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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节选)

送交者: 院子[♂★★★理性但荒谬★★★♂] 于 2022-03-01 22:50 已读 5870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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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别走哇——”
    转念,忙道:“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他只慢条斯理:“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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