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在前面的话
本文所谓句句用韵、辅韵使用者，皆系针对一韵到底之牌而言。本文所涉及音
韵系统，除引用古人外，乃完全按照现代汉语拼音系统，不考虑入声字，分四声阴
平、阳平、上、去，共计一麻二波三歌四皆五支六儿七齐八微九开十姑十一鱼十二
侯十三豪十四寒十五痕十六唐十七庚十八东十八韵部，其中二波三歌通押，十七庚
十八东通押。（参见《诗韵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及拙作《关于现代创作古体诗
词音韵标准的一点意见》）
关于句句用韵
句句用韵情况有二：一者，牌谱如此。句句用韵之牌寥寥无几，且多为小令，
常见有《醉太平》《长相思》《忆王孙》《归自谣》《谒金门》《渔家傲》等。大
抵“句句用韵者，其情绪之转变，为较急促”。（龙榆生《令词之声韵组织》）以
冯延巳《谒金门》为例：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斗鸭栏杆独倚，碧玉
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试解之：春水生波，人心亦起澜波；鸳鸯红杏，徒惹相思；闲倚阑干，作寂寞
无聊状；盼君，不归，吐露心声；忽闻鹊鸣报喜，莫非……
由春水之波到鸳鸯红杏，相思由初起渐重，为一层递进；鸳鸯红杏至倚阑干，
如见一人眉头微蹙，不整严妆，寂寞态可见。而心声吐露，盼君君不归，失望；忽
闻鹊啼报喜，又给了一线希望。试品其境，“一句一转，个中之迫切心情，可见一
斑”。（同上）
再看两首《醉太平》：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绡香暖银屏，更那堪酒醒。
——刘过
长亭短亭，春风酒醒。无端惹起离情，有黄鹂数声。
芙蓉绣裀，江山画屏。梦中昨夜分明，悔先行一程。
——戴复古
前一首读之远较后一首畅快，后一首则嫌拗些，尤其如“有”
“悔”等处，甚是吃力。盖此句句用韵之作，有其救韵平衡和谐之法。如《醉太
平》此牌，古人亦注意到其句句用韵之弊，故古法为此词，多于第一、二句第三
字（意、鬓、忆、梦/短、酒、绣、画处），第四句第一、四字（写、数、
更、酒/有、数、悔、一处），用去声字，以其强音，方能将调激起。通常词谱
于此牌下也有如此注解。尤其第四句第一字转折处重要，如用上声字，则有明
显拗感，除非作大悲声，拗则如咽，可另生其效。
再如李重元《忆王孙·春词》：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韵脚前最后一个仄声，除第三句转折句，多用去声激之，如“忆”“断”
“欲”“闭”，而末句以“雨打梨花深闭门”之音意俱佳的句子收尾，不使其堕于
沉抑，倘如“雨打梨花深掩门”，则调低矣，读之不爽。
句句用韵之二，牌谱本非句句用韵者，然作者为求特殊效果而于不用韵处用通
押韵处之。此类词作，部分确能达到某种效果，然多数属玩弄技巧，如文字游戏
尔。因为词之道，亦在乎自然，当如行云流水，刻意为之，徒增枷锁，且形式过
巧，易喧宾夺主，而伤其意之表达。其实此类词作也不多见，盖词句之尾字多平仄
相间，如平韵格不用韵处，多有仄音，反之亦然。故亦难有可为此之牌。常见牌中
不过《一剪梅》《青玉案》《千秋岁》等牌中词句，俱以平韵字或仄韵字收尾，或
可为之。关于《一剪梅》牌中句句用韵且用叠韵者，前几天已讨论过，不过三二首
可读，句句用韵而非叠韵者，佳者如蒋捷作：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
又潇潇。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
了芭蕉。
除“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外，亦无多少可称道处，有为韵所累之因。然其韵
脚乃以阴平阳平交错而为，以避其枯，通篇为：阴-阳-阴-阳-阴-阴-阳-阳-阴-阴-
阳-阴。由上述三例可见，句句用韵当有平衡之法，以去其弊。
关于辅韵
辅韵是韵外之韵，但与转韵不同，转韵者，如平仄韵转换格平仄韵通叶格平仄
韵错叶格之牌，正韵不只一个，如《菩萨蛮》，上下片各两平韵两仄韵，平仄韵二
句一转，全词共四韵，皆为正韵，谓之转韵。而辅韵者，为于本无韵处，加用与正
韵不同之韵。如温飞卿《诉衷情》：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燕交飞。依
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正韵为齐微韵，但“语”“舞”“午”相叶，“枕”“锦”相叶。用了两个辅
韵。
《荷叶杯》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冷”“影”相叶，“乱”“断”相叶，又用了两个辅韵。（以上，龙榆生
《唐宋词格律》收为平仄错叶格。）
又如柳永《雨霖铃》“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绪”“处”相
叶，为增一辅韵。李清照《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
“树”“雨”处增一辅韵。
如此，辅韵之用在于增加音律之美，如温飞卿二词韵脚稀疏，增辅韵则可去其
弊。辅韵常见用于词韵较疏之牌，连用于长调之中，或于工整处用之，效果较明
显。但用之相间较远，难生效果，用之较近，却易喧宾夺主，（呵呵，例不易
举.）类平仄韵转换格之《相见欢》，下阙首二句，于诸平韵中用二仄韵，填时甚
难，难于转韵自然而不夺主。“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后主）
{{聆雅：说到音律之繁复细巧, 我以为首推花间集中薛昭蕴的”离别难”
宝马晓鞯雕鞍, 罗帷乍别情难. 那堪春景媚, 送君千万里. 半妆珠翠落, 露
华寒.. 红蜡烛, 青丝曲, 偏能勾引泪阑干.
良夜促, 香尘绿, 魂欲迷, 檀眉半敛愁低. 未别心先咽, 欲语情, 难说出, 出
芳草, 路东西, 摇袖立, 春风急, 樱花杨柳雨凄凄.
难属上平十四寒, 媚属去声四(宝盖下真), 里属上声四纸, 应该是可以通押
的. 寒又跳回前句韵. 烛和曲都是入声二沃的韵. 干则又回了十四寒. 转下片,
促, 绿依旧入声二沃, 迷, 低却又去了上平八齐. 咽属去声十七霰, 情是下平八
庚, 西和凄是八齐, 立和急同是入声十四缉.
宝马晓鞯雕鞍, 罗帷乍别情难(上平十四寒). 那堪春景媚(去声四实), 送君千
万里(上声四纸). 半妆珠翠落, 露华寒.(十四寒) 红蜡烛(入声二沃), 青丝曲(入
声二沃), 偏能勾引泪阑干(上平十四寒).
良夜促(入声二沃), 香尘绿(入声二沃), 魂欲迷(上平八齐), 檀眉半敛愁低
(上平八齐). 未别心先咽(去声十七霰), 欲语情, 难说出, 出芳草, 路东西(上平
八齐), 摇袖立(入声十四缉), 春风急(入声十四缉), 樱花杨柳雨凄凄(上平八齐).
由此可见, 离别难的韵脚基本成一种交错相押的方式,十四寒, 二沃, 八齐和
十四缉的韵出现次数基本相同, 因此也不易判断谁是主韵, 谁是辅韵. 但这样的结
果, 造成了音调旋律的复杂多变, 读起来非常好听. 再配以句式, 从词的音乐性来
讲, 实在是值得骄傲的, 也毋怪对薛昭蕴有 皇巡虐廖� 坏钠兰哿�.——聆雅}}
关于选韵
不同的韵部之音，有不同特点，故为词除选调外，亦须择韵。然常为词者，灵
感忽现，其佳句自成，则韵已定，往往不须择韵。关于择韵之法，在下未及深究，
简言之以求探讨。
择韵有二：一者平仄之分，常曰平声字调舒长，而仄音激越上扬。倘于悲音，
仄韵则悲壮，平韵则凄凉，前者如岳飞之《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
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架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
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后者如柳永之《玉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
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
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然究字音，单激缓之分，我以为当以阴平阳平上声为一组，而去声为一组，因
上声拗而不振，于情调更近平声。
二者韵部之别。王骥德云：“如东、钟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
额、戈、家、麻之和，韵之最美听者。寒、山、恒、欢、先、天之雅，庚、青之
清，尤、侯之幽次之。齐、微之韵，鱼、模之混，真、文之缓，东、遮之用，杂入
声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读之令人不爽。”（《曲律·杂论》）愚以为，
东、江、清之韵所以美者，为其字尾音余长，而于鼻间有回响，且如咚、嗵、嘭、
哐、呛、叮、嘤之类，本是拟音词，其音本近乐音。此其理也。而寒、山者，非雅
字所拟，其音无江阳之余音，然清脆而悦耳。尤、侯者幽而无力，至于支、思之
类，其本音须发犹费力许多，试大声说：“思！”能得力乎？其本音萎靡，则有力
而无处用也，自是读之不爽。
{{聆雅：同为鼻音, 其之间又有不同之处. 读过汉语拼音的人都能够体会到, 东韵
的口型圆和饱满,近于封闭, 有很好的共鸣感觉. 所以声带发出的声音大部分被留
于口腔中, 于是给人珠圆玉润, 雍容大方的感觉. 阳韵的口型相对开放, 因此在音
调的上扬上, 较东韵容易. 在这样的前提下, 选用阳韵, 于声音上就多了几分自由
度, 是以或清扬飘逸如 扬, 湘, 皇, 塘, 凉 , 字,或激越豪放如昂, 狂, 苍, 茫
等字, 在字面含义之外, 进一步在音律上给人同样的印象. 于诠释词意这一目的
上, 起了很好的辅助作用. 庚韵和青韵, 因为本身音节就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所
以在音韵的丰满厚实程度上, 不能与东韵, 阳韵比较. 但有弊有利, 因为这样的发
音特点, 青韵和庚韵也随之拥有了前两个韵部所没有的轻莹透明的味道.试比较 轻
盈 和 雍容, 同是叠韵,但排除自字面上的引导后, 是不是也会觉得前者读在口中
的分量比后者轻了不少吗 ? (如果说后者是个500斤的橄榄的话, 前者最多只有250
斤 . 嘿嘿.) 至于十三元, 十四寒, 一先等一系列前鼻音韵, 按汉语拼音来说, 分
别有不同的后鼻音相对应, 所以总有共通之处. 例如侵韵承青韵之纤薄, 先韵承
阳韵之清逸. 但究竟因声音停留部位不同, 前鼻音较为单薄. 这里还要指出的是,
在古韵中, 十三元韵部里, 不但有 an为韵的字, 而且还包括了一部分un为韵的
字, 如魂, 昏等. 在现代拼音里, an 所承的是ang, 而un所承的是ong, 分别为阳
韵和东韵的韵母. 所以, 我以为在选用讨论十三元时, 还要分别对待, 不宜一概论
之.——聆雅}}
龙榆生先生曾以《六州歌头》代表作，贺铸、张孝祥、韩元吉之词为例试
较之，曰：“贺词以东部之洪音韵配合之，词情遂与声情相称，而推为此调之杰
作”“张孝祥改用庚青部韵，虽仍骏发踔厉，不失为悲壮激烈之音。然较之贺词，
已稍有不逮”“迨乎韩元吉填此曲，改用支、微、齐韵，则转为凄掉，萎而不振，
非复激壮之音。”（龙榆生《填词与选调》）三词如下：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
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
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薄书丛。鶡
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
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铸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
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
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
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鹜，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
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张孝祥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较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
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沙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
蛾眉凝笑，脸薄拂燕支。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销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
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
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韩元吉
{{聆雅：“人自老, 空长好”这两句我觉得可以看成用了辅韵, 皓韵本身就有幽转
之意, 而且连用两次上声, 音调悱恻绵长, 袅袅不绝的回响令这两句要表达的意思
更深化. 你觉得怎样?——聆雅}}
读毕，所感果如其说。王骥德此说乃论曲之言，然词曲声调之理，大抵相同。
此说甚是微妙，盖须精通音律音韵二者，方能彻悟，在下愚鲁，仅稍有所感，却尚
未尽解，抄录于此，供探讨之用，毕竟各人所感，不尽相同。于各词调、各韵部之
分别，在下之见亦当另有详文探讨。
{{聆雅：我觉得这三首词之所以给人以不同的印象, 音律固然是一方面, 作者所描
写的题材和选字是起更大作用的. 所以不能仅从音韵上一语蔽之. 方回词中, 肝胆
毛发, 侠气雕弓, 不请长缨, 剑吼西风, 何等慷慨激烈, 就算是张孝祥, 也有牛羊
落日, 腰间箭, 匣中剑这样很豪气的事物来陪衬. 可韩元吉那一首, 词牌虽然是同
样的六州歌头, 但是题材却是和前两首绝然不同的怀旧相思之意, 所涉景物, 小桃
红粉, 半春暖日, 岸草平沙, 烟雨刘郎, 就算选同样的韵部, 自然也读不出激越之
意,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红。嫣粉融，醉意浓，倚门空。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
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西城中。草软沙平，跋马垂杨渡，玉勒嘶风。认
蛾眉凝笑，脸薄拂娇容。绣户曾窥，恨匆匆。
我把上阕的韵脚大致依原意掉换成东韵, 你觉得如何? 我想, 龙老选这一首来
跟其他两首作比较, 虽说不能是全无意义, 但至少说服力不是很强.——聆雅}}
题外话
一词之调如何，与平仄韵格、所用韵部、韵间疏密、句式结构等多种因素相
关。几者相互平衡，如平韵多舒缓或凄凉，仄韵易激昂或悲壮；东江韵美而支思萎
靡，《醉太平》韵密而《少年游》之别格韵稀；《浣溪沙》皆奇句而《莺啼序》多
偶句。故同韵能为不同之调，同牌可表不同之情。盖诸因素综合结果。前《六州歌
头》例可证矣。当然，词之格调，最终取决于其意。此亦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上述
所言，皆形式手法上细枝末节问题。然内容倘与形式谐，手法与内容谐，则相得益
彰，否则，互相牵制不能尽兴，如是而已。
以上。鄙薄浅见，万勿见笑于方家。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本是胡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