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地之心”——与唐文明、吴飞商榷(下)
【陈壁生】论“天地之心”——与唐文明、吴飞商榷(下)
作者简介:陈壁生(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朱子甚至直接把圣人之“心”等同于“天地之心”。“窃谓圣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可见,则圣人之心亦可见……故尧之不虐,舜之好生,禹之拯溺,汤之救民于水火,文王之视民如伤,是皆以天地之心为心者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在朱子的思想中,天地之“心”是“仁”,人各得天地之“心”以为心,而圣人之“心”无疑最合于天地之“心”。朱子甚至说:“万物之心,便如天地之心;天下之心,便如圣人之心。天地之生万物,一个物里面便有一个天地之心。圣人于天下,一个人里面便有一个圣人之心。圣人之心自然无所不到,此便是‘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朱子语类》卷二十七)朱子主张天地生万物,一物、一人之心,都是“天地之心”的分殊。而天命之性,圣凡无别,凡人可以学圣人之学,学至圣人。因此,每个凡人之心中都有一个圣人之“心”。就此而言,圣人之“心”最为纯粹地合于“天地之心”。
圣人之所以能够则天而行,因为圣人乃由天生,圣性乃自天授。在这一意义上,同于天道、行天所命、合于天德的圣人,是真正的“天心”。也就是说,自天观之,“天心”在北辰;自人观之,“天心”在圣人。
概括而言,天地既有“心”,又无“心”。天地无“心”,天地之“心”是天地之中,犹如天体围绕北辰而运转,则北辰为“天心”,人的思虑动作,皆由心发,则为“人心”。所以,“天地之心”只是比喻人在天地中的地位。但是,天地又有“心”,因为人中之独秀者圣人,得天地之气、性之最纯最正,所以,圣人的存在并非天地之心本身,却是“天地之心”的具体化。这种具体化表现在形貌上,圣人形貌大体与常人相同,但有“异表”,而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圣人的“圣性”上,即圣人之“心”合于天地之“心”。在这一意义上,“天地之心”可以简化为“天心”,因为圣性实得自天而非得自天地,所以可以用“天心”来表示天志、天意,而圣人之心本身不是天心、天志,却是天心、天志在人世间的具体表现。
而作为“天地之心”的“圣人之心”,其表现即在“六经”。
四、“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
经之为经,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圣人制作。不论是把经书理解为圣王时代的王官学,还是理解为孔子所立的一王之法,保证经之所以为经者,都是因为圣人的创制。可以说,圣人之性来自于天,而圣人之德合于天地,才能保证“经”的精神、思想、制度是来自天的“常道”。中国思想传统,自先秦而至明清,实以“圣人”为最高范畴,甚至可以说,中国思想史就是在对“圣人”的理解中展开。
圣人之“心”表现了“天地之心”,而“六经”则是圣人的制作。因此,汉人旧说中屡言“六经”是“天心”。“六经”之所以是“天心”,因为“六经”是德合天地的圣人,以其圣人之心统合天地之作。最典型的说法是汉成帝初即位,匡衡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云:
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人天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汉书·匡衡传》)
匡衡将经典分成两类,一类是“六经”,所以正天人之理,一类是《论语》《孝经》,是圣人之言行。详考匡衡之说,他并非认为有一个“天地之心”。“六经”是圣人统“天地之心”之作,在匡衡上疏中,根本没有“天地之心”这样的概念。在匡衡的话中,“天地”与“之心”应读断,也就是说,“六经”是圣人所以统天地的那个(圣人的)“心”。“六经”是圣人定义天地、善恶、吉凶、人道的产物,而这种定义的目的,实质上是定义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也就是说,圣人制作“六经”,就是为了揭示、匡正、恢复万物的自然本性。
除了匡衡,翼奉上疏汉元帝时也说道:
臣闻之师曰,天地设位,悬日月,布星辰,分阴阳,定四时,列五行,以视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画州土,建君臣,立律历,陈成败,以视贤者,名之曰经。贤者见经,然后知人道之务,则《诗》《书》《易》《春秋》《礼》《乐》是也。《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汉书·翼奉传》)
翼奉认为天地运行,其中有道,圣人则其道,作“六经”,六经都是王治。贤人根据圣人的“六经”,治理天下,便可以“考天心”而言王道。在翼奉这里,“六经”之所以能够“考天心”,正是因为“六经”是圣人所作,圣人之“心”合于“天心”,而圣人之“圣”,本来自于天。
在天地所生的万物之中,人所禀天地之气清,故人最灵、最贵。但也因为人有觉知,有人伦,能“群”,人类的知觉活动,往往会破坏、毁灭万物的内在秩序,其中政治活动尤其典型。
圣人的立法权来自圣人德合天地。圣人之“心”合于“天地之心”,因此,圣人之法可以统天地之“心”,使天覆地载,万物各从其性。简言之,如果万物各顺其性就是自然,而人类的知觉活动,包括情、欲等活动不断与自然发生紧张,而且政治上的暴政与战争,人伦上的弑父与弑君,技术上的发明与创造,不断在破坏自然的内在秩序,那么,知天的圣人所制作的法度,就是在不断地重新定义自然,使人类世界重新回归自然。正因如此,匡衡所说的“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的“六经”,作为圣人制法,目的正在于使天地万物“不悖于其本性”。
“六经”之所以能够“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考“天心”,因为“六经”本身表现了天地之“心”。以《诗经》言,《诗纬·含神雾》云:
《诗》者,天地之心,君德之祖,百福之宗,万物之户也。
孔子曰:《诗》者,天地之心。刻之玉版,藏之金府。(《纬书集成》中册,第464页)此言《诗》是天地之“心”,与翼奉所云“《诗》有五际”,可以“推得失,考天心”相合。这里的天地之“心”之意,是言圣人作《诗》,能够体现天地之“心”。《书》始于《尧典》,皆二帝三王政教之迹,经过孔子删削,列在“六经”,二帝三王、孔子之“心”,即天地之“心”。
至于礼乐,“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记·乐记》)。圣人制礼作乐,以应天配地,礼主“天地之别”,乐主“天地之和”。所以,礼乐是圣人根据天地之道,制作以使天地之所生各顺其性者也。
至于《周易》,《礼记·祭义》云:“昔者,圣人建阴阳天地之情,立以为《易》。”孔颖达疏云:“‘立以为《易》’者,圣人谓伏羲、文王之属,兴建阴阳天地之情,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立此阴阳,以作《易》。”(《礼记正义》卷四十八)也就是说,《周易》是圣人本于天地阴阳,观察天文地理而作,则其所作也合于天地。《周易·说卦》也有言:“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是《周易》也统天地之“心”也。《易纬·乾凿度》云:
孔表雄德,庶人受命,握麟征。易历曰阳纪天心。
郑注:易,犹象也,孔子以历说易,名曰象也,今易象四篇,是纪古说。(《纬书集成》中册,第43—44页)
纬书和郑玄注认为,孔子之说《周易》,也是表明“天心”之作。至于《春秋》与《孝经》,《礼记·中庸》云:“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郑玄注云:“此以《春秋》之义说孔子之德。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二经固足以明之。”(《礼记正义》卷五十三)郑玄又注云:“性至诚,谓孔子也。‘大经’,谓六艺,而指《春秋》也。‘大本’,《孝经》也。”(同上)《春秋》《孝经》是孔子以至圣之资,经纶天下,立其大本之作,而此二经,皆能知天地之化育。
匡衡所说的“六经”是“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翼奉所说的“六经”可以“考天心”,表明了“六经”的性质,即圣人本天地之道以制作“六经”,以“六经”的精神、思想为治,则天地万物不失其本性。而天地万物不失其本性,就是最大的“自然”。
结语
对于“天地之心”,《礼记·礼运》有曰:“故人者,天地之心也。”《周易·复·彖》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甚至《演孔图》云:“圣人不空生,必有所制以显天心。”(《纬书集成》中册,第580页)经记之言,简朴典奥,汉师之说,极其精华。单看文意,这几处“天地之心”“天心”并没有一致性。如果不详考诸文,很容易以之为率尔之言,或将之当成“话头”进行发挥。但是,如果仔细考虑诸文的内涵便会发现,文意的表面差异并不妨碍经典体系的内在一贯性。
而本文工作更偏重于发掘“天地之心”的文明意义。这是因为,儒学的现代处境,实质上便是中国文明的现代处境。“天地之心”的文明意义,在于贞定了人在天地之间的价值,使人独异于群生。而圣人既为人中之一,又异于众人,其所异者正在于德合天地。圣人通过制作法度,定义了“自然”的意义,并经由王者政教,使人类生活始终在自然与人为中保持一种平衡。圣人之法,遗在“六经”。作为中国文明的大经大法,“六经”正是因为其在漫长的历史中获得的尊崇地位,方使中国文明始终在不断重新定义自然,并且不断保持一种超越自然与回归自然的张力中前进。
【注释】
[1]《墨子·兼爱下》引作:“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孙诒让,第121—122页)
【参考文献】
古籍:《白虎通》《春秋繁露》《春秋繁露义证》《大戴礼记》《大戴礼记补注》《尔雅义疏》《汉书》《礼记》《礼记正义》《论语》《论语义疏》《论语注疏》《毛诗正义》《孟子》《墨子》《潜夫论》《尚书》《荀子集解》《周易》《周易程氏传》《周易集解纂疏》《周易正义》《周易注》《朱子语类》等。
陈来,2015年:《宋明儒学的“天地之心”论及其意义》,载《江海学刊》第3期。
《潜夫论笺校正》,1985年,汪继培笺,彭铎校正,中华书局。
孙星衍,1986年:《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
孙诒让,2001年:《墨子间诂》,中华书局。
唐文明,2019年:《朱子论天地以生物为心》,载《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1期。
王先谦,1988年:《荀子集解》,中华书局。
《纬书集成》,1994年,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河北人民出版社。
吴飞,2022年:《何谓“天地之心”——与唐文明先生商榷》,载《哲学动态》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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