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佛朗哥：早年军事政变夺权，晚年给立宪政治铺路
原创 逆北 寒江阁读书志 2024-04-22 09:55


提到佛朗哥的名字，兴许很多人不会太陌生，此人全称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原先仅是一个政治上保守、具有民族主义倾向的中下级军官。他利用1936-1939年间西班牙的内战乱局迅速崛起，在整个国家逐步确立起具有法西斯色彩的独裁统治。

当曾经为佛朗哥夺取国内政权提供过大量帮助的德意法西斯集团崩溃瓦解后，佛朗哥和他的政府不但没有随之“雨打风吹去”，反而又延续了近三十年时间的统治。



直到1975年11月20日佛朗哥病故，西班牙才从独裁体制转变为以普遍选举权为基础的君主立宪政体。

但是，西班牙从独裁到民主政体的转变，又是如此的迅速，距佛朗哥故去仅两年时间，西班牙就完成了新的议会选举和宪法起草工作。

从此，西班牙社会虽然仍存在敌视民主改革的极端势力，但已无法阻碍西班牙代议制民主定型和其融入欧洲一体化进程的脚步。

这不由让人感到惊奇，因为历史上独裁政权的倒台基本免不了一阵腥风血雨，甚至还伴随一系列的“反攻倒算”，可是在20世纪70年代的西班牙，这些都没有发生，仿佛佛朗哥的专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即便后来1981年发生了少数军人占领议会，试图建立军政府独裁的政变活动，但也是旋起旋灭，并未产生颠覆性的社会影响。

显然，要想解答西班牙政体平稳过渡的谜题，必须先了解佛朗哥及其背后的时代变局。

01佛朗哥的崛起

佛朗哥属于传统的西班牙军人，视盛行于英美等国的自由主义为洪水猛兽，并将自由主义传播视为西班牙衰落的根源。在他的心中，更倾向于支持君主制和天主教会对社会秩序的控制，因为这样更符合西班牙的传统。

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西班牙社会的变化之快，让佛朗哥所信赖的波旁王朝君主和天主教会都感到应对乏术，1929年从纽约股票交易所掀起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大危机，更将本就落后英美等国一大截的西班牙经济推向崩溃的边缘。

工人上街示威，左翼和右翼之间斗争拉锯不断，曾在1923年于西班牙建立起独裁统治的里维拉政府，也因难以稳定社会经济于1930年倒台。



第二年，被视为西班牙国家名义上最高权威的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也踏上流亡海外的道路。

国王出走，政府系统瘫痪，西班牙国内左右翼势力斗争进一步白热化，到1936年，主要由左翼政治力量控制的人民阵线政府暂时取得优势，建立起第二共和国，展开对右翼的清算，并逮捕枪决了西班牙传统主义长枪党（简称“长枪党”）的主要领导人何塞·安东尼奥。

当时的佛朗哥也是长枪党的骨干成员之一，但是，他资历尚浅，难以左右该党前进的方向，只能服从于安东尼奥等领袖的命令。安东尼奥死后，长枪党与执政的人民阵线政府嫌隙日增，他们鼓动自己在军队和政府的成员起来反抗，于1936年7月掀起了全面内战。

何塞·圣胡尔霍出任叛军总司令，领导包括长枪党在内的右翼保守势力对抗马德里的中央政府。佛朗哥所在的摩洛哥驻军（西班牙在非洲的殖民地）也加入进来。

在战争初期，共和国政府掌握了西班牙大部分城市，经济和军事力量雄厚，而叛军阵营则因为成分复杂，力量分散，始终未能取得战场的主导权。

但是，德国纳粹党的领导人希特勒和意大利的独裁者墨索里尼向处于劣势的叛军伸出了援手，他们不但以大量金钱和军火资助叛军，还直接派本国军人支援。如纳粹德国为西班牙内战的叛军一方出动大批空军，意大利也派上万步兵以“志愿形式”赶赴西班牙参战。

相比之下，英美对于西班牙共和国政权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拒绝运送其所需的物资，苏联虽然出于制衡法西斯集团扩张的考虑，支持共和国政府，但由于距离尚远，莫斯科提供的资金和武器数量有限，始终未能左右战场局势走向。

因此，叛军方面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缩小了自己和共和国阵营的差距。

但就在这时，叛军方面又出事了，上任总司令一职不久的圣胡尔霍遭遇空难，叛军一方又陷入到群龙无首的尴尬境地。除此之外，叛军据守的阿尔卡萨要塞遭遇共和国军队围攻，亟需有人来组织解围。

在这一背景下，佛朗哥终于取得了跻身高层的机会。9月，佛朗哥被任命为总司令，组织反攻。而共和国军队也拼死抵抗，直到寡不敌众放弃要塞，此后，双方又打了将近三年时间。



到1939年，共和国阵营内部因战局恶化的刺激，已经是四分五裂，而前线的共和国军队虽然得到了国际民间进步势力的援助，但也难以逆转与叛军在军事实力上的差距。

最终，叛军开入马德里，共和国政权被颠覆。佛朗哥也因这场内战，从一名中下级军官，摇身一变成为新的独裁者。





02从被西方孤立到被接纳

佛朗哥胜利了，而且是在德意法西斯集团的支持下取得的胜利。但是，当希特勒要求其“报恩”，追随自己来对抗英法等国时，佛朗哥的态度又变得模棱两可。

其中原因并不难解释，此时的佛朗哥虽然夺取了西班牙最高政权，但国内仍存在大量效忠于共和国政府的势力，他们以游击战的形式，给佛朗哥政权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另外，佛朗哥阵营内部围绕如何分赃也起了争执，军人和保皇派之间发生火并，甚至逼迫佛朗哥亲自出面干预，才勉强将矛盾缓和下去。内部政局尚且不稳，佛朗哥也不敢轻易去趟对抗英法集团的浑水。

对于希特勒在欧洲的扩张，佛朗哥一开始采取了观望的态度。德军侵入波兰后，佛朗哥宣布西班牙中立，因为他觉得英法实力尚强，肯定会支援波兰，希特勒也会陷入到腹背受敌的困境中。

可是英法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坐视波兰的沦亡，第二年，纳粹德国大举进攻西欧，短短数月时间，法国就宣告战败，德军的装甲集团长驱直入，饮马英吉利海峡，这下佛朗哥有些坐不住了，他没想到纳粹德国的扩张会如此顺利，于是，他匆匆将西班牙的“中立国”地位改为“非交战国”，欲加入德意法西斯集团，借机分一杯羹。

但是，现在的希特勒却有些看不上佛朗哥，他觉得佛朗哥过于滑头钻营，政治上靠不住，至于西班牙军队战斗力如何，他心里也没底，如果让佛朗哥政权加入自己，很可能自己还需要分出精力支援伊比利亚半岛。

因此，希特勒对于佛朗哥的主动示好并不在意，当他听到佛朗哥要趁势吞并法国在北非的殖民地以及英国在直布罗陀的贸易据点后，更觉得佛朗哥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因此迟迟不予答允。

而佛朗哥看柏林方面态度冷淡，遂暗中和英国交好，丘吉尔领导下的战时内阁不愿树敌过多，也采取了和西班牙保持友好的态度。

这下，佛朗哥在政治与外交上的实用主义，可以说暴露无遗。



徘徊于轴心国与反法西斯阵营之间的佛朗哥政权，利用这段时间继续巩固对内统治，据统计，到1939年底，西班牙监狱关押了多达27万政治犯。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西班牙不顾英美等国的反对，继续和纳粹德国保持经济上的往来，还派兵追随其入侵苏联。直到1944年战局走向明朗，法西斯战败已成为定局，西班牙政府才匆匆接近西方盟国。

其实，不单是希特勒，就连以美国为首的反法西斯阵营，也瞧不上佛朗哥的这套外交伎俩。1945年轴心国集团彻底战败后，西班牙欲加入联合国遭到拒绝，第二年，法国新政府又宣布关闭自己与西班牙的陆上边界，美英政界纷纷放话，称只要佛朗哥继续统治西班牙，他们就不与西班牙进行全面友好交往。

欧洲对西班牙的孤立，一度让佛朗哥叫苦不迭，但佛朗哥也不敢轻易同英美撕破脸，而是继续寻求渠道和解。结果，美苏冷战的发生，给佛朗哥送来了“东风”。

佛朗哥积极讨好美国，称愿为其提供军事基地，而美国政界此时正流行麦卡锡主义，也不再计较佛朗哥曾经和德意法西斯集团保持暧昧关系的历史，解除了对西班牙的贸易封锁，并在六年时间内向其提供了6亿多美元的金融援助。

03变革无法回避

无须讳言，佛朗哥对西方的结好，本质上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独裁统治。二战后的西班牙虽然受到西方民主化思潮的影响，但佛朗哥并未放松党禁，而是仅允许由其创立的“国民运动”独霸议会，并继续依靠教会和军队来维持社会秩序。

然而，英美等国对西班牙“解禁”，却在不经意间消解着佛朗哥独裁政权的基础。越来越多的西班牙人融入到市场经济中，在西班牙原先经济欠发达的地区，出现了一大批新兴工业基地，去国外做生意或打工的西班牙人越来越多，并形成了一个新兴的中产阶层。这一阶层认识到了自己与英美等国的差距，对佛朗哥政权本质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在与英美等国家的交往中，素来被视为保守阵营壁垒的军队和教会也出现了松动，军队底层出现了主张在西班牙实行民主政治的秘密结社，教会内部的一些神职人员认为内战期间佛朗哥政权滥杀无辜，是一种罪过，他们认真反思，请求得到社会的宽恕。教区牧师也在布道中公开批评佛朗哥政权。

有学者指出，佛朗哥统治依靠三顾力量——“教会、军队和长枪党”。现在教会已经不愿继续追随佛朗哥，军队也出现了异己力量，佛朗哥只剩下了由他控制的长枪党。

可是，在人心思变的西班牙，长枪党又岂能例外？佛朗哥曾不止一次调解过党内的争执，但党内诸派系在实行军人独裁和恢复君主制这个问题上始终未能达成妥协。



其实，就连佛朗哥本人也是一个倾向于君主政体的传统主义者，早在1947年，佛朗哥政权就举行了一次公民投票，规定西班牙为“立宪王国”。

既然是“立宪王国”，自然需要一位国王，可是，对于流亡海外的波旁王室成员堂胡安·德·波旁，也就是阿方索十三世的儿子，他又不愿给予信任，因为此人虽然远离西班牙国内政治许久，但早已成年，且在国内拥有大批支持者，倘若自己将其请回国，很可能控制不了对方，甚至会激化政权内部的冲突。

可是，佛朗哥又深知自己的独裁统治缺乏天然的合法性，他本人又极抵触西方的自由主义，自然不可能全面恢复民主选举，那么，接近君主制就变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因此，佛朗哥思来想去，还是得和波旁王室合作，只不过合作对象不一定要局限在堂·胡安一人身上。

既然父亲难以驾驭，那为什么不从下一代身上来下功夫呢？堂·胡安之子卡洛斯王子，成为了比较称佛朗哥心意的合作对象。

当时的卡洛斯王子还只有十四岁，尚在国外接受教育，人生观等尚未定型。佛朗哥设想将他接到自己身边，逐步让其适应西班牙的政治和文化环境，顺便弥补自己在权力合法性上的缺陷。

对于佛朗哥的这一想法，堂·胡安也予以认可，这倒不是说他淡泊名利，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即通过扶持儿子上位，来达到自己掌权的目的。经过谈判，卡洛斯王子离开瑞士返回西班牙国内，但堂·胡安仍被禁止入境。这下，堂·胡安的设想终究是落空了。

卡洛斯返回西班牙后，佛朗哥为其安排了系统的宗教和世俗教育。佛朗哥对外宣称西班牙是君主制国家，但并没有让卡洛斯过早地接触政治，毕竟这会产生新的权力中心，一山不容二虎，这是对权力高度敏感的佛朗哥所不愿看到的。



因此，每当卡洛斯王子向佛朗哥询问治国的相关问题时，佛朗哥多以沉默或岔开话题来回应，如果话题绕不开了，佛朗哥便会很严肃的回答道：“殿下，在任何情况下，你都没必要去做那些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当你成为国王的时候，时代已经变了，西班牙的人民也将和现在不同。”

佛朗哥的这套话术很有意思：

第一，他可能已经意识到了西班牙社会早已不同于内战刚结束时的状态，自己的独裁统治终将成为历史；

第二，卡洛斯王子作为其接班人的身份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即便这一结果对外公布要推迟到1969年；


第三，佛朗哥察觉到自己统治期间排斥异己的一些做法必然会被后世追究，但他又不能承认自己做错，所以只能以“不得不去做”来曲为回护，并希望得到卡洛斯王子的理解。

对于佛朗哥的刻意回避，卡洛斯王子也表现出了一般年轻人很难具有的理性和睿智，随着年龄增长，他克制自己对权力的欲望，愈发表现得谨言慎行，从不说佛朗哥一句坏话，也不去轻易评论时政。

卡洛斯给人的印象并非是政治家，而是“游艇高手、柔道专家与无线电爱好者”。卡洛斯的这番表现赢得了佛朗哥的认可，在1971年佛朗哥会见美国总统尼克松的特使时，佛朗哥明确表示：“接班人非卡洛斯王子莫属，西班牙还要沿着我们喜欢的道路走一段，但是不能一直老这样下去”。

这实际上也为卡洛斯即位后的改革铺平了道路。



可是，佛朗哥对卡洛斯王子的执政能力就真的完全放心吗？或许也未必，20世纪70年代后，随着其身体健康状况的恶化，佛朗哥开始着意为卡洛斯王子安排首席辅臣，以免在将来的政权过渡中，卡洛斯会因为难以驾驭形势或改弦更张过快而出现新的混乱。

佛朗哥一开始属意的人选是海军上将卡雷罗·布兰科将军。此人政治上偏于保守，对佛朗哥高度忠诚，在军政两界也有一定声望。

然而，1973年发生在马德里市中心的一场爆炸，将布兰科和他的两名扈从送上了西天。爆炸案的策划者是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分裂主义组织“埃塔”所为。“埃塔”的恐怖袭击让佛朗哥大为恼火，试图将参与者全部处决以泄恨。

但是，这一次，佛朗哥的意志贯彻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他手下的大部分部长认为佛朗哥的处置过于严酷，主张给涉事人员减刑，而教会的代表也为“埃塔”成员说情，甚至连远在梵蒂冈的教皇保罗六世都为“埃塔”成员向佛朗哥求情。

相比布兰科之死本身，西班牙统治集团在惩治“凶手”上流露出的分歧，对佛朗哥精神打击应该更大。因为这让佛朗哥深切意识到，自己独裁统治所依靠的基础或许已经先他而去了。

布兰科死后，佛朗哥又为卡洛斯王子选择了阿里亚斯·纳瓦罗来出任首相，并希望卡洛斯能在其死后留用阿里亚斯。和偏强硬的布兰科相比，阿里亚斯虽然也是佛朗哥亲信之一，但政治上相对开明，也擅长根据政坛变化来调整自己的立场。

而佛朗哥在临终前虽然也察觉到了阿里亚斯的这一“缺点”，但考虑到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接替，也只能听之任之。

1975年11月20日，佛朗哥病逝，卡洛斯王子根据1969年西班牙官方文件的规定，成为佛朗哥的继承者。领导政府的阿里亚斯和西班牙军方纷纷向其表示效忠，西班牙政权完成了平稳的过渡。

和佛朗哥生前所想的一样，卡洛斯王子即位为王以后，全力支持改革，阿里亚斯虽然在解除党禁和安抚军方势力上作出一定贡献，但其转变在时代浪潮面前，反而显得有些因循守旧。

眼看卡洛斯不再重视自己，阿里亚斯便于1976年夏主动交权，急流勇退，而接替他出任首相的苏亚雷斯则继续推动政治改革，不但进一步扩大了选举基础，还使得西班牙共产党取得合法地位，这相比于佛朗哥独裁统治时代，无疑是巨大的进步。

当然，西班牙的民主化改革也非一帆风顺，1981年2月，佛朗哥的残余势力发动政变，安东尼奥·特赫罗上校假传卡洛斯王子“旨意”，带兵进入议会拘留在场议员，与此同时，巴伦西亚军区司令博奇也派人驾驶坦克封锁街道，欲趁乱复辟佛朗哥时代的军事独裁。

但是，他们的这种做法不但没有得到西班牙民众的支持，就连军方高层也嗤之以鼻，并坚定不移的站在卡洛斯王子一边。这场叛乱很快就从内部破产，特赫罗等人伏法。

此后，被卡洛斯提拔起来的苏亚雷斯虽然也因施政不力的问题远离政坛，但继之而起的其他政党则不约而同的将融入欧洲一体化进程作为主要目标。佛朗哥独裁统治的时代，至此一去不复返，西班牙的历史，也揭开了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