无当于贤人圣人之义理,然后求之古经;求之古经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也,然后求之故训。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义理明,则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古人治经有一个很重要的预设,那就是孔子编纂的六经文字,经过秦火,至汉朝已非原貌,很难通过传世经典的文字了解经文原貌和圣人之道了,所以汉代经师说:离于全经,固已远矣。如果要接近经文的原貌,汉人认为,必须尽可能地广泛搜集、保存古人的解释,恢复其师承授受,所谓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小大之道,岂可偏绝哉!(《汉书·楚元王传》) 戴震所云遗文垂绝,今古悬隔求之故训,亦是此意。在他看来,故训不仅是解释经文的方法,而且包括过去的解释。他甚至认为过去的解释也是残缺的,其《古经解钩沈序》曰:仅仅赖夫经师故训乃通,无异译言以为传导也者。又况古人之小学亡,而后有故训,故训之法亡,流而为凿空。所以要广揽汉儒笺注之存者,以为综考故训之助。只有经由过去的解释,我们才能掌握故训之法。其实戴震很少讲训诂,而是讲故训古训,有时会说小学故训,即便说到训诂,也是与语言文字对举(《与段若膺论理书》),因为他讲的故训受到惠栋以求古治经的影响(见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只是清人多将戴震说的故训改为诂训训诂。比如钱大昕《戴先生传》、方东树《汉学商兑》等转述戴震的观点时就写成训诂诂训,这大概是因为清儒对文字音韵多有发明,特别是戴震后学如段(玉裁)王(王念孙、引之)等人发展了小学,使文字训诂成为专门之学。但是,将故训改为训诂,便会将古人对经典的解释窄化为对文字的解释,将经义简化为字义了。黄焯曾经认为,戴震谓训诂明而后义理明,实则有训诂明而义理仍未得明者,这正是被清儒对戴震的误解所误导。黄侃主张小学之训诂贵圆,经学之训诂贵专(《训诂学讲词》),正是看到解释经义与解释字义的区别:小学之训诂研究字词的确定义项,便于通释文字,所以贵圆;而经学之训诂须就不同经文的独特语境和文意来阐释其中的事项与义理,所以贵专。戴震的故训包括对名物、典章制度和义理的解释,当属经学之训诂。认为把握了字义就可以把握经文的原貌,进而能明白圣贤心中的义理,这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因为经文已经残缺了,所以我们只能说:明白了古人对经文的解释,才能把握解释的方法,接近经文的原貌,进而明白圣贤心中的义理。梁启超甚至认为,古人的解说比经文更加重要。其《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一文中指出:经这个东西其实是教科书,经的传记才是教员的讲义,今日若有经无传,经之意义何在?将人人莫名其妙;若有传无经,犹可得许多义理。这个说法特别适用于《礼记》,即便没有古代的《礼经》文本,但根据阐释《礼经》的传记注疏,我们仍可知道古代礼乐制度的道理。现代解释学也认可这样的观点,因为只有通过解释,文本中的文字才能转变为意义。按照这个逻辑,我们不妨将戴震的话说得更加直截了当:故训明则贤人圣人之义理明。


作为故训注疏通过长编的形式,呈现出在历史中形成的解释传统。从解释学的角度看,这些都是古人的前见,构成了我们的经学阐释的前结构,或者说是必要条件。中国经学强调师法”“家法”“疏不破注,其中既有能启发我们理解的创见,也有妨碍我们理解的偏见。但是创见偏见也是相对的,因为它们都是在历史中产生的,受到历史和语境的规定,都可以说是偏见,然而创见也只能诞生于其中。所以,将古人关于《礼记》的前见编为长编,我们就可以观察《礼记》的解释传统,发现其中的异同。所谓的就是传统经学中讲的通义。《白虎通》云:公者,通也。”“通义可谓共识,或者说是共同的偏见;所谓的就是不同时代或个人的偏见,但也可能就是标新立异创见。对这些前见的梳理与呈现,不仅可以为我们创发新义奠定坚实的学术基础,而且可以帮助我们客观理性地把握解释的传统。


由此可见,除了揭示求之故训的阐释途径之外,《礼记注疏长编》的另一贡献是学术史意义上的,它启发我们重新发现中国经学的主体性。近代以来,传统经学随着古代社会一起消亡,清儒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备受中国现代学术断章取义式的推崇,以此消解传统经学的权威。经学曾经统摄古代各种学术,但在现代学术中丧失了独立的学科地位,六经作为历史文献被分解到各个学科,进入分科治经的时代。这固然带来了新的视野和方法,深化了经学的研究,但是经学的文化,或者说经学的传统性和主体性也随之解体。过去我们更多地认为,这是中国历史变革和学术现代化的必然,因为传统经学的主体性和权威性是依靠古代政治制度,特别是选举仕进制度来确立和保障的,然而随着经学研究的深入,我们越发感到必须对经学有整体的观照,才能全面地把握经学,才能重新确立经学的中国学术特色与学科体系。当然,通过跨学科的研究,通过经学文献的校勘与阐释,都有助于把握经学的主体性,但是当我们翻开《礼记注疏长编》,才可以直观地发现,经学的阐释传统才是经学主体性的真正所在,才是我们应该自觉继承和发扬的学术传统,才是我们超越分科治学,重新确立现代经学主体性的起点。


我们既希望《礼记汇校集注》早日诞生,实现三《礼》之学的学术期望,更希望《礼记注疏长编》早日完成,因为它或许更具有学术创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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