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1 16:20·高自宝的沂蒙村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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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90岁，属狗，孟良崮战役时我14岁。我家周围都是战场，战斗发生时，我们一家躲在老家屋后一个石棚里，亲眼看到了战场战斗情景。战役胜利后，我每天都到孟良崮上转悠玩耍，看到了国民党74师指挥部，看到了满山的鲜血和尸体。上山放牛时，我捡拾了一个引火帽磕打着玩，手指头被炸掉了仨。


74师指挥部在大崮顶前坡

孟良崮山头至高点有三个，分别是大崮顶、孟良崮和大庵顶，三座山峰相连。大崮顶就是现在树立着纪念碑的那座山峰。孟良崮在大崮顶的东北侧，它比大崮顶矮一点。大庵顶在东边，我们叫它大顶子，高度最高，也是相连的三座山峰中最晚结束战斗的地方。大崮顶和孟良崮上的枪声停止，国民党投降了，大庵顶上战斗还进行了五分钟。我家就在大庵顶山下。孟良崮战役后的第二天，我顺着大庵顶到了孟良崮和大崮顶，在大崮顶前坡看到了一处特别的地方。这里满地是电报机、发报机破碎零件，满地是电话线。电话线从四面八方牵扯到这里，从各个山头来的电话线，都集中到这个地方。

这是大崮顶前坡的一处山沟凹地，位置在“击毙张灵甫之地”刻字大岩石正下方不远处。大崮顶延伸下来的两道山梁环抱处，中间凹地有二三分地大小。从大顶子等各个山头来的电线都引向这个凹地，电报机破碎零件也在这里。凹地东侧有个岩石棚，进深三四米的样子，下边淌水冲下。石棚凹地前面屯了土坎，上面垒了一道石墙，留有门口。我看到时，这里有很多国民党兵死尸，七八具是男的，还有一个女的。这里的尸体都还没有发尸，显然是头一天刚刚死去的。不像其他地方的尸体很多发了尸，肚子鼓气像蛤蟆肚子。这处凹地，周围有山梁岩石阻挡，下口有点拐弯，枪打不进来，除非天上掉炸弹落下来才能打得着。

当时，我看到这个地方很特别，也不知道是国民党74师指挥部。后来，我左思右想并说给村里人听，都推测这处地方应该是74师指挥部所在。现在搞旅游开发，这里弄了个74师指挥部，那里弄了个张灵甫指挥部，都不是真实的，都是人造的。

我还在夹山西口一处叫龙宫石塘的地方，看到了一地的电报机破碎零件，也有电线，主要是从大顶子来的电线。这里也应该是一处国民党部队的指挥部，推测主要是指挥大顶子等阵地作战的旅团指挥部。


发生在眼前的战斗场面

我的老家原在大白果树上面的山沟里，我家前后都有山梁山头，北边的山梁叫大北山，南边的是南山梁。两道山梁都是从大顶子上延伸下来的。

大顶子上有国民党部队防守阵地，相连两道山梁是延伸阵地。到处都是枪炮声，我们全家老老少少七八口人躲在了屋后一个大石棚里。从这个大石棚洞口看，距离北面的大北山仅仅三四百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甚至打仗喊叫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孟良崮战役打了三天半。头一天晚上，书堂子村后大雕窝楼子和东南部的万泉山阵地，被我八路军（野战军）部队夺取。第二天的战场，推进到大北山上。

大北山是国共两军之间争夺之地，国民党兵占据着大顶子，我八路军战士在雕窝楼子、书堂子、玉皇顶一线发动进攻。大北山以及向东的山梁上，发生了来回多次的拉锯争夺战。

刚开始的时候，国民党兵非常狂妄，他们一个个光着膀子、戴着铜盆帽子，大声骂人，喊着：“日您奶奶，恁是个命俺也是个命！”喊叫着向下打枪冲锋。国民党兵向下冲来的时候，我们的战士就向后退去。再过三两个小时或者是大半天时间，我方战士又向上冲锋，国民党兵支持不住，弓着腰向大顶子上跑去。

战场上大多数时候只听枪声不见人，只有在向下冲锋或者是向上冲锋时，才会看到岩石间稀稀落落的人影。我八路军部队向上冲锋时，退跑的国民党兵不时有人趴了下去。等打过仗以后，我去看时，原来那些趴下去的人都死了，身旁有鲜血。大北山上的血迹一滩一滩的，都是死人的地方。

拉锯战打了一天多时间，最后国民党兵支持不住，都退回大顶子上。国民党兵退回时没了脾气，一个个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蠕蠕动动地跑着。

打到第三天，满山都是向上冲锋的八路军战士。大北山上吹号、南山梁上也在吹号。八路军战士漫山遍野出现，分散向上冲，稀稀落落的，山梁上有，山沟里有，无处不有。战士们没有两个人并在一起的，最少间隔几米十几米远。视野之内，没边没沿，满山都是八路军战士。很多八路军战士从我家石洞门口经过，有一个战士走到洞口瞅了一眼，回头嘱咐说：“好保险地唻！先不要出来。”

在我们家住的石棚上边，八路军支起机枪向上射击，子弹壳一个个落在石洞里。我用手拿起一个攥在手里，手掌一下子被烙糊了，好疼！再也不敢拿。

几天里，国民党飞机不停地飞来扔炸弹、打机枪。飞机低空扫射打枪的时候，子弹壳一个个蹦下来，纷纷落到地上。飞机机枪子弹壳大，又粗又长。飞机扔下的炸弹很大，有一搂抱粗。前面山顶东坡有个小洼子涝滩地，当时驻着八路军火线医院，被国民党飞机发现，接连扔下四颗大炸弹。四颗炸弹响了一个，落在狗嘎子沟里的那颗炸响了，但是没炸着人。小洼地中间的那颗，正好落在了水洼里，钻进地下没有响。事后我们过去看，炸弹洞里有水，用长秫秸插进去试探，够不着底。那颗炸弹现在还在那里，估计埋得很深。落在医院当央的两个都没响，都落在大岩石上摔破了。其中，落在獾窝上面大岩石上的那颗炸弹摔破，炸弹皮碎裂成块，有大有小。另一个摔成了三瓣。我哥哥把一块一米半长、半米多宽的炸弹皮扛回家，用绳子吊在院门口的樱桃树上，敲一敲，像敲钟一样能响。以后十多年时间里，我们家用零碎炸弹皮焹镢头铁锨用。那是一种好钢，焹镢头、铁锨、镰刀、斧头等非常锋利好使。

最后，大顶子上挨了八路军四发炮弹，整个山顶起了火。大炮支在代庄北山，向孟良崮上打炮。大炮是缴获来的。国民党外围增援部队的两门大炮，被我八路军截获得来，连炮手炮目也俘虏过来。大炮支起来，让国民党炮手打炮，打得很准。他打不准不行，手枪指着头皮，他不想死、也想活。炮弹是燃烧弹，落在哪里哪里着火，落在石头上也着火。炮弹炸响时动静不大，像鸡蛋鸭蛋炸破声音，整个大顶子上满是火星子，随后燃起大火，烧得凸光。

战斗后我到大顶子上看，四发炮弹响了仨。有一发炮弹是个哑巴弹，没响，里面是一个个的铅蛋，像老年人衣服盘线扣子那样的铅蛋，掺在黄乎乎蜂蜡样炸药中。大顶子上的死尸，没有一具是穿衣裳的，衣裳都被火烧光了。

那种炸药不用点火就着。我用木棍戳弄炸药，炸药不着火。用手指头戳炸药，一沾指头就冒烟着火。火着起来，冒着火星、冒着白烟，吓得我拔腿就跑。燃烧弹整个都烧着了，烟火腾腾。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烟火才熄灭。我不敢再过去看，直到第二天上去看时，看到燃烧的土地上，浸上了一溜一滩像黑蜡一样的胶质东西，用手指戳，烟火再次冒起。我纳闷，怎么泥土掺着也着火。

晚上打进攻时，国民党部队的照明弹悬在头顶上，一发照明弹能停留十分钟，发着白光，像大白天一样，地面上什么东西都能看见。一发停了，另一发又打上天。国民党兵发射照明弹，是害怕八路军趁夜摸上去。照明弹停在半天里，国民党能看清阵地，咱八路军也能看见他们。

我家对面的大北山上，八路军押解下来一队国民党俘虏兵。从北面来一架飞机发现后，扔下两颗大炸弹。一颗炸弹落在我家石棚洞门前不远处，震得地动山摇。炸弹一响，吓得我一腚坐在地上。随后，炸弹皮连同石块“噼里啪啦”落在洞前。另一颗炸弹落在庙庵近处的鸡毛翎子沟里，同样炸得土石乱飞，炸弹皮飞到了百米外的大白果树下，好在这两颗炸弹都没有伤人。

国民党兵占着山顶，吃了大炮的亏。山上遍地是岩石，咱八路军的炮弹打来炸响，炮弹皮和石块一同炸飞，杀伤力太大。炮弹如果落在泥土地里炸响，爆炸物向上窜起，隔几米远的人趴在地面上，不会被炮弹皮打伤。但是，如果炮弹落在石头上爆炸，弹皮连同石块四散炸开，二三十米内的人都会被炸伤。战斗打过去以后，我曾到大顶子东侧看过。那里有个叫豆虫石的地方，周圈是大岩石，北面一个石龛能藏人。一发炮弹落在豆虫石上爆炸，岩石被炸掉了一坨，近处留下了七具尸体。其中三个死在石龛里，其他四个都在岩石旁边。

国民党部队阵地挨炮死伤多。八路军攻山，单兵散落冲锋，没个正地方。国民党机枪找不好射击目标，没处发挥。相反的是，国民党兵都在战壕里，目标固定，大炮找准目标位置打下，一死一大片。

八路军战士从山上向下押俘虏，从我家石棚洞门前经过两队。俘虏兵单排着走路，一个个非常老实听话。押解的八路军战士前头两个，后头两个，都端着刺刀枪支。俘虏被押送下山，押送到哪里去咱不知道。国民党74师师长张灵甫，传说是指挥部被围后，他自己开枪自尽的，当然也有其他说法，说是被八路军打死的。他的遗体听说被抬到马牧池拔麻村去了。

孟良崮战役胜利后的当天傍晚，从山上下来的八路军战士，很多人住在了我家里，他们在俺家生火做饭。吃饭后，一个个都在这里睡觉，我家院里院外都有，还有一些睡在了前沟后沟里。他们劳累发困，一个个都睡得很死。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仗已经打完了。第二天一早，战士们就开拔走了。在我家做饭吃睡觉的是新四军部队战士，他们是从西面攻打大崮顶孟良崮的部队，在芦山西头和油寨子战斗中，攻山非常困难，死伤人太多。当他们听我说东线大顶子战斗比较容易，鲁中部队伤亡不大的情况后，他们有的放声大哭。为死去的战友哭泣，为攻打困难艰险和胜利哭泣。

战役过后，当地村庄人们都上山拾破烂，一般拾些毯子、被子、铁锅、铁锨等有用的东西。我上山去尽捡拾些好玩的东西，阵地丢弃的螺丝、铜圈什么的。山上不见枪支，枪支弹药都被打扫战场的八路军拿走了。只在一些犄角旮旯石缝里发现有炸弹、手榴弹，还有成箱的子弹和手榴弹。

大顶子上满是死尸，我在死尸堆里看见了一箱手榴弹。尸体发臭熏人，都已经发尸了，肚子气鼓着。我过去拿时，用一把香人艾蒿捂着鼻子。走进死尸堆里，脚踏在死尸空隙里。夹着一箱手榴弹向外走时，脚踏碰了一个死尸的肚子，只听“呜”的一声，死尸发出了动静。

我拿出一箱手榴弹，找了一处悬崖，手指头勾着拉环一个个向下扔下去，一个个炸响。国民党兵用的手榴弹好，圆筒弹身，弹皮不厚，不太沉重。但是，爆炸响声比土制手榴弹大了两三倍，很能响。手榴弹爆炸的地方，看不到一点弹皮，都炸碎炸飞了。

我在大顶子上发现了很多炮弹，但是拿不动。拿了没用还很危险，不愿意拿。那一次，我上山放牛，把牛拴起来后，我到大顶子上拿了两趟回来。一趟最多拿三颗，两趟拿了六颗。拿回来后，我把炸弹放到一个石穴里，用柴草点火烧，都烧炸了，很能响。

农历三月里打得仗

孟良崮战役胜利后，仅仅隔了两天，到第三天上午十点左右，山上又来了国民党部队。国民党兵把我和父亲抓上山，让给埋死尸。

山上死尸太多，都是国民党兵遗体，父亲用一个犋夹绳子系上活扣，一头拴着尸体的脚腕拉起。让我用铁锨撅着头，一个个弄到战壕里放下。战壕里有半米深的子弹壳，简单清理后放下尸体。一具具填满，上面埋上土。我和父亲在大顶子上干了一整天。

孟良崮战役那一年闰二月，国民党部队第一次来是三月初三。他们下午来占了大顶子，住了两天，第三天中午就走了。过了四五天，又来了一伙，住了两三天后又走了。又过了二三天，又来了一伙，住了八九天，把近处的树木砍了一些，在山上搭建地堡。 

国民党兵下山进村抓人。在战斗接火的那天下午，把我和父亲一同抓上山。我上去待了一会儿后，他们嫌我年龄太小不能干活，让我下山回家，而父亲被留在了山上。晚上的时候，父亲“请假”拉屎。他转到大岩石下，一转眼就钻了石棚底，随后跑了。这一带山地就在我家近处，地形地貌非常熟悉。父亲跑了，他们也看不见。

我家前面住的王京顺被国民党兵抓上山，在山上被炮弹皮打伤后背。国民党兵不要他了，让他下山。他下山时，遇到攻山的八路军战士。卫生员给他上药包扎后，他从石汪圈一路转回家来。

我们大庵村被国民党兵还抓去了三个人，死了一个高玉洪。东边住着的姓李的叫李忠，他囫囵着回来的，没受伤。前边住着的王京顺，是在战斗进行到第二天下午受伤的。

国民党兵下山抢东西很厉害，看见什么抢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鸡、狗、鹅、鸭、猪、羊，都被他们抢去。连菜园里的菠菜、蒜苗等都被抢去。国民党兵上山之前，我家已经把粮食等找山洞藏了。但是，鸡、猪没法藏。国民党兵冲进村里，几个人合伙逮鸡，很容易逮住。逮了鸡后拴着挑在枪头上挂着，像电影上日本鬼子扛枪挂着鸡一样。逮猪更是容易，逮了后有的就地杀了，有的活着被抬上山去杀吃了。

国民党兵在我家抢了一些蒜苗、菠菜，还逮了几只鸡。一个国民党抓住我，逼着我给送上山去。我年龄小背不动，不愿意上山。这个国民党兵打了我一枪托子，把我捣在地上后，他自己背着走了。

被抓上山的老百姓，必须听话干活，稍不听话就会遭到毒打。他们抡起棍子打，用枪托子捣、用枝条抽。只要听话干活，等到吃饭的时候，他们会给吃给喝，吃的白米饭上面浇上了猪肉汤。但是，吃饭时不能和他们待在一起吃，要离开他们。

国民党兵对老百姓说：“今天盼中央，明天盼中央，中央军来了一扫光。”然后，就下手逮鸡杀猪抢东西。

国民党部队刚来时非常嚣张，嗷嗷叫，连獗带骂的。拉锯战刚开始，他们光着膀子、戴着铜盆帽子向下冲，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等打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退缩到山顶上，已经没了脾气。山顶阵地上冷冷清清的，不见他们狂妄叫嚣了。咱的部队人多，已经把他们欺倒了，他们没有将气（战斗意志）了。

我的手指头被炸掉了仨

孟良崮战役胜利后，过了一段时间，咱们部队上来人寻找遗落的八路军烈士遗体。在我家近处两道山沟里，我帮着找到了十一具遗体。国民党兵和八路军战士的遗体很好辨别，看衣服和帽子就很清楚。八路军战士的衣服是黄色的，戴着有眼罩的帽子。而国民党兵的衣服灰不灰、白不白，帽子是带耳罩的，耳罩向上缝在顶上。找到的八路军烈士遗体，都被运到山前烈士陵园安葬。


战役打过去以后，孟良崮周边村庄很多人玩弄炸弹被炸死炸伤。我被炸掉了三个手指头。

我上山放牛，捡拾了一些子弹壳、手榴弹、炮弹、炸弹等营生。其中有一个像雷管一样的铜管，里面灌满了半截泥沙。我用左手指头捏着在岩石上磕打，一下子炸了。手指头没了仨，血糊淋漓，淌着血。刚开始没感觉疼痛，只是感觉凉飕飕的，好像冒着凉气。以后知道，我是被一个引火帽炸伤的。

横山前村的李太文医生能治外伤，他本是个乡村医生。孟良崮战役胜利后，别人到山上去捡拾破毯子、破被子、破铁锨、破镢头等好用的东西，而李太文上山却专门捡拾国民党部队使用的药品药械，有外伤敷药、吃的药、纱布、绷带等等。国民党部队在大崮顶东南坡沟里有个医院，医院遗留的东西都被他捡回了家。战场遗留弹药炸伤了很多人，李太文用这些药品给人治疗，都能治好，出了名。

嫂子领着我去山前找李太文医生治疗。我家到横山前李太文家不足十里路，很快就到了，一路上我也没感觉疼痛。到了他家，他却外出给人治疗去了。四十亩地村七个小孩玩炸了一颗炮弹，当场炸死仨、四个受伤。李太文是到四十亩地给人治疗去了，他是从高家庄直接到四十亩地村的。高家庄一个姓王人家的小孩，和我同一个时辰被炮弹炸伤，炸掉了三个手指头。这一天，同一个时辰内，孟良崮山前我们九个人被炸，死了仨，六个受伤。受伤者有的炸掉了手指头，有的炸瞎了眼睛。

在李太文家等了一会，手指头疼了起来，越来越疼，直疼得我头晕眼花，哭喊不止。正好，李太文回来了，看了我一眼，拿出一点像味精一样的药面让我吃下，吃了后马上就不太疼了。而后，李医生给我清洗，把烂糊的东西去掉，做了包扎。我在李医生家住了三天后，他给了一些药物让我带着回家。嘱咐说，如果药物用完了或者是发炎，可到他家再给治疗。治好一个手指头十块大洋，三个手指头三十块大洋。我回家后又找过他两次，他又给了些药品，半个月后长好了。治好了三个手指头，我家花了三十块大洋。我家里有十几块钱，又向邻居亲戚家借了一些。当时，山前山后被炸伤的人都让李医生治疗，他因此挣了不少钱。

老家在紫竹庵深沟里

我的老家房屋在紫竹庵深沟里，深沟直通到大顶子下。孟良崮大顶子东侧，古来有三大古迹：紫竹庵、金陵寺和水蛮洞（大水洞）。

紫竹庵是个道观，旧址上还有一棵大白果树。传说老年间这里有很多紫皮竹子。紫竹庵周围散落着小村人家，都是老年间开荒种庙地来此定居的。我们杨家开垦耕种着大顶子下山场土地，大北山、大水洞山地都是我家的。

紫竹庵和北边的黄石山皇上寺是一家，道士们有联系。金陵寺在紫竹庵后面的山顶上，老年间就已经荒废了，上面还有一通石碑和几间破屋框子。传说，金陵寺古来很出名，磊磊岩石上的寺庙香火很旺盛。

大水洞在大北山里侧，老年间洞口虽小，但是里面空间很大，最多能藏一千口人，是附近老百姓躲灾躲难地方。“毛子事”“马子事”“鬼子事”的时候，近处村庄百姓都到里面躲藏。洞里有水，把粮食带进去，长期住在里面也行。

“马子事”的时候，来了土匪抢劫杀人，我父亲藏进了洞里。父亲有两杆土枪，他经常打猎，枪法好。一股土匪把石洞口围了起来，但是他们不敢钻进去，怕挨枪子。土匪点火烧，想把父亲熏出来。可是，这个大石洞不进烟，烟火都在洞门口飘散。点火熏不出来，土匪几次试探着爬进洞口，被我父亲开枪打死了仨。土匪又围了一些日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撤走了。

国民党来的时候，高家庄、田家庄民兵队在李太顺的带领下打游击。民兵队二十多个人，看着国民党向着孟良崮来了，就转移到代庄北山去了。国民党兵离开孟良崮，他们又转了回来。

那一天，他们在大崮顶上看到山前来了国民党兵，随即向东边的大庵顶转移。这个时候，大庵顶早被国民党兵占了，他们不知道。他们刚到光光顶子上，受到了大庵顶国民党兵的围堵。国民党兵喊着“都是土八路，抓活的！”

我在光光顶子上放牛，眼看着李太顺民兵队钻进了大水洞。不一会儿，几个国民党兵追来，问我，“民兵队人到哪里去了？”我说：“没看见，早跑了。”

几个国民党兵说，“他们钻到大石洞里了”，把大水洞围了起来。民兵队二十多条枪，他们不敢进去。国民党兵点火熏不行，进去不敢，只能守着。大水洞里早已经有百多个老百姓藏在里面，粮食、水都有。国民党兵分别在大水洞顶、小水洞顶和拖脚梁上架起三挺机枪和三门小炮，围了三天三夜。三个晚上的时间，民兵队员和老百姓都跑光了。大水洞前有一个连着一个的大石棚，黑夜里，民兵队和老百姓从石头底跑了。最后，国民党兵发现没了人，只剩下一个八十二岁的老妈妈和一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子。国民党兵钻进洞里，把豆子、面粉等乱砸一通。事后，我钻进洞里看，豆子、粮食丢了一地。

“鬼子事”的时候，鬼子汉奸也曾把大水洞围了几天，也放火熏，但是没有抓到一个人。

大水洞北山是我家的山场，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我都十分熟悉。早年间的洞口很小，需要趴着进去，现在被人为扩大了洞口。孟良崮战役的时候，大水洞（水蛮洞）里没有住过国民党兵，更不是国民党部队的指挥部。这个石洞太偏僻、路道太难走，国民党部队指挥部不会设在里面的。

我左手三个手指头残缺，但是，没怎么影响我打猎打枪。年轻的时候，我经常上山打猎，走遍了孟良崮上沟沟坎坎，哪里有个石洞，哪里有块岩石都非常熟悉。我经常打获一些皮狐、獾等，拿到垛庄集市上去卖。附近村庄的人，都知道我打枪好、打猎好。后来，禁枪禁猎，我不再上山打猎。我在垛庄集弄了个修车铺，修理自行车、小胶轮车等，这一带村庄的人都认识我。（笔者两次采访杨忠友老人，全程用手机录像。录像视频陆续在微信视频号、抖音号、快手号发出，现在已经发出9期。读者可关注“高自宝的沂蒙村庄行走”视频号和抖音号，以及“沂河春天”快手号收看。）

上周末，我来到沂南县孙祖镇书堂子村大庵，采访一位孟良崮战役亲历人。老人的家在孟良崮大庵顶下，这是孟良崮最高的山峰大庵顶，近处的人叫它大顶子。这里有一处古老的道观叫紫竹庵，紫竹庵遗址上有一棵大白果树。


老人所住的小自然村近邻紫竹庵大白果树。



小村有十几户人家


老人90岁，孟良崮战役时他14岁。他亲眼看到了战斗场面，看到了国民党部队74师指挥部原址，看到了满山的尸体。老人耳聪目明口述清楚，还原了战场情景。随着战役时间隔远，战役亲历人已经越来越少。老人的口述资料十分珍贵。笔者有记录、有录音、有录像，以原本的形态留存历史、留存社会。


老人家近邻的紫竹庵旧址，一棵古老的白果树非常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