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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下 -- 作者:钱钟书

送交者: 民主不仅仅是价值观[☆★★民主好啊!★★☆] 于 2024-02-11 20:50 已读 8090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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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没有聘个女--女秘书?"袁友春问建侯。他本要说"女书记",忽然想到这称呼太直率,做书记的颐谷听了也许刺耳,所以忙改口尊称"秘书",同时心里佩服自己的机灵周到。


曹世昌道:"这不用问!太太肯批准么?女书记也帮不了多少忙。"


李太太说:"这还象句话说。随他用一屋子的女书记,我管不着,别扯到我身上,建侯,对不对?"建侯油腻腻地傻笑。


袁友春道:"建侯才可以安全保险地用女书记,决不闹什么引诱良家少女的笑话。家里放着爱默这样漂亮夫人,他眼睛看高了,要他垂青可不容易。"


陈侠君瞧建侯一眼道:"他要引诱,怕也没有胆量。"


建侯按住恼怒,强笑道:"你知道我没胆量?"


侠君大叫道:"这简直大逆不道!爱默,你听见没有?快把你们先生看管起来。"


爱默笑道:"有人爱上建侯,那最好没有。这证明我挑丈夫的眼光不错,旁人也有眼共赏。我该得意,决不吃'忌讳'。"


爱默话虽然漂亮,其实文不对题;因为陈侠君讲建侯看中旁的女人,并非讲旁的女人看中建侯。但也没人矫正她。陈侠君继续说:"建侯胆量也许有余,胃口一定不够。咱们人到中年,食色两个基本欲望里,只要任何一个还强烈,人就还不算衰老。这两种欲望彼此相通;根据一个人饮食的嗜好,我们往往可以推出他恋爱时的脾气--"


陆伯麟眼睛盯在面前的茶杯上,仿佛对自己的胡子说:"爱默刚才讲她自己决不捻酸吃醋,可是她爱吃醋溜鱼,哼!"建侯道:"这话对!侠君专门胡说八道,好象他什么都知道!"


侠君不理会陆伯麟,把头打着圈儿对建侯说:"因为她爱吃醋溜鱼,所以我断定她也会吃醋。你小心着,别太乐!"


李太太笑道:"这真是信口开河!好罢,好罢!算我是醋瓶儿、醋罐儿、醋缸儿,你讲下去。"


侠君象皮球给人刺过一针,走漏了气,懒懒地说:"也没什么可讲。建侯吃菜的胃口不好,想来他在恋爱上也不是贪多的人。"


"而且一定也精益求精,象他对烹调一样,没有多少女人够得上他的审美标准,"傅聚卿说。建侯听着,洋洋得意。


"此话大错特错,"侠君忍不住说:"最能得男人爱的并不是美人。我们该防备的倒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见了有名的美人,我们只能仰慕她,不敢爱她。我们这种未老已丑的臭男人自惭形秽,知道没希望,决不做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她的美貌增进她跟我们心理上的距离,仿佛是危险记号,使我们胆怯、懦怯,不敢接近。要是我们爱她,我们好比敢死冒险的勇士,抱有明知故犯的心思。反过来,我们碰见普通女人,至多觉得她长得还不讨厌,来往的时候全不放在眼里。吓!忽然一天发现自己糊里糊涂地,不知什么时候让她在我们心里做了小窝。这真叫恋爱得不明不白,恋爱得冤枉。美人象敌人的正规军队,你知道戒备,即使打败了,也有个交代。平常女子象这次西班牙内战里弗郎哥的'第五纵队',做间谍工作,把你颠倒了,你还在梦里。象咱们家里的太太,或咱们爱过的其他女人,一个都说不上美,可是我们当初追求的时候,也曾为她们睡不着,吃不下--这位齐先生年纪虽轻,想来也饱有经验?哈哈!"颐谷听着侠君前面一段议论,不由自主地佩服他观察得入情入理,没想到他竟扯到自己头上,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对陈侠君的怨恨复活了。


李太太忙说:"侠君,你这人真讨厌--齐先生,别理他。"


袁友春道:"侠君,你适才讲咱们的太太不美,这'咱们'里有没有建侯?"曹世昌、赵玉山都和着他。


李太太笑道:"这不用问,当然有他。我也是'未老先丑',现在已老更丑。"


侠君慌的缩了头,手抓着后脑,做个鬼脸。陆伯麟都忍不住笑了。     马用中说:"你们说话都不正经。我报馆里有两个女职员做事都很细心认真。玉山,你所里好象也有女研究员?"


赵玉山道:"我们有三个,都很好。象我们这研究所,一般年轻女人会觉得沉闷枯燥,决不肯来。我的经验是,在大学专修自然科学、中国文学、历史、地理的女学生,都比较老实认真。只有读西洋文学的女学生最要不得,满脑子的浪漫思想,什么都不会,外国文也没读通,可是动不动要了解人生,要做女作家,要做外交官太太去招待洋人,顶不安分。从前傅聚卿介绍过这样一个宝贝到我们所里来,好容易我把她撵走了,聚卿还怪着我呢。"


傅聚卿道:"我不怪你旁的,我怪你头脑顽固,胸襟狭小,容不下人。"


郑须溪道:"这话不错。玉山该留她下来,也许你们所里的学术空气能把她潜移默化,使她渐渐跟环境适合,很可能成为一个人才。"


陆伯麟笑说:"我想起一椿笑话。十几年前,我家还在南边。有个春天,我陪内人到普陀山去烧香,就住在寺院的客房里。我看床铺的样子,不很放心,问和尚有没有臭虫。和尚担保我没有,'就是有一两个,佛门的臭虫受了菩萨感应,不吃荤血;万一真咬了人,阿弥陀佛,先生别弄死它,在菩萨清静道场杀生有罪孽的。'好家伙!那天我给咬得一宵没睡。后来才知道真有人听和尚的话。有同去烧香的婆媳两人,那婆婆捉到了臭虫,便搁在她媳妇的床上,算是放生积德,媳妇嚷出来,传为笑话。须溪讲环境能感化性格,我想起和尚庙的吃素臭虫来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郑须溪笑完道:"伯老,你不要笑那和尚,他的话有一部分真理。臭虫跟佛教程度差得太多了,陈侠君所谓'心理距离'相去太远,所以不会受到感化。智力比较高的动物的确能够传染主人的脾气,这一点生物学家和动物心理学家都承认。譬如主人爱说笑话,来的朋友们常哈哈大笑,他养的狗处在这种环境里,也会有幽默,常做出滑稽引人笑的举动,有时竟能嘻开嘴学人的笑容。记得达尔文就观察到狗能模仿人的幽默,我十几年前看德国心理学家泼拉埃讲儿童心理的书里,也提起这类事。我说学术空气能改变女人的性格,并非大帽子空话。"


陆伯麟道:"狗的笑容倒没见过,回头养条狗来试验试验。可是我听了你的科学证明,和你绝对同意。我喜欢书,所以我家里的耗子也受了主人的感化,对书有特别嗜好,常把我的书咬坏。和尚们也许偷偷吃肉,所以寺院里的虱子不戒腥荤。你的话对极了。"说完话向李太太挤挤眼,仿佛要她注意自己讽刺的巧妙。


郑须溪摇头道:"你这老头子简直不可理喻。"袁友春道:"何必举狗的例子呢?不现成有淘气么?你们细心瞧它动作时的腰身,婀娜刚健,有时真象爱默,尤其是它伸懒腰的姿态。它在李府上养得久了,看惯美丽女主人的榜样,无形中也受了感化。"


李太太道:"我不知道该骂你,还是该谢你。"


陈侠君道:"他这话根本不对。淘气在李家好多年了,不错,可是它也有男主人哪!为什么它不模仿建侯?你们别笑,建侯又要误会我挖苦他了。建侯假如生在十六世纪的法国,他这身段的曲线美,不知该使多少女人倾倒爱慕,不拿薪水当他的女书记呢!那时候的漂亮男女,都得把肚子凸出--法国话好象叫Panserons--鼓得愈高愈好,跟现代女人的束紧前面腹部而耸起后面臀部,正是相反。建侯算得古之法国美少年,也配得做淘气的榜样。所以我说老袁倒果为因。并不是淘气学爱默的姿态,是爱默参考淘气的姿态,神而明之,自成一家。这话爱默听了不会生气的。倾国倾城,天字第一号外国美人是埃及女皇克娄巴德拉--埃及的古风是女人愈象猫愈算得美。在朋友们的太太里,当然推爱默穿衣服最称身,譬如我内人到冬天就象麻口袋里盛满棒子面,只有你那合式样儿,不象衣服配了身体做的,真象身体适应着衣服生长的。这不是学淘气的一身皮毛么?不成淘气会学了你才生皮长毛?"


爱默笑道:"小心建侯揍你!你专讲废话。"建侯把面前一块Eclair给陈侠君道:"请你免开尊口,还是吃东西吧,省得嘴闲着又要嚼咀。"侠君真接了咬着,给点心堵住了上下古今的议论。


傅聚卿说:"我在想侠君讲的话。恋爱里的确有'心理距离',所以西洋的爱神专射冷箭。射箭当然需要适当的距离,红心太逼近了箭射不出,太远隔了箭射不到;地位悬殊的人固然不易相爱,而血统关系太亲密的人也不易相爱。不过这距离不仅在心理方面。各位有这个经验么?有时一个女人远看很美,颇为可爱,走近了细瞧,才知道全是假的,长得既不好看,而且化妆的原料欠讲究,化妆的技巧也没到家。这种娘儿们打的什么主意,我真想不出。花那么多的心思和工夫来打扮,结果只能站在十码以外供人远眺!是否希望男人老远的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们,到走近看明了真相,后悔无及,只有将错就错,爱她们到底?今天听侠君的话,才明白她们跟枪炮一样,放射力有一定的距离,这种女人,我一天不知要碰见多少,我恨死了她们,觉得她们要骗我的爱,我险的上当。亏得我生在现代,中国风气开通,有机会对她们仔细观察,矫正一眼看去的幻觉。假使在古代,关防严密,惟有望见女人凭着高楼的栏干,或者瞥见她打起驴车的帘子。可望而不可即,只好一见生情,倒煞费心机去追求她,那冤不冤!我想着都发抖。"说时傅聚卿打个寒噤。建侯笑得利害,不但嘴笑,整个矮胖的身体也参加这笑。


陈侠君早吃完那块糕,叹口气说:"聚卿,你眼睛终是太高呀!我们上半世已过的人,假如此心不死,就不能那样苛求。不但对相貌要放低标准,并且在情感方面也不宜责备求全。十年前我最瞧不起那些眼开眼闭的老头子,明知他们的年轻姨太太背了自己胡闹,装傻不管。现在我渐渐了解他们,同情他们。除非你容忍她们对旁人的爱,你别梦想她们会容忍你对她们的爱。我在巴黎学画的时候,和一个科西嘉的女孩子很要好,后来发现她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要我也进教才肯结婚,仿佛她就是教会招揽主顾的女招待,我只好把她甩了。我那时要求女人全副精神爱我,整个心里装满的是我,不许留一点点给任何人,上帝也是我的情敌,她该为我放弃他,她对我的爱情应该超越一切宗教的顾忌。可是现在呢?我安分了,没有奢望了,假如有可爱的女人肯大发慈悲,赏赐我些剩余的温柔,我象叫化子讨得残羹冷炙,感激涕零。她看我一眼,对我一笑,或脸一红,我都记在心上,贮蓄着有好几天的思量和回味。打仗?我们太老啦!可是还不够老,只怕征兵轮到我们。恋爱?我们太老啦!可是也不够老,只怕做情人轮不着我们!"


马用中起身道:"侠君这番话又丧气,又无耻。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李太太,建侯,谢谢您,再会,再会。别送!齐先生,再见。"曹世昌也同时说侠君的议论"伤风败俗"。建侯听侠君讲话,呆呆的象上了心事,直到马用中叫他名字,才忙站起来,和着爱默说:"不多坐一会儿么?不送,不送。"颐谷掏出表来,看时间不早,也想告辞,只希望大家都走,混在人堆里,七嘴八舌中说一句客气话便溜。然而看他们都坐得顶舒服的,不象就走;自己怕母亲盼望,实在坐不住了,正盘算怎样过这一重重告别的难关。李太太瞧见他看表,就说:"时间还早啊,可是我不敢多留你,明儿见。"颐谷含糊地向李太太谢了几句。因为他第一次来,建侯送他到大门。出客堂时建侯把门反手关上,颐谷听见关不断的里面说笑声,武断他们说笑着自己,脸更热了。跳上了电车,他忽然记起李太太说"明儿见"。仔细再想一想,把李太太对自己临去时讲的话从记忆里提出来,拣净理清,清清楚楚的"明儿见"三个字。这三个字还没僵冷,李太太的语调还没有消散。"明"字说得很滑溜,衬出"见"字语音的清朗和着重,不过着重得那么轻松只好象说的时候在字面上点一下。那"儿"字隐躲在"明"字和"见"字声音的夹缝里,偷偷的带过去。自己丝毫没记错。心止不住快活地跳,明天这个日子值得等待,值得盼望。颐谷笑容上脸,高兴得容纳不下,恨不得和同车的乘客们分摊高兴。对面坐的一个中年女人见颐谷向自己笑,误会他用意,恶狠狠看了颐谷一眼,板着脸,别过头去。颐谷碰到一鼻子灰,莫名其妙,才安静下来。到了家,他母亲当然问他李太太美不美。他偏说李太太算不得美,皮肤不白啦,颧骨稍微高啦,更有其他什么缺点啦。假如颐谷没着迷,也许他会赞扬爱默俏丽动人;现在他似乎新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初来未惯,躲在他心里,怕见生人,所以他说话也无意中合于外交和军事上声东击西的掩护策略。他母亲年轻结婚的时候,中国人还未发明恋爱。那时候有人来做媒,父母问到女孩子本人,她中意那男人的话,只有红着脸低头,一声不响,至多说句"全凭爹妈作主",然后飞快的跑回房里去,这已算女孩儿家最委婉的表情了。谁料到二三十年后,世情大变,她儿子一个大男孩子的心思也会那么曲折!所以她只打趣儿子,说他看得好仔细,旁的没讲什么。颐谷那天晚上做了好几个颠倒混沌的梦,梦见不小心把茶泼在李太太衣服上,窘得无地自容,只好逃出了梦。醒过来,又梦见淘气抓破自己的鼻子,陈侠君骂自己是猫身上的跳虱。气得正要回骂,梦又转了弯,自己在抚摸淘气的毛,忽然发现抚摸的是李太太的头发,醒来十分惭愧,想明天真无颜见李氏夫妇了。却又偷偷的喜欢,昧了良心,牛反刍似的把这梦追温一遍。


李太太并未把颐谷放在心上。建侯送颐谷出去时,陈侠君道:"这小孩子相貌倒是顶聪明的。爱默,他该做你的私人秘书,他一定死心塌地听你使唤,他这年龄正是为你发傻劲的时候。"爱默道:"怕建侯不肯。"曹世昌道:"侠君,你这人最要不得!你今天把那小孩子欺负得够了。年轻人没见过世面,怪可怜的,。"侠君道:"谁欺负他?我看他睁大了眼那惊奇的样子,幼稚得可怜,所以和他开玩笑,叫他别那么紧张。"陆伯麟道:"你自以为开玩笑,全不知轻重。怪不得建侯恼你。"大家也附和着他。说时,建侯进来。客人坐一会,也陆续散了。爱默那晚上睡到下半夜,在前半觉和后半觉接榫处,无故想起日间颐谷对自己的表情和陈侠君的话,忽然感到兴奋,觉得自己还不是中年女人,转身侧向又睡着了。


明天,颐谷正为建侯描写他在纽约大旅馆高楼上望下去,电线、行人、车辆搞得头晕眼花,险的栽出窗子,爱默打门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又转身象要出去,说:"你们忙着,我不来打搅你们,我没有事。"建侯道:"我们也没有事,你要不要看看我游记的序文?"爱默道:"记得你向我讲过序文的大意了。好,我等你第一章脱稿了,一起看,专看序文没有意思。建侯,我想请颐谷抽空写大后天咱们请客的帖子,可以不可以?"颐谷没准备李太太为自己的名字去了外罩,上不带姓,下不带"先生",名字赤裸裸的,好象初进按摩浴室的人没料到侍女会为他脱光衣服。他没等建侯回答,忙说:"可以,可以!就怕我字写不好--"颐谷说了这句谦词,算表示他从容自在,并非局促到语无伦次。建侯不用说也答应。颐谷向爱默手中接过请客名单,把眼花腿软的建侯抛搁在纽约旅馆第三十二层楼窗口,一心来为爱默写帖子了。他替建侯写游记,满肚子的委屈,而做这种琐碎的抄写工作,倒虔诚得象和尚刺血写佛经一样。回家后他还追想着这小事,似乎这是爱默眼里有他的表示。第二天他为爱默复了几封无关紧要的信,第三天他代爱默看了一本作者赠送的新小说,把故事撮要报告她,因为过一天这作者要见到爱默。颐谷并不为这些事花多少心力,午后回家的时候却感到当天的生活异常丰富,对明天也有不敢希望的希望。


写请帖的那一天,李先生已经不很高兴。到李太太叫颐谷代看小说,李先生觉得这不但截断了游记写作,并且象烧热的刀判分猪油,还消耗了中午前后那一段好时间,当天别指望颐谷再为自己工作了。他不好意思当场发作,只隐约感到不安,怕爱默会把这个书记夺去。他当着爱默,冷冷对颐谷说:"你看你的小说,把稿子给我,我自己来写。"爱默似笑非笑道:"抓得那样紧!你写书不争这一天半天,我明天得罪了人怎么办?你不要我管家事的话,这本书我早看了。"颐谷这时候只知道爱默要自己效劳,全听不出建侯话中用意,当真把稿子交与建侯。建侯接过来,一声不响,黄脸色里泛出青来。爱默看建侯一眼,向颐谷笑着说:"费心!"出书房去了。颐谷坐下来看那小说,真是那位作者的晦气!颐谷要让爱默知道自己眼光凶、标准高,对那书里的情节和文字直挑错儿,就仿佛得了傅聚卿的传授似的。建侯呆呆坐着,对面前的稿子瞪眼,没有动笔。平时总是他看表叫颐谷回家吃饭的,今天直到老妈子出来问他要不要开饭,他才对颐谷强笑,分付他走,看见他带了那本小说回家,愈加生气。建侯到饭厅里,坐下来喝汤,一言不发,爱默也不讲话。到底女人是创世以来就被压迫的动物,忍耐心好,建侯先开口了:"请你以后别使唤我的书记,我有正经事儿要他干。你找他办那些琐碎的事,最好留到下午,等他干完我的正事。"


爱默"哼"了一声用英语说道:"你在和我生气,是不是?女用人站在旁边听着,好意思么?吵嘴也得瞧在什么地方!刚才当着你那宝贝书记的面,叫我下不去,现在好好吃饭,又来找岔子。吃饭的时候别动火,我劝你。回头胃病又要发啦!总有那一天你把我也气成胃病,你才乐意。今天有炸龙虾,那东西很不容易消化。"那女用人不懂英语,气色和音调是详得出的,肚子里暗笑道:"两口儿在呕气了!你们叽哩咕噜可瞒不过我。"


饭吃完,夫妇到卧室里,丫头把建侯睡午觉的被窝铺好出去。建侯忍不住问爱默道:"我讲的话,你听见没有?"


爱默坐在沙发里,抽着烟道:"听见!怎会不听见?老妈子、小丫头全听见。你讲话的声音,天安门、海淀都听得到,大家全知道你在教训老婆。"


建侯不愿意战事扩大,妨害自己睡觉,总结地说:"听见就好了。"


爱默一眼不瞧丈夫,仿佛自言自语:"可是要我照办,那不成。我爱什么时候使唤他,由得我。好一副丈夫架子!当着书记和用人,对我吆喝!"


建侯觉得躺着吵架,形势不利。床是女人的地盘,只有女人懒在床上见客谈话,人地相宜。男人躺在床上,就象无险可守的军队,威力大打折扣。他坐起来说:"这书记是我用的,该听我支配。你叫他打杂差,也得先向我打个招呼。"


爱默扔掉香烟,腾出嘴来供相骂专用,说:"只要你用他一天,我有事就得找他。老实说,你给他的工作并不见得比我叫他做的事更有意思。你有本领写书,自己动笔,不要找人。曹世昌、陆伯麟、傅聚卿都写了好多书,谁还没有雇用个书记呢!"


建侯气得把手拍床道:"好,好!我明天叫那姓齐的孩子滚。干脆大家没书记用。"


爱默道:"你辞掉他,我会用他。我这许多杂事,倒不比你的游记--"


建侯道:"你忙不过来,为什么不另用个书记,倒侵占我的人呢?"


爱默道:"先生,可省俭为什么不省俭?我不是无谓浪费的女人。并且,我什么时候跟你过分家来?"


建侯道:"我倒希望咱们彼此界限分得清一点。"


爱默站起来道:"建侯,你说话小心,回头别懊悔。你要分咱们就分。"


建侯知道话说重了,还倔强说:"你别有意误解,小题大做。"


爱默冷笑道:"我并不误解。你老觉得人家把我比你瞧得起,心里气不过。前天听了陈侠君的胡说,?找个相好的女人。吓!你放心,我决不妨碍你的幸福。"


建侯气势减缩,强笑道:"哈哈!这不是借题发挥是什么?对不住,我要睡了。"他躺下去把被蒙头不作声。爱默等他五分钟后头伸出来,又说:"你去问那孩子把那本小说要回来,我不用他代我看了。"


建侯道:"你不用假仁假义。我下午有事出门,不到书房去。你要使唤齐颐谷,就随你便罢。我以后也不写什么东西了,反正一切都是这样!我名分下的东西,结果总是给你侵占去了。朋友们和我交情淡,都跟你好;家里的用人抢先忙着为你,我的事老搁在后面,,我的命令抵不上你的方便。侥幸咱们没有孩子,否则他们准象畜生和野蛮人,只知道有母亲,眼睛里不认识我这爸爸。"李太太对养育儿女的态度,正象苏联官立打胎机关的标语:"第一次光顾我们欢迎,可是请您别再来!"但是妇科医生严重警告她不宜生产,所以小孩子一次也没来投胎过。朋友们背后说她真是个"绝代佳人"。她此刻回答道:"说得好可怜!真是苦命丈夫哪!用人听我的话,因为我管家呀。谁爱管家!我烦得头都痛了!从明天起,请你来管,让用人全来奉承你。讲到朋友,那更笑话!为什么嫁你以后,我从前同学时代的朋友一个都不来往了。你向我计较你的朋友,我向谁要我的朋友?再说,现在的朋友可不是咱们俩大家有的?分什么跟我好,跟你不好?你这人真是小孩子气。至于书记呢,这种时局今天不保明天,谁知道能用他多少时候?万一咱们搬家回南,总不能带着他走呀。可是你现在就辞掉他,也得送他一个月的薪水。我并不需要他,不过,你不写东西也犯不着就叫他马上走,有事时可以差唤差唤。到一个月满期,瞧情形再说。这是我女人家算小的话,我又忍不住多嘴讨你厌了。反正以后一切归你管,由你作主。"建侯听他太太振振有词,又讲自己"小孩子气",不好再吵,便摇手道:"这话别提,都是你对。咱们讲和。"爱默道:"你只说声'讲和'好容易!我假如把你的话作准,早拆开了!"说着出去了,不睬建侯伸出待拉的讲和的手。建侯一个人躺着,想明明自己理长,何以吵了几句,反而词穷理屈,向她赔不是,还受她冷落。他愈想愈不平。


以后这四五天,建侯不大进书房,成天在外面跑,不知忙些什么。有一两次晚上应酬,也不能陪爱默同去。颐谷的工作并不减少。建侯没有告诉他游记已经停写,仍然不让他空闲,分付他摘译材料,说等将来一起整理。爱默也常来叫他写些请帖、谢帖之类,有时还坐下来闲谈一会。颐谷没有姊妹,也很少亲戚来往,寡母只有他一个儿子,管束得很严,所以他进了大学一年,从没和女同学谈过话。正象汽水瓶口尽管封闭得严严密密,映着日光,看得见瓶子里气泡在浮动,颐谷表面上拘谨,心里早蠢搅着无主招领的爱情。一个十八九岁没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里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宫的数目,心里的污秽有时过于公共厕所。同时他对恋爱抱有崇高的观念,他希望找到一个女人能跟自己心灵契合,有亲密而纯洁的关系,把生理冲动推隔得远远的,裹上重重文饰,不许它露出本来面目。颐谷和爱默接触以后,他的泛滥无归的情感渐渐收聚在一处,而对于一个毫无恋爱经验的男孩子,中年妇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气或鸭绒褥子一样泥得人软软的清醒不来。恋爱的对象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轻时痴心爱上的第一个人总比自己年长,因为年轻人自身要成熟,无意中挑有经验的对象,而年老时发疯爱上的总是比自己年轻,因为老年人自身要恢复青春,这梦想在他最后的努力里也反映着。颐谷到李家第二星期后,已经肯对自己承认爱上李太太了。这爱情有什么结果,他全没工夫去想。他只希望常有机会和她这样接近。他每听见她的声音,他心就跳,脸上布满红色。这种脸色转变逃不过爱默的眼睛。颐谷不敢想象爱默会爱自己,他只相信爱默还喜欢自己。但是有时他连这个信念都没有,觉得自己一味妄想,给爱默知道了,定把自己轻鄙得一文不值。他又忙忙搜索爱默自己也记不得的小动作和表情来证明并非妄想。然而这还不够,爱默心里究竟怎么想呀?真没法去测度。假如她不喜欢自己,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窝外面。可是事情做完,睡觉醒来,发现她并没有出去,依然盘据在心里,第一个念头就牵涉到她。他一会儿高兴如登天,一会儿沮丧象堕地,荡着单相思的秋千。


第三个星期一颐谷到李家,老白一开门就告诉他说建侯昨天回南去了,颐谷忙问为什么,李太太同去没有。他知道了建侯为料理房子的事去上海,爱默一时还不会走,心才定下来,然而终不舒泰。离别在他心上投了阴影。他坐立不安好半天,爱默才到书房里,告诉他建侯星期六晚上回来,说外面消息不好,免不了开战,该趁早搬家,所以昨天匆匆到上海去了。颐谷强作镇静地问道:"李太太,你不会就离开北平罢?"象病人等着急救似的等她回答。爱默正要回答,老白进来通报:"太太,陈先生来了。"爱默说:"就请他到书房里来--我等李先生回来,就收了这儿的摊也去。颐谷,你很可以到南方去进学校,比这儿安全些。"颐谷早料到是这回事,然而听后绝望灰心,只眼睛还能自制着不流泪。陈侠君一路嚷道:"爱默,想不到你真听了我的话,建侯居然肯把机要秘书让给你。"他进来招呼了颐谷,对爱默说:"建侯昨天下午坐通车回南了?"


爱默说:"你消息真快!是老白告诉你的吧?"


"我知道得很早,我昨天送他走的。"


"这事怪了!他事先通知你没有?"


"你知道他见了我就头痛,那里会巴巴地来告诉我?我这几天无聊,有朋友走,就到车站去送,借此看看各种各色的人。昨天我送一个亲戚,谁知道碰上你们先生,他看见我好象很不得劲,要躲,我招呼了他,他才跟我说到上海找房子去。你昨天倒没有去送他?"


"我们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别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么行?他也不要人送,只带了个手提箱,没有大行李。"


"他有个表侄女和他一起回南,是不是?"侠君含意无穷地盯住爱默。


爱默跳起来道:"呀?什么?"


"他卧车车厢里只有他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样子很老实,长得也不顶好,见了我只想躲,你说怪不怪?建侯说是他的表侄女?那也算得你的表侄女了。"


爱默脸色发白说:"他哪里有什么表侄女?这有点儿蹊跷?""是呀!我当时也说,怎么从没听你们说起。建侯挽着那女孩子的手,对我说:'你去问爱默,她会知道。'我听他语气严重,心里有些奇怪,当时也没多讲什么。建侯神气很落落难合,我就和他分手了。"


爱默眼睛睁到无可再大,说:"这里头有鬼。那女孩子什么样子?建侯告诉你她的姓没有?"


陈侠君忽然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爱默生气道:"有什么可笑的?"颐谷恨陈侠君闯来打断了谈话,看到爱默气恼,就也一脸的怒气。侠君笑意未敛,说:"对不住,我忍不住要笑。建侯那大傻子,说做就真会去做!我现在全明白了,那女孩子是他新有的情人,偷偷到南方去度蜜月,没料到会给我这讨厌家伙撞破。他知道这事瞒不了,索性叫我来向你报信。哈哈!我梦想不到建侯还有那一手!这都是那天茶会上把他激出来的。我只笑他照我的话一字没改地去做,拣的对象也是相貌平庸,态度寒窘,样子看来是个没见世面的小孩子,一顿饭、两次电影就可以结交的,北平城里多得是!在她眼里,建侯又阔绰,又伟大,真好比那位离婚的美国女人结识了英国皇太子了。哈哈,这事怎样收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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