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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论对良知学的补充——以方以智“知”论为中心(上)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4-09-19 0:49 已读 4040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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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香:知识论对良知学的补充——以方以智论为中心(上


摘要:方以智认为龙溪之学对圣人知识维度的弱化,偏离了孔孟仁智双显的主旨精神。他以乾知大始、三德首知等为论据,证明先秦儒学将可学可虑列于至尊至贵的地位。方以智从的主体、工夫和价值三个方面,进行了知识论体系的自觉建构。他指出,有认知物理之,人当以虚心好学为求知工夫,世界亦因以智相积而日新。方以智不昧同体之仁,善用差别之智观点的提出,意味着晚明学术出现了一个重要转向,即由良知学的自我重建逐渐走向以知识论补充良知学。着重于知识论的阐述,是明清之际经世致用实学思潮兴起的重要标志。


在阳明学中,良知源于天赋的道德本心,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1],表现为先验的道德判断;而知识源于后天的认知活动,它待虑而知,待学而能,表现为经验的认知结果。在良知与知识之间,阳明不认同朱子由闻见知识的积累唤醒内在德性所知的路径,主张由本心良知的发动主宰外在闻见知识的路径,他指出:“‘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2]阳明否定良知对于见闻的依赖性,同时又肯定见闻对良知的落实性,即所谓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3]。王龙溪发挥阳明良知不假外求的思想,提出:性外无学,性外无治,将良知学视为唯一的治学内容,批判世人不从真性上照察理会,终日经营于身心之外,对谈王说伯,拟古酌今的社会历史知识与探究天地之所以高深”[4]等自然物理知识表现出明显的轻视态度。龙溪之学存在误导学者只谈虚寂本体、不务学问知识的严重弊端,其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晚明虚玄之风的盛行。正是基于走出时代困境这一强烈的责任意识,明清之际出现了以知识论补充良知学的学术动向,其中以方以智、王夫之[5]最为突出。方以智遥契先秦儒学,以乾知大始,三德首知等为论据,证明先秦儒学将列为至尊至贵的地位。在此基础上,方以智从的主体、工夫以及价值三个方面,进行了知识论体系的自觉建构。对知识论的着重阐述,是儒家哲学主题由良知学知识论的明显转换,这一转换是儒学发展史上的重大转折,对于批判晚明逃虚暱便之风、推动明清之际经世致用实学思潮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之主体:心之神明


方以智认为,《周易·系辞上》言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是以为始,《论语》《中庸》论知、仁、勇时,皆以为先,《孟子》评价孔子之谓集大成”[6]时,将射之中与射之至分别归因为巧与力,又分别以巧与力比喻智与圣,说明孔子巧力俱全,智圣兼备。表示认知达到的水平,认知主体需要在经验生活中努力学习,反复训练,才能心领神会,熟能生巧。他指出:


乾知大始、三德首知、知譬则巧、知天知命、大明终始、通昼夜而知,此天地间,惟此灵明至尊至贵。[7]


相对于阳明学对道德良知的侧重,方以智以《周易》《论语》《中庸》《孟子》文本为证据,说明先秦儒家对经验知识的重视。他认为孔子言知命,孟子言知天,《周易·彖》言大明终始,《周易·系辞上》言通乎昼夜之道而知,都说明了的尊贵地位,这种体现在认知主体对自然、社会、人生道理的灵慧明察与辨知通晓。在知、仁、勇三者的关系上,方以智指出知统一切,仁入一切,勇断一切”[8],相对于的感通作用和的决断作用,他强调对一切存在的统摄作用。阳明将良知作为人心一点灵明,认为天地鬼神的价值或意义皆依赖于我的灵明生成或赋予,强调良知对天地鬼神意义的主宰作用。与此不同,方以智以认知为人心之灵,认为天地万物的存在性质和发展规律皆有赖于此灵明之辨识和知晓,强调认知对天地万物发展的推进作用。


广义而言,认知主体是指具备一定认识能力并从事一定认识活动的人,中国传统哲学多将人的理性思辨主体归之于心之官,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荀子曰: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荀子·天论》)韩非曰:聪明睿智,天也;动静思虑,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托于天智以思虑。(《韩非子·解老》)韩非的天智是对荀子天君的继承,因此,在认识论上,荀、韩实为一路。


虽然孟子与荀子都认为具有思虑、主宰的功能,但在能够思虑什么、为什么可以作主的问题上,二者则存在道德心与知识心的差别。孟子言心之官则思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本性,他认为人人本具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所以人皆能以人之所以为人的良知本性,实现本心的道德主宰;而荀子言天官意物”[9]心有征知”[10],心具有对耳目感官印象进行分析、辨别、判断、归类的作用,即将感性知觉上升到理性认识的功能。他认为人人具备辨别物理的认知本性,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解蔽》),所以人人都可以缘天官辨同异,实现天君的智识主宰。


由于方以智以物理为最基础的认识对象,说明其传承的是荀子一脉,因此,在认识主体上,亦偏向于论述心的智识思维作用。在强调具有认知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发展规律的功能方面,方以智受到其业师王宣的影响。


虚舟子曰:道无在无不在也。天有日月岁时,地有山川草木,人有五官八骸,其至虚者,即至实者也。天地一物也,心一物也,惟心能通天地万物,知其原即尽其性矣。”[11]


王宣认为,自身是至虚无形的,但它遍在于至实的天地人物之中,天地虽同为,但在功能上具有通天地万物的独特性。值得注意的是,王宣所谓心能通,不是从的感通角度而言,而是从的明通角度立论,强调具有认识万物本原与穷尽万物本性的功能。


显而易见,在心与性、天的关系上,陆王心学是沿着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道德学说发展而来的,王宣则是沿着《易传》穷理尽性与荀子心有征知的知识学说而发展的。在王宣思想的影响下,方以智十分重视心之官的认知作用。不仅如此,他还通过文字的考证,提出人的心、脑器官是相关联的,不仅人的大脑思维与心直接相关,而且人的意志、记忆、性情都是以为前提的。


名之者,星之闭音、生之惢(蕊)形也。心虚而神明栖之,故灵,名其灵曰知。者,霝象窗棂,象云气之零零,而以巫神之者也。心之官则悤(思),用其知也。悤主风,脑为风府,悤从囟门。则从相生矣。帅气而之焉曰,其起曰”——物起于喑噫,而音其心也。[12]


所谓心虚而神明栖之,是指之官是人的精神所居住的场所,《荀子·解蔽》曰: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黄帝内经·素问》曰: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这些都说明神明出自于是人所有精神活动的主体。


方以智指出,的功能在于能够产生灵明之知,就)字组成结构而言,上半部分是象形,象窗棂通透,又如细雨飘落;下半部分是会意,通过舞蹈祈求神降临,能够极知鬼神之事。根据字整体结构,可以将之解释为通透地了解事物之理。可见,相对于耳目感官只能感知事物之表象,之官因其虚空的特征可以通晓深藏于事物内部的根本原理。由此可见,方以智论乃上承荀子知识一脉,而非孟子道德一脉。


孟子以不虑而知(良知)、不学而能(良能)的德性作为人禽分别的标准,荀子则是以辨识、选择、践行仁义法正的可以知”“可以能的知性作为人禽区分的标准。与荀子相一致,方以智在人性论上,也将可学而能的知性作为人的特性,他指出:


鸟兽之生也,游者狎于水而不溺,走者驰于野而不踬,然终于此而已矣。人之生也,自赤子不能求其母,自是而进,皆学焉而后能之,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此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者,即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者也,是人之性也,是独性也。[13]


无论是孟子心性论还是陆王心性论,都是将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先天道德判断视为人的良知”“良能,而方以智却将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视为人的良知良能。他认为鸟能飞、兽能驰,皆源于从母体而来的先天本能,而人却可以通过后天的社会性学习获得更多的技能。鸟兽的能力各止于其上一代所展现的,而人却可以在上一代的基础上不断改进创新。因此,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是人区别于鸟兽的独特属性(独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方以智将人的本质属性由德性转向知性,标志着儒家人性论在明清之际发生了重大转向。


质论人之独性,原是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之性,而公性即和其中。……吾故一语断之曰:天下无一非障,而知之则无一足障也。下地即见色闻声,乳自外取,先当障乳,何乃独冤诗书邪?死门夺人卖锋,不过便其倒仓法耳!读书知见助阿赖识。[14]


此处独性是从知识层面(分别)而言,认知个体可以学习各个领域的广博知识,即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公性是从智慧层面(圆融)而言,认知主体具有洞察真理的智慧。方以智认为,公性独性没有分界,公性即在独性之中,它是通过独性的知见不断积累而实现的。具体的有分别的知识不仅不构成圆融智慧的障碍,而且是达到圆融智慧的前提条件,因此,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之性就是人皆有之的现实的本质属性,没有脱离具体学习认知的超越性的智慧。既然人人都具有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的本性,那么为什么会有圣凡之别?


理得而成位乎其中,惟圣人神明之。凡人气胜其志,蔽不见也;若不洗磨,何能精一?[15]


方以智认为,之所以存在圣凡之别,是因为圣人致力于不断训练本有的认知能力,充分实现了人的认知本性,而凡人则被血气欲望所支配,没有将人的认知潜能充分发挥出来。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在于能够通晓天地之理并运用此理成就事业、指导民用,凡人需要做洗磨私欲意见的工夫,才能实现对事理精一的认知。由此可见,不同于阳明学以良知本性成圣的路径,方以智提出的是以知识本性成圣的理路。


方以智的人性论是建立在其人心论基础上的,因为人心与脑相通,具备认知、学习、思维、记忆等功能,即具备可学可虑的能力,所以才可以实现其作为人的特有功能,使得人类与其他类相区别,表现出人的独性,即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的智识本性。


作为的主体,虽然具备可学可虑的能力,但毕竟只是可以认识事物的潜能,只有与对象世界切实打交道,置身于与对象世界的关系中,才会真正发挥其学习与思虑的作用。


心以意、知为体,意、知以物为用;总是一心,离心无物,离物无心。但言心者,包举而不亲切;细推及意,又推及知,实之以物,乃所以完知分量而明诸天下者也。[16]


对于《大学》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一段,方以智首先对心、意、知、物的关系进行了梳理,他认为心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是以意向、知觉体现其存在,而意向、知觉又是在与物的交往中激发出来的,因此,如果不接触现实的世界,心是不可能自知天下之故的。方以智曰:


形为气所凝,神为气之灵。圣人见其中之理而表之。尝因物、事、位、时而显,因心而知,知其故乎?……理不同于神、气、形,而在神、气、形之中,因心而知。心不生时,理何在乎?[17]


是神、气、形中之,道理都是因事物时势变化而呈现一定的社会历史特征,而只具有知觉的能力,要获得对道理的认知,必须缘境而知,正如眼睛只具有视觉能力,要获得对色彩的认知,必须有可见事物呈现于视觉范围内。因此,人不可能单凭就可知,必须感知现实时空中的气质形体,才可通晓气质形体中之理。由此可见,在方以智的知识学体系中,知识的形成源于人心的察识分辨能力,即因心而知。同时,的主体并非独立于对象而存在,人的认识是在对现实世界的反映中动态形成的,即离物无心


在探讨人之所以为人的问题上,方以智将人独具的良知良能内容由不学不虑转换成可学可虑,将人的本质属性归结为学习和成事的特性,这表现出明显的重知识化倾向。在分析知识的形成时,方以智强调圣人通晓道理离不开物、事、位、时,从而说明了知识主体对物质世界与社会历史的依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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