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焉识：江青忌讳的往事
与扬帆冤案

作者：王海 
来源：上观新闻



巅峰与跌落


一幅摄于1951年7月1日上海市公安总队首届检阅运动大会的照片上，摄影者的图说是这样的：本市公安总队雄赳赳、气昂昂地通过主席台接受华东军区公安部队廖容标副司令、上海市公安总局杨（显然“杨”系“扬”之误，作者注）副局长等首长检阅。



主席台上，毛泽东和朱德的画像前，六名男子并排而立，扬帆位列其中，然面目不可辨析。此时的扬帆，随军入城刚过两年，在肃清敌特上功勋卓著，先后破获美国中央情报局远东情报总站派遣特务组织、擒获谋划暗杀陈毅和罗瑞卿的台湾派遣杀手刘全德及向台湾提供轰炸目标的保密局上海独立台台长罗炳乾，以及林林总总的爆破、投毒案。



63年前的这一天，扬帆正处于个人职业生涯的巅峰。然而，如同这幅黑白照片所定格的，他分明置身画面，却影影绰绰不知所在，宛在镜头之外。





厄运的萌发，就在照片拍摄几个月之后。1951年底，扬帆在上海华山医院被查出脑部患胶质肿瘤。次年1月，经组织批准赴苏联医治。在苏联，扬帆遇见了当时前往访问的中国妇联主席蔡畅，后者问，要不要同去见一个人。谁？江青。

20年前的材料

时间拨回20年前，扬帆还不姓扬。出生于江苏常熟虞山镇的他，本名石蕴华。1932年，以初中学历考入北大中文系，后成为“一二·九”学运领袖，先后在南京、上海的文化戏剧界以“殷扬”之名从事地下革命活动。1939年春，他作为副团长带领上海各界民众前往皖南慰问新四军，未料被新四军副军长项英看中留下。“殷扬”遂更名为：扬帆。



扬帆的军旅生涯顺风顺水，先后担任新四军教导总队文化队政治教导员、新四军副军长 项英的秘书、新四军军法处科长；皖南事变后，任新四军军法处副处长、处长，兼任盐阜区党委社会部部长、区保安处处长，新四军第3师政治部保卫部部长兼调查 研究室主任；1944年10月任中共中央华中局敌区工作部部长。



1939年5月，项英向扬帆问起一个人：江青。当时项英听到一个传闻：毛主席计划同上海赴延安的女演员江青结婚。其实毛江二人已于1938年11月成婚，只是由于消息闭塞抑或是延安方面的刻意低调，项英等并不知道婚讯。



当年同在上海文化戏剧界，扬帆自然对江青（蓝苹）的韵事、做派一清二楚。在项英的要求下，扬帆写成一份书面材料，主要涉及对江青的人品评价，以及1932年 她遭国民党被捕后经组织出面营救那段历史。项英将扬帆的材料电传延安，并说明材料“系上海的地下党员殷扬提供”，同时附上了自己的建议：“此人不宜与主席结婚。”



项英这封仅仅出于政治责任感的电报自然没有起到初衷。当得知毛江已结婚后，项英再发第二封电报，请示：“如国民党人士询问此事，应如何回答？”毛的回复很洒脱，大意为：可以告诉他们，这是个人生活问题，不值得大惊小怪。



多年之后一些当事人的回忆显示，江青本人对两封电报的内容全部知晓。故而，1952年初的这天，面对蔡畅大姐的邀约，扬帆沉吟了一番，但最后禁不住“在苏联的中国同志不多，还是去吧”的说辞，去了。

微妙变化

在经过25年的羁押重获自由之后，扬帆不知是否会对当年见面的种种细节悔恨不已。当时蔡畅向江青介绍：这是上海来的扬帆同志，解放前也在上海工作。江青微微一愣，说“面熟的”。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扬帆自己补充了一句：以前我在上海工作时叫“殷扬”。尴尬！尴尬！



1953年5月，扬即被召回国内。当月，上海市公安局班子改组，原江苏省公安厅厅长黄赤波接替扬帆的市局党组副书记兼常委副局长职务，扬帆位置后挪，继续担任市局副局长。没有人向扬帆说明原因。



自此，扬帆的境遇发生一系列微妙变化。1953年夏天，公安部秘密派遣人员前往上海调查扬帆在解放初期利用投诚敌特为我所用问题，尤其涉及扬帆启用原中共叛徒、先后在国民党及汪伪情治系统担任要职的胡均鹤任上海市公安局“情报委员会”主任一事。其实同一题材1951年时任公安部长罗瑞卿即派人进行过调查，并作出“并无严重问题”的结论报中央。



两年后的情况，完全不同。扬帆的问题被扩大为“严重包庇、重用大批特务、反革命分子”。1953年12月，扬的市局副局长职务被撤。曾长期担任扬帆上级的饶漱石，也已经打包进入“高饶反党集团”，1954年3月之后，扬帆仍在上海，被要求参加揭批饶漱石的学习，然而他自己的问题很快升级，并被归入饶漱石的同 一阵营，转为接受公开批斗。

急转直下

1954年，江青接到一封上海寄来的匿名信，警告江青“你的历史是堕落的，我已写了材料交给中央组织部”。江青十分恼火，开列一份嫌疑人名单交公安部长罗瑞卿，名单上位列第一的就是扬帆。



当年12月，扬帆在家中被诱捕，自此开始25年的羁押生涯。他的罪状里有一条是上海“二六大轰炸的罪魁祸首”，而现实中“二六轰炸”为国民党空军指路的特务罗炳乾正是为扬帆抓获。几个月后，扬帆的上级、长期主管上海政法的副市长潘汉年在北京饭店被捕，日后潘的罪名里，为“二六轰炸”指路同样位列其中。



那个年代人们熟知的“潘扬反革命集团”自此立项。然而扬帆被押解到京后一直未予审判，直至11年后的1965年才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比潘汉年多一年）， 外加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直至1975年，扬帆一直被关在秦城监狱的单间牢房内——这也许是造成他精神失常的主要原因之一。



漫长的牢狱生涯，无休止的肉体和精神折磨，加之未愈的胶质脑瘤，使他的双眼几乎完全失明，仅有一眼残存0.2的微弱视力。1975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后，执行中央指示，将扬帆送湖北沙洋农场安置。对此，家人依旧一无所知。



据扬帆的爱人李琼多年之后的回忆录，20年里几乎每年春节，她都要去函公安部，在信中她一直问三个问题：第一，扬帆到底犯了什么罪？第二，他现在人在哪里？还活着吗？第三，如果活着，能去看他吗？



杳无音讯。

归来却不识

四人帮被抓前夕，扬帆女儿扬小朝的一个同学从内蒙古调到湖北沙洋农场，她托人告诉扬小朝：你的父亲可能就在沙洋，农场里有一个疯老头，每天大骂江青，还自称是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扬帆。



李琼无法确定消息真伪，遂让几个子女写信给中央，打听扬帆下落，并提出要与父亲通信。回复是“没必要，扬帆现在接受改造情绪很稳定，通信会扰乱他的情绪。”几年后，当李琼接到通知，和儿子一起去沙洋农场看望扬帆，却发现“情绪稳定”的丈夫的确疯了。



25年未见的扬帆头发全白，双目几乎全盲。听到亲人的招呼之后，反复只说一句：“不对，你们都是假的，你们不要来了，走吧。”李琼拿出上海市公安局开的介绍信，希望以此来说服扬帆。扬帆用残目仔细看过介绍信，说：“公安局的公文，从来就是用毛笔写的，你这个是打的字，假的。”他的思维还停留在被捕前用毛笔写公文的时代。李琼谈起往事，扬帆冷笑一声打断她：“你们这些人，要了解我的家庭情况还不容易？



多年以后，人们在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中看到了类似的情节。
经过一番周折，扬帆被接回上海家中，但精神状况始终未恢复正常。据李琼回忆，长期的监狱生活令扬帆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和创伤，有严重的幻听幻觉。多年的情报工作，使他在绝望中一直幻想有一台万能发报机，能和任何人联系。在他的幻想中，联系最多的是周总理。



回家5年后，1983年，中共中央为扬帆的冤案彻底平反。1999年2月20日，扬帆在上海华东医院去世，享年87岁。他的上级潘汉年没等到昭雪之日，1977年即病死在湖南劳改农场。


“潘扬案”中的另一重要角色、当初作为扬帆主要罪状之一的市局“情报委员会主任”胡均鹤1954年9月被公安部扣押，关押29年后方被允保外就医。后因其解放初期对革命作出的实际贡献而享受离休干部待遇，1993年9月在上海去世，终年86岁。



最后补白两则和本案有关的细节：



1954年惹恼江青的那封匿名信作者是谁？当然不是扬帆。1961年，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林伯渠去世不久，他的夫人朱明给中央写信反映有关林伯渠死后的一些遗留问题。这封信的笔迹与江青收到的那封匿名信的笔迹一模一样。专案组询问朱明，她痛快承认，之后很快服安眠药自杀。



江青1932年在上海被捕是否存在变节？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庭庭长的彭树华晚年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表示，因参与“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审判，他在1979-1981年间，看过江青所有公开、秘密档案，未发现江青被捕时有自首变节问题，可以确定她是经组织营救获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