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新贞洁牌坊

Uber有一个Reservation服务，就是提前预定，确保司机会在指定时间之前，在乘客家门口等着。她就用了这个服务，预定时间5：30am，我5：19到达，提前了11分钟。

这个区是Beacon Hill，她家的房子在街道的下方，我停好车可以看到她家的客厅，亮着一盏灯，她在来回穿梭忙碌着收拾东西。

没有下车等，觉得那样好像在催促她；一直盯着，好像自己在偷窥；于是偶尔看一下，这样，当她上阶梯时，我可以立即上去帮她拿箱子。不过，她只是拿了一个不大的旅行包而已，并不需要帮忙。

打完招呼，她就开始说对不起，然后解释说没有想到我这么快来了。她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解释自己刚才在刷牙洗脸。刚才我看到她在客厅里对着水龙头喝水呢，原来是刷牙洗脸啊，怎么会在客厅里刷牙洗脸呢？很奇怪。的确，右边的脸，有一小缕头发是湿的，粘在脸颊上，她的脸看起来有些苍老，但精神还不错，很干练的样子。

刚开到路口，发现手机不见，又是说对不起，麻烦我回去。我特意跟她说，不用着急，她还是跑着下楼梯，跑着上楼梯，然后开后备箱在包里翻找，结果在包里，又是连续地说对不起。

非常健谈的大姐。后来得知她40岁了，我还比她还大几岁呢，可我觉得她是大姐。大姐就是能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弄清楚了我的基本情况，我也大概知道她目前的状态了。

通过谈起Covid在她家的传播路径，她把家里的所有人都历数了一遍：
她离婚了，有个同居的男友（partner），他就是他们家的Covid第一人；
奶奶92岁了；
20岁的女儿是牙医助理，在堪培拉；
还有一个6岁的儿子；
和父母住同一条街，父母经常帮她带带孩子；

她说起孩子们时特别骄傲，说他们都是好孩子，没有怎么给她惹过麻烦。儿子是她的最爱，只有在他8个月大的时候，因为出牙，喂奶的时候总是使劲咬，让她难受了一段时间，其它的时候都很顺利。

“你肯定会对我的行为很生气吧，因为我和Partner的缘故，丈夫和我离婚了，但是我和丈夫的确没有办法生活在一起了，我们 --。”说完她的儿子后，她说起她的婚姻，能听出来她的那种愧疚，对儿子不能享受一个完整家庭的愧疚。

“不，我能理解。”我通常不打断乘客的话，但是当她愧疚地认为，我会为她的行为生气时，我满带情感地说出这句话。当时我有很多话想说出来，但是要用英文表达这种想法，对我来说是有难度的，可我相信她从我富有感情的回答中已经听出了我所有的解释。

那一刻，我想说的是：婚姻不过是现代的贞洁牌坊。婚姻多年以后，夫妻之间只剩下了亲情。可我们都是正常的人啊，我们哪怕是到了80岁、90岁，100岁，我们内心的某个角落还是渴望浪漫，渴望爱情的啊！甚至比我们年轻的时候更渴望，渴望的更深沉更宽广更激烈。虽然我爱我的太太，可那就像爱老妈爱孩子一样，不完全相同，但坦白地说，真的差不多啊。不仅是我，我太太对我也是如此的啊。她对我有感情，但是她对我真的没有激情了，我们在一起真的做不出浪漫的事情了，我们只会重复地讨论孩子，要不，讨论房子和车子，蔬菜和水果，旅游和探亲，我们说不出能让彼此心跳加速的情话啦。有孩子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像恋爱时那样激烈地舌吻过了，性不过只是例行公事，比自己解决稍微多一点温度而已。难道只是我这么想吗？难道这个事情不就像皇帝的新装一样显而易见么？人性是会厌倦的，不是么？可为什么这个社会还有一个婚姻，像一个贞洁牌坊一样压抑住我们想恋爱的冲动呢？为什么婚姻和恋爱不能分开呢？显然婚姻里的琐碎不可能有爱情啊？为什么我不可以像个慈祥的父亲对老婆说：去啊，去恋爱啊，找你的心上人去啊？为什么太太们不能像唠叨的老妈那样对老公们说：你怎么还没有一个情人呢？都愁死我了，你会憋出病的。瞧啊，我们才40几岁，难道就要跟恋爱说再见了吗？那我们干嘛活得那么久呢？有意思吗？这个世界当然还有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可是连爱情都没有了，那些意义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我也希望像你那样不管不顾地去恋爱，别为此内疚了，别觉得有人有权利可以对你生气，这是因为这个社会还不够文明，就像当年那些贞洁牌坊带给女性的痛苦一样，只是这个牌坊更大更重更巍峨，伤害的人更多，我们应该一起将它推倒。我们的社会在进步，就像贞洁牌坊的倒塌一样，婚姻的牌坊终将有一天也会轰然倒塌的。我多希望能活在那样的一个社会：夫妻可以给孩子一个快乐完整的家，又能彼此祝福对方可以永远地去追寻他们的爱情，而且孩子还不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事情。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会多出多少浪漫的爱情故事呢？那样的话，大妈们多余的赘肉肯定会自动消失，而大爷们又会长出黑发和牙齿了吧！这是多么欣欣向荣而令人神往的社会啊，一个可以让人正大光明地恋爱到死的社会啊 ...

少于一秒钟的那一刻，我饱含了上面的所有想法，她听懂了，她显得很开心，说得更多了，包括未来的打算，说自己以前太忙于工作了，现在她在交接工作，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出差了，已经跟老板辞职了，以后做一些兼职，多陪陪儿子和父母，然后有时间就去做一些义工，去陪一陪那些残疾的孩子，这会让自己活得更有意义等等。

我是一个很容易感动的人，她说得并没有特别煽情，可我怎么就哽咽了呢？说：“是啊，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能让周围的人开心一点吗？”尤其是那些需要我们的人，不仅是弱势群体，也包括我们那些潜在的情人们呀！我们都彼此活在婚姻的禁锢之中，释放这种爱的力量，这个世界难道不会焕然一新吗？发现自己太过感动了，我就沉默了，只是听她说。

刚开始起步时，她提醒我走Northbridge（Long Gully Bridge）的那条路线，说她们总是叫它为Castle Bridge，很古老的桥，很漂亮，她说自己每次都喜欢从这条路去机场，这样就可以看看这座桥。当我到这座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呢，看不到什么就开到另外一头了。她惊讶地说居然已经过了，光顾着说话，忘记看风景了。我们大笑，我们谈得很愉快，大概是大家彼此年龄差不多，而她是如此的健谈而且也照顾到了我的情绪。我注意到她后来说话越来越慢，大概是某些细节的话我没有听懂，回答的不切题，她听出来了，就渐渐地越说越慢了吧，真是一位好大姐。

到了机场，她又再次说对不起。我把包递给她，郑重地说：“是我来得太早，让你匆忙了，应该我说对不起才是。”

她接过包，说跟我聊天很愉快，真诚而开心地看着彼此，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有个拥抱，仿佛是知音难觅，有点难舍难分；可现实的拘谨是不可能让我们这么去做的。那就在友好的眼神里拥抱过了吧，给了彼此鼓励，继续生活，继续前行。

她要是活在未来的那个社会里，我肯定不会叫她大姐，她这个岁数应该还是一个小姑娘呢。她也不用认为自己总是做错了什么，总是在说对不起了，写到这里，想起她憔悴的脸，她的健谈，她的对不起，她的忙碌，她的内疚，她的义工，我想我的眼圈是红了吧，有泪水了吗？怎么屏幕开始模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