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8 20:30 
之前一篇名为《搞笑的四川军阀告诉你，为什么身边的四川朋友值得珍惜》的网文在我的朋友圈刷了屏。文中历数了民国年间众多四川军阀们的搞笑事迹，从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做人做事，最容易没有底线的军阀，尚且如此；四川人中的优秀者，品行更可以想象。


作为一个四川人，这个结论我其实并不太赞同。我承认四川军阀确实是一群好玩儿的人，这里面有各种各样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然而，以民国的四川军阀来证明今天的四川人品行优秀，或许并不是一个有力的论据。

想要知道四川军阀们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行为，就需要搞清楚四川军阀的成因。历史对于四川这个向来并不友好，因而留下了一句“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平”的说法。想说的无非是四川这个地方由于四面环山，内部开阔，足以形成各种割据实力，而四川人天生反骨，最容易作乱生事。

其实，四川的先民们早已在历史上的数次劫难中消亡殆尽了。尤其是明末清初的四川，状况异常惨烈。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与四川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包括张献忠屠川，清军入川，南明对四川的袭扰以及三藩之乱在内的大小战争，都让四川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到清康熙三十三年，四川作为当时全国数一数二的大省，一省人口仅剩下九万，成都的大街上竟然有老虎出没。而这仅剩的九万人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是落草为寇的土匪。于是，人口下降到惊人程度的四川开始了中国历史上规模盛大的一场人口迁徙运动——湖广填四川。

根据台湾学者刘铮云《清代中期四川分府人口》的研究，四川人口从康熙三十三年颁布《招民填川诏》起至乾隆六十年，在一百来年的时间里，数量从9万激增到了1681.1万。惊人的人口激增造成了四川自然环境的严重破坏。16到17世纪之间，作为天府之国的四川平均每三年就会遭遇一次大的旱灾。因此，许多因天灾活不下去的农民以及一些地痞流氓便纷纷上山做起了土匪。

康熙四十八年，年羹尧任四川巡抚后开展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剿匪。乾隆时期又爆发了大小金川之乱；而到了乾隆末年，大规模的白莲教起义又从四川发起，包括四川总督和綝（和珅的弟弟）在内的督抚大员都在平叛过程中殒命当场。到了咸丰九年，四川又遭了蜀燹之乱，又称蓝李之乱，老一点的四川人或许还听说过李短鞑鞑的名头。1910年，四川又爆发了保路运动，保路运动的后果即是武昌城的一次擦枪走火，断送了大清王朝。

可以说，在整个清朝的统治期内，四川安定的时候并不太多，这还不包括四川省内各大帮会、袍哥、山寨、码头上的会党组织，甚至在军队和政府内部也有不少瓢把子，龙头大爷也一类的角色。土匪从来就没有断绝过，四川人甚至给了他们一个搞笑的称谓叫“棒老二”。这些人在四川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搞事情，以致孙中山为了策动反清革命，还极力拉动这些会党头目。后来，四川军阀里的一个重要人物熊克武，就曾经与四川会党头目佘英一起，在1909年策动了广安起义。

由于有着这么多不平静的日子，这些从湖广迁徙而来的人们在四川的生活也饱经艰难。当然，无论是哪里来的人，只要三代之后，便会对四川人的身份产生认同。也是在这种艰难度日的过程中，他们才养成了四川人达观幽默的特性。因而，在四川的语言里搞笑的成分颇多也颇为有趣，尤其是四川人把歇后语用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

民国政府建立之后的四川，其实也出现过一些铁腕人物，如尹昌衡、陈宦等。然而，真正导致了后来四川军阀割据局面的，是蔡锷发动的护国战争。护国战争的主要阵地即在四川，当老四川人还没有忘记李短鞑鞑的蜀燹之乱，云南人就又来了。而且这一次不光云南人来了，贵州人也跟着进来了。在1915-1918年间，四川竟然先后被云南人和贵州人给占据了，这让四川人脸上颇为难堪。

于是，与蔡锷一同发起护国战争的乐山井研人熊克武，率先向他昔日的战友们发难了。熊克武于1918年在重庆以他的第五师向驻扎在泸州的滇军和驻扎在成都的黔军发起了进攻，而为熊克武充当先锋的人正是刘伯承。在泸州与刘伯承打仗的滇军将领里就有他后来的领导朱德，而这一仗刘伯承把朱德打败了。1918年到1924年，熊克武出任四川靖国军总司令，兼摄四川军、民两政。与此同时，熊克武又在国民党“一大”上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

熊克武在四川建立的其实是一个军政府，他将整个四川划分为若干个防区，每一个防区内的军事长官都兼摄民政。于是，四川大小军阀林立的局面就此形成。进而出现了刘湘、刘文辉、邓锡侯、杨森、田颂尧、刘厚存、赖心辉、刘成勋等军阀头目。这些军阀们从1918年划定防区到1937年抗战爆发，在四川大大小小的混战打了四百多次。也是在这四百多次的混战里，他们形成了一个只为谋财不图害命的原则。


杨森作为四川广安人，其实他是以滇军独立团团长的身份打回四川来的。1920年，杨森脱离滇军投入川军，后来一度被打跑，又在吴佩孚的支持下占领重庆，并以重庆为根据地攻占川南和成都，并且驱逐了他的老领导熊克武。可以这么说，四川的这帮军阀们，在此之前都是在同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出来的。

而这些人大多出身地主家庭，刘湘、刘文辉是叔侄，出身大邑刘氏庄园；杨森的父亲当过一县典史。刘存厚出身盐商，留学日本时又与王陵基是同学。邓锡侯、刘成勋毕业于保定陆军学堂。即便是当过土匪的范哈儿，也是大竹县的地主出身。杨森、刘湘、唐式遵、潘文华也都是四川陆军速成学堂的同学。杨森与朱德是拜把子兄弟，刘伯承与川军中的多位将领也都是拜过把子的交情。因此，用四川人的一句俗话来说，这帮人“川来川去都是亲戚”。

再有，这些军阀们大多还兼着哥老会的堂主、舵主、扛把子。就如同蒋介石也曾经是青帮的头目一样，再怎么杀伐决断，江湖道义也是要讲的。所以，赶尽杀绝的事情他们决计不会做，因为做了难免失了江湖信义。所谓“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这句话在四川人的心目中绝不是一句搞笑的话，其分量之重，甚至可以为此付出生命。

因此，四川的军阀们与其说是军阀，不如说他们是集军阀、士绅、袍哥于一体的社会贤达。他们手里有兵，库中有粮，心里还得有义。这也导致了他们不得不在自己有限的地盘上斗智斗勇，以获得自己生存壮大的资本，为自己谋得一个好的前景。然而，很多人地盘小，所以能够收得上来的税也少，所以他们必须巧立名目，多进行一些摊派。但是，他们也知道，不能把老百姓逼急了。为了搞钱，他们可谓是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


这里面也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例如范绍增范哈儿跑去上海找到青帮头子杜月笙，与他结成儿女亲家。然后，他通过长江水道，从四川走私货物到上海，通过杜月笙等人销赃，从而挣钱养军。范哈儿这还算是在省外有杜月笙这样的关系，能够帮他做生意。最搞笑的军阀竟然是靠赌博来养军，赌场就是他的银行。第28军一位姓谢的旅长，一旦军需官向他告急，他便去赌场赌上几个小时，出来之后，几万大洋就放在军需官面前了。

应该说，四川军阀们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一个底线，与他们在那个时代受到的教育以及社会关系密不可分。四川人作为外省移民而来，既没有强大的宗族势力，也没有豪门富商那样的累世财力，那么，四川的社会靠什么来维系呢？在乡村，自然就是乡绅体系；在城市，自然就是江湖道义。所以，四川的军阀们正是靠着这样的两个社会规范在行使着他们手中的权力。当然，这样的规范在今天已然不复存在了。剩下的是在某个特殊时期，四川人身上所爆发出来的让全国为之一震的斗狠戾气。

在如今的四川人身上，也有着吃苦耐劳，积极进取，对生活充满热情，拥有乐观豁达的天性等等优秀的品质。但是，当整个社会都缺乏一种规矩意识的状况之下，我们回过头来再看民国时期四川军阀们的所作所为，其实一点也不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