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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我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家中光景愈发捉襟见肘。穷则思变，我只得四处联系出路，好在晋江有位老乡愿意帮我介绍活，于是我拖家带口，坐上了南平发往晋江的大巴。 
经过八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抵达晋江长途车站。老乡把我们接到鞋都路旁一家旅馆，并交了房费让我们歇息一天，说明天就带我进他上班的小作坊。老乡在那做鞋面拉帮，人缘不错，老板倚重。
彼时晋江的大街小巷，制鞋小作坊遍地开花，民房大厅内放着拉帮机，堆着几大袋鞋面，全家老小齐上阵，再简单招五六个人，一个自负盈亏的家庭鞋坊便有声有色地运转起来。
我初来乍到，见人忍不住点头问好，但大家只顾埋头拉帮，有人匆匆抬头瞥了一眼，又低头忙活手头活计。后来才知，这里是按件计算工资，多劳多得，上不封顶，故人人都要争分夺秒。 
工作敲定，我便马上着手租房事宜。然而仓促之间，找到适合房子极为不易，折腾到天黑，才寻到一个二层木制民房。楼颇有些年头，但胜在便宜，且离上班地方不远。双层结构，每层两个房间。我们住二楼的一间，房东一家正好在楼下。
二楼另一间房在我们到达之前，便住着一位极漂亮的女孩，后来了解她是房东的小姨子。我每天早出晚归，一个多月并未和那女子有过照面。 
房东长我两岁，生得五大三粗，平时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凶神恶煞的样子。我老婆文静内向，很怕面对房东，下楼尽量绕着走。幸好房东白天很少在家，仅在饭点才回来，给坐月子的妻子做饭。
与租房相比，工作之事便顺利得多了。经老乡一番指导，我很快便上手。工资是计件，我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回家。租完房我们手中余钱所剩无多，老婆为不凭添我压力，常常计算着米量煮稀饭。
由于是木质房，我们在楼上房间走动，楼下之人听得一清二楚。小孩吃稀饭会多尿，在老家都穿着开裆裤随地撒尿，憋不住时，他习惯就地蹲着尿。我们每次看到之后火速地拿抹布擦干，可手再快也常常阻止不了尿液从楼层隔板渗到楼下。 
那天并没下大雨，但早已过了点，老婆没送午饭过来。我隐隐觉得不对劲，急忙赶回木楼。刚到楼下便看到老婆正在哭泣，房东指着孩子破口大骂，让我们马上滚。 他口不择言，骂我们乡巴佬没素质，小孩在楼上撒尿滴到菜汤里。我抬头一看，天花板楼板确有一滩水渍，下方正是饭桌。房东骂得实在难听，我那时心里竟阴暗地有些报复的快意。但毕竟自己错误在先，我平复心情建议房东在楼板下方铺一层塑料膜，防水又防尘。
房东不依不饶，大吵大闹让我们滚，见他这样，我亦火起，叫他先退押金。他拒绝还押金，说我们要付精神损失费。我便不同他理论，怒道不还押金我不退房。我俩话赶话越说越气，他说要扔我行李到街上，我说要拆他房子。最后房东下了通牒，月底以前必须搬离。 
经此一事，我们同住一楼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相遇再无好脸色，我老婆在楼上亦变得小心翼翼，这种情形，更令我对房东又多一丝愤怒。 
那段时日为攒钱搬家，我每天拼命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有天半夜，我回来时街上冷冷清清，远远地，却看到两个黑影在木楼下鬼鬼祟祟。其中一人突然蹑手蹑脚打开窗户，昏暗灯光下，只见他手中多了一个襁褓。这不是房东的前几天刚满月的小孩吗？
他们这是在偷小孩！
之前就听同事说起，他老表在这边上班，老婆无聊便小孩哄睡，自己在旁边小卖店看电视，有天晚上她回去时，小孩早被人抱走……我没想到小偷这么大胆，居然就这样明目张胆作案。 
想到房东对我的态度，我有一瞬间想置之不理。可终是良心过不去，回想起同事说那丢失孩子后，一家人悲痛的情况，我便忍不住大喝一声，小偷，偷小孩啊！
这一嗓子无异于平地惊雷。那俩人没想到此刻竟然有人在外，慌乱之下夺路而逃。紧接着房间的灯亮起，房东探出头，指着小偷逃跑的方向，语无伦次地说，孩，孩子……
接着就见到穿着背心和裤衩的房东冲了出来，我那时已在狂奔去追小偷。左拐右拐，不知道跑了多久，我气喘吁吁看着小偷的背影，一刻不敢慢下来。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穿的劣质解放鞋，鞋底这时脱胶，我索性把鞋脱了，拿在手里，咬着牙接着跑。
小偷一旦把孩子抱走，以后找回来的机会十分渺茫。我强忍脚底疼痛穷追不舍，小偷似乎发现如此耗下去，可能被抓。只见他们将襁褓往路边一扔，直接跳到溪里游过对岸不见踪影。我赶忙抱起孩子，听到婴儿中气十足的啼哭哭，知道无碍。  我瘫软地靠在路旁，口干舌燥，双腿犹如灌了铅再也不能站立。这时远处昏暗的角落跑出一黑影，披头散发，人鬼莫辩。我心咯噔一下，不觉冒出冷汗。我壮着胆子，吼道你谁啊。那黑影发出颤抖的声音，让把孩子放下，这是她姐的孩子。我说我是楼上租客，她半信半疑，等她接过孩子，看我手上的解放鞋和身上工作服，才哇一声嚎哭起来。 
木楼外面那晚熙熙攘攘聚了很多人，房东太太头上还包着布，顾不得受到风寒，在门口号啕大哭，房东亦失魂落魄，猛烈地抽烟。当我推开人群，小姨子把孩子递给房东太太时，两百来斤重的房东，眼泪哗哗奔流。 
第二天，老婆送饭时，满面春风地说让我晚上早点回去，房东请客答谢我。晚上，看着满桌的菜，还有刚炖好的猪蹄草本汤，我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房东从外面搬来一箱惠泉啤酒，亲自给我开了盖，自己亦开了一瓶，碰了一下，咕噜几口就喝光。那晚他坐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一口一个老弟老弟地叫。对于前几天叫我们搬家的事，他十分痛心疾首，抬头指着楼顶，明天就去市场买塑料布，小孩以后随便尿。这下轮到我不好意思，我也对小孩的行为感到愧疚。 
他让我喊他刘哥，说老婆喜欢人多热闹，月子期间又不能出去，要把楼上空房间租出去，还特意叫妹妹过来住。只是没想到我们小孩太闹腾，吵得她休息不好，而且我经常半夜回来，走楼梯时发出吱呀的声音亦令她不胜其扰，所以一生气口不择言，逼我们退租。
接着刘哥又说他近百斤体重摆在那，昨晚没跑几步路就抬不动步，那时他内心已经做好小孩追不回来的准备。酒至酣处，搂着我神秘兮兮地问我想不想发财，然后压低声音说他在做六合彩小头目，只需统计买家押的生肖，收到的金额按比例抽成。这几乎是无本生利稳赚不赔的买卖，只要我同意，他立马划区域给我做。 
我摇头拒绝，娓娓向他道出我的事。我爸曾因为迷恋赌博，害得家里支离破碎。以前他那么勤劳能干，我们不上不足比下有余，自从迷上赌博，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更无心干活，整天想着怎么发大财，做些春秋大梦。最终因赌博欠债，被人追到家里要债。
那些债主来催债，会带一帮人示威，堵着门口，若我们屏息躲藏，他们便直接在门窗上泼油漆。我妈受不了这样没日没夜地提心吊胆，从此一去不返。因此我出来上班，也得把老婆孩子带在身边，对于赌博，我深恶痛绝。  刘哥恍然大悟，便不再勉强。他又说他老丈人也是专门做鞋的，且开着大公司，我可以去他那上班，待遇肯定比现在好。房东太太也抱着孩子过来，看着我说道，可惜我结婚了，不然真想把妹妹介绍给我。
我听后尴尬地笑笑，连忙转移话题，老婆在一旁吃着菜，好似什么没听到一般。这时，房东小姨子入了座，她自来熟地又是吃菜，又是喝酒，接连敬我好几杯。房东太太意味深长地说，妹妹平常根本不喝酒。 
吃喝至深夜，孩子困得早已睡着，老婆先行离去。饭桌上，房东一家依旧热情招呼，推杯换盏。小姨酒杯不离手，喝着喝着眼泪就掉下来。房东太太叹息一声，她说刚喜欢上一个男的，可是人家早已经结婚。那一刻，房东小姨子猛然转过脸，泪眼婆娑望着我，问我该怎么办。我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酒醒大半，立即顺水推舟道，既然人家已经结婚了，就该放手，天涯何处无芳草。 
第二天，刘哥让小姨子直接带我去公司，我还是回了老乡那边。我对她说，现在工作的地方也挺好，累是累点，但是工资挺高。刘哥知道其中原由，便叹息一声，不再劝我。
那只后，我依旧只偶尔会碰到小姨，我们只是点头打招呼。 
一年后，刘哥把木楼拆去盖新房，我们也就搬走他处。后来听说他又在泉州买了两套商品房，生活越来越好。小姨子也招了入赘女婿，预备接手她爸的鞋厂。
我有次去刘哥那里喝酒，他说那天小姨见我不记前嫌勇追小偷，觉得是真男人，大胸怀。我听后心里一动，往事种种遂如海潮汹涌。 
又两年，小孩已到读书年纪，我回了老家。此后，便与刘哥很少联系。今年年初，他家孩子结婚，特意开车过来接我参加婚礼，说一家人一直念着当年的恩情。小姨子见了我们，亦无比热情，拉着我老婆似有说不完的话，亲如姐妹。 
回来后，老婆告诉我，小姨子当年真的对我用情极深，但终究无果。老婆轻言细语地说，当年她早已感觉得到，但她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那个夜晚我拼尽全力追赶小偷的情景，突然闪现在脑海，过往的一切，如排山倒海的台风，在心底卷起势不可挡的风暴。但台风终会平息，山川如旧，海阔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