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论对良知学的补充——以方以智“知”论为中心(上)
郭振香:知识论对良知学的补充——以方以智“知”论为中心(上)
摘要:方以智认为龙溪之学对“圣人”知识维度的弱化,偏离了孔孟仁智双显的主旨精神。他以“乾知大始、三德首知”等为论据,证明先秦儒学将“可学可虑”之“知”列于至尊至贵的地位。方以智从“知”的主体、工夫和价值三个方面,进行了知识论体系的自觉建构。他指出,“心”有认知物理之“灵”,人当以“虚心”和“好学”为求知工夫,世界亦因“以智相积”而日新。方以智“不昧同体之仁,善用差别之智”观点的提出,意味着晚明学术出现了一个重要转向,即由良知学的自我重建逐渐走向以知识论补充良知学。着重于知识论的阐述,是明清之际经世致用实学思潮兴起的重要标志。
在阳明学中,良知源于天赋的道德本心,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1],表现为先验的道德判断;而知识源于后天的认知活动,它待虑而知,待学而能,表现为经验的认知结果。在良知与知识之间,阳明不认同朱子由闻见知识的积累唤醒内在德性所知的路径,主张由本心良知的发动主宰外在闻见知识的路径,他指出:“‘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2]阳明否定良知对于见闻的依赖性,同时又肯定见闻对良知的落实性,即所谓“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3]。王龙溪发挥阳明“良知不假外求”的思想,提出:“性外无学,性外无治”,将良知学视为唯一的治学内容,批判世人“不从真性上照察理会,终日经营于身心之外”,对“谈王说伯,拟古酌今”的社会历史知识与探究“天地之所以高深”[4]等自然物理知识表现出明显的轻视态度。龙溪之学存在误导学者只谈虚寂本体、不务学问知识的严重弊端,其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晚明虚玄之风的盛行。正是基于走出时代困境这一强烈的责任意识,明清之际出现了以知识论补充良知学的学术动向,其中以方以智、王夫之[5]最为突出。方以智遥契先秦儒学,以“乾知大始,三德首知”等为论据,证明先秦儒学将“知”列为至尊至贵的地位。在此基础上,方以智从“知”的主体、工夫以及价值三个方面,进行了知识论体系的自觉建构。对知识论的着重阐述,是儒家哲学主题由“良知学”向“知识论”的明显转换,这一转换是儒学发展史上的重大转折,对于批判晚明逃虚暱便之风、推动明清之际经世致用实学思潮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知”之主体:心之神明
方以智认为,《周易·系辞上》言“乾知大始,坤作成物”,是以“知”为始,《论语》《中庸》论“知、仁、勇”时,皆以“知”为先,《孟子》评价“孔子之谓集大成”[6]时,将射之中与射之至分别归因为巧与力,又分别以巧与力比喻智与圣,说明孔子巧力俱全,智圣兼备。“智”表示认知达到的水平,认知主体需要在经验生活中努力学习,反复训练,才能心领神会,熟能生巧。他指出:
乾知大始、三德首知、知譬则巧、知天知命、大明终始、通昼夜而知,此天地间,惟此灵明至尊至贵。[7]
相对于阳明学对道德良知的侧重,方以智以《周易》《论语》《中庸》《孟子》文本为证据,说明先秦儒家对经验知识的重视。他认为孔子言“知命”,孟子言“知天”,《周易·彖》言“大明终始”,《周易·系辞上》言“通乎昼夜之道而知”,都说明了“知”的尊贵地位,这种“知”体现在认知主体对自然、社会、人生道理的灵慧明察与辨知通晓。在知、仁、勇三者的关系上,方以智指出“知统一切,仁入一切,勇断一切”[8],相对于“仁”的感通作用和“勇”的决断作用,他强调“知”对一切存在的统摄作用。阳明将“良知”作为“人心一点灵明”,认为天地鬼神的价值或意义皆依赖于“我的灵明”生成或赋予,强调良知对天地鬼神意义的主宰作用。与此不同,方以智以认知为人心之灵,认为天地万物的存在性质和发展规律皆有赖于“此灵明”之辨识和知晓,强调认知对天地万物发展的推进作用。
广义而言,认知主体是指具备一定认识能力并从事一定认识活动的人,中国传统哲学多将人的理性思辨主体归之于心之官,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荀子曰:“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荀子·天论》)韩非曰:“聪明睿智,天也;动静思虑,人也。人也者,乘于天明以视,寄于天聪以听,托于天智以思虑。”(《韩非子·解老》)韩非的“天智”是对荀子“天君”的继承,因此,在认识论上,荀、韩实为一路。
虽然孟子与荀子都认为“心”具有思虑、主宰的功能,但在“心”能够思虑什么、“心”为什么可以作主的问题上,二者则存在道德心与知识心的差别。孟子言“心之官则思”,“思”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本性,他认为人人本具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所以人皆能以人之所以为人的“良知”本性,实现“本心”的道德主宰;而荀子言“天官意物”[9]和“心有征知”[10],心具有对耳目感官印象进行分析、辨别、判断、归类的作用,即将感性知觉上升到理性认识的功能。他认为人人具备辨别物理的认知本性,“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荀子·解蔽》),所以人人都可以“缘天官”而“辨同异”,实现“天君”的智识主宰。
由于方以智以“物理”为最基础的认识对象,说明其传承的是荀子一脉,因此,在认识主体上,亦偏向于论述心的智识思维作用。在强调“心”具有认知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发展规律的功能方面,方以智受到其业师王宣的影响。
虚舟子曰:“道无在无不在也。天有日月岁时,地有山川草木,人有五官八骸,其至虚者,即至实者也。天地一物也,心一物也,惟心能通天地万物,知其原即尽其性矣。”[11]
王宣认为,“道”自身是至虚无形的,但它遍在于至实的天地人物之中,“心”与“天地”虽同为“物”,但在功能上“心”具有“通天地万物”的独特性。值得注意的是,王宣所谓“心能通”,不是从“仁”的感通角度而言,而是从“知”的明通角度立论,强调“心”具有认识万物本原与穷尽万物本性的功能。
显而易见,在心与性、天的关系上,陆王心学是沿着孟子“尽心知性知天”的道德学说发展而来的,王宣则是沿着《易传》“穷理尽性”与荀子“心有征知”的知识学说而发展的。在王宣思想的影响下,方以智十分重视“心之官”的认知作用。不仅如此,他还通过文字的考证,提出人的心、脑器官是相关联的,不仅人的大脑思维与心直接相关,而且人的意志、记忆、性情都是以“心”为前提的。
名之“心”者,星之闭音、生之惢(蕊)形也。心虚而神明栖之,故灵,名其灵曰知。“靈”者,霝象窗棂,象云气之零零,而以巫神之者也。心之官则“悤(思)”,用其知也。悤主风,脑为风府,悤从囟门。“想”则从相生矣。帅气而之焉曰“志”,其起曰“意”——物起于喑噫,而音其心也。[12]
所谓“心虚而神明栖之”,是指“心”之官是人的精神所居住的场所,《荀子·解蔽》曰:“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黄帝内经·素问》曰:“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这些都说明“神明”出自于“心”,“心”是人所有精神活动的主体。
方以智指出,“心”的功能在于能够产生灵明之知,就“灵”(“靈”)字组成结构而言,上半部分是象形,象窗棂通透,又如细雨飘落;下半部分是会意,“巫”通过舞蹈祈求神降临,能够极知鬼神之事。根据“靈”字整体结构,可以将之解释为通透地了解事物之理。可见,相对于耳目感官只能感知事物之表象,“心”之官因其虚空的特征可以通晓深藏于事物内部的根本原理。由此可见,方以智论“心”乃上承荀子知识“心”一脉,而非孟子道德“心”一脉。
孟子以“不虑而知”(良知)、“不学而能”(良能)的德性作为人禽分别的标准,荀子则是以辨识、选择、践行仁义法正的“可以知”“可以能”的知性作为人禽区分的标准。与荀子相一致,方以智在人性论上,也将可学而能的知性作为人的特性,他指出:
鸟兽之生也,游者狎于水而不溺,走者驰于野而不踬,然终于此而已矣。人之生也,自赤子不能求其母,自是而进,皆学焉而后能之,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此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者,即“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者也,是人之性也,是独性也。[13]
无论是孟子心性论还是陆王心性论,都是将“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先天道德判断视为人的“良知”“良能”,而方以智却将“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视为人的良知良能。他认为鸟能飞、兽能驰,皆源于从母体而来的先天本能,而人却可以通过后天的社会性学习获得更多的技能。鸟兽的能力各止于其上一代所展现的,而人却可以在上一代的基础上不断改进创新。因此,“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是人区别于鸟兽的独特属性(“独性”),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方以智将人的本质属性由德性转向知性,标志着儒家人性论在明清之际发生了重大转向。
质论人之独性,原是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之性,而公性即和其中。……吾故一语断之曰:天下无一非障,而知之则无一足障也。下地即见色闻声,乳自外取,先当障乳,何乃独冤诗书邪?死门夺人卖锋,不过便其倒仓法耳!读书知见助阿赖识。[14]
此处“独性”是从知识层面(分别)而言,认知个体可以学习各个领域的广博知识,即“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公性”是从智慧层面(圆融)而言,认知主体具有洞察真理的智慧。方以智认为,“公性”与“独性”没有分界,“公性”即在“独性”之中,它是通过“独性”的知见不断积累而实现的。具体的有分别的知识不仅不构成圆融智慧的障碍,而且是达到圆融智慧的前提条件,因此,“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之性”就是人皆有之的现实的本质属性,没有脱离具体学习认知的超越性的智慧。既然人人都具有“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的本性,那么为什么会有圣凡之别?
理得而成位乎其中,惟圣人神明之。凡人气胜其志,蔽不见也;若不洗磨,何能精一?[15]
方以智认为,之所以存在圣凡之别,是因为圣人致力于不断训练本有的认知能力,充分实现了人的认知本性,而凡人则被血气欲望所支配,没有将人的认知潜能充分发挥出来。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在于能够通晓天地之理并运用此理成就事业、指导民用,凡人需要做“洗磨”私欲意见的工夫,才能实现对事理“精一”的认知。由此可见,不同于阳明学以良知本性成圣的路径,方以智提出的是以知识本性成圣的理路。
方以智的人性论是建立在其人心论基础上的,因为人心与脑相通,具备认知、学习、思维、记忆等功能,即“心”具备可学可虑的能力,所以才可以实现其作为人的特有功能,使得人类与其他类相区别,表现出人的“独性”,即“无所不学则无所不能”的智识本性。
作为“知”的主体,“心”虽然具备可学可虑的能力,但毕竟只是可以认识事物的潜能,只有与对象世界切实打交道,置身于与对象世界的关系中,才会真正发挥其学习与思虑的作用。
心以意、知为体,意、知以物为用;总是一心,离心无物,离物无心。但言心者,包举而不亲切;细推及意,又推及知,实之以物,乃所以完知分量而明诸天下者也。[16]
对于《大学》“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一段,方以智首先对心、意、知、物的关系进行了梳理,他认为心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是以意向、知觉体现其存在,而意向、知觉又是在与物的交往中激发出来的,因此,如果不接触现实的世界,心是不可能自知天下之故的。方以智曰:
形为气所凝,神为气之灵。圣人见其中之理而表之。尝因物、事、位、时而显,因心而知,知其故乎?……理不同于神、气、形,而在神、气、形之中,因心而知。心不生时,理何在乎?[17]
“理”是神、气、形中之“理”,道理都是因事物时势变化而呈现一定的社会历史特征,而“心”只具有知觉的能力,要获得对道理的认知,必须缘境而知,正如眼睛只具有视觉能力,要获得对色彩的认知,必须有可见事物呈现于视觉范围内。因此,人不可能单凭“心”就可知“理”,必须感知现实时空中的气质形体,才可通晓气质形体中之理。由此可见,在方以智的知识学体系中,知识的形成源于人心的察识分辨能力,即“因心而知”。同时,“知”的主体并非独立于对象而存在,人的认识是在对现实世界的反映中动态形成的,即“离物无心”。
在探讨人之所以为人的问题上,方以智将人独具的“良知良能”内容由“不学不虑”转换成“可学可虑”,将人的本质属性归结为学习和成事的特性,这表现出明显的重知识化倾向。在分析知识的形成时,方以智强调圣人通晓道理离不开物、事、位、时,从而说明了知识主体对物质世界与社会历史的依赖性。
内容来自网友分享,若违规或者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楼主前期社区热帖: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