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晖：眼见它起高楼，眼见它楼塌了——说说委内瑞拉（上）
原创 28rcm 雁塔秦川 2024-01-29 19:53


写在前面： 

最近，阿根廷总统米莱的讲话颇为人们所关注，加之2024年是委内瑞拉的大选之年，拉美相关问题的热度自然就又起来了。 秦老师之前已经写过过不少文章， 现在应该还能在网络上看到不同版本， 借此机会，我们整理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文本， 请读者朋友们指正。


一个国家的失败，首先要从自身找原因，不能动辄就赖外部因素；或者从文化上把它归入哪一个类型，说这个类型就是不行，天生就如何如何，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它以前可以现在就栽了呢。委内瑞拉这个案例，说得简单点，就是查韦斯和马杜罗两人执政的这二十五年来做了很多倒行逆施的事。


众人皆知目前委国面临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通货膨胀，在委内瑞拉，拖欠工资就等于是侵吞工资，因为只要推迟几天发放工资，就等于拿到一堆废纸。委内瑞拉的首都一周只有四天能够供自来水，断电是家常便饭，很多人已经没有生计，很多人跑到垃圾堆里去找食品。委内瑞拉作为一个2000多万人的国家，已经有300多万人成为难民，逃到邻国去了。它还欠着中国500多亿美元呢，估计也赖账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惨状？



这十多年来，委内瑞拉多次发生过工人大罢工，几十万工人尤其是石油工人的大罢工，还有各种各样的抗议者，抗议者的身份千奇百怪，从工人到知识分子到企业管理层，都起来抗议了。可见查韦斯和马杜罗也确实得罪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该国统治者治理的逻辑到底是什么？为了一己私利让所有人陪绑。想当年委国也曾阔绰过，有过不凡的经济高速增长期，为什么会搞到如此境地？

1958年一场民众起义推翻了委内瑞拉军事独裁统治，军人政权就变成了文官政治、政党政治，而且采用竞选的方法来选举，到现在已经几十年了。在查韦斯上台的那个时候，委内瑞拉是有民煮的。即使后来查韦斯越搞越糟糕，到了马杜罗更加每况愈下，但驴粪蛋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2024年委国再次面临总统选举。

委国其实就是一个从民煮左派到民粹左派，再到集全左派的这么一个演变曲线。当然这个过程还没有最后尘埃落地，而且很可能它完不成了。如果能够完成，这后续的走向也是很明显的。但是这个逻辑非常吊诡。这种极左派等到陷正秩序解体了以后，很容易就会滑到极右派去。一旦他们不再依靠穷人的选票了，下层民众手中的选票就一钱不值。到了那个时候，穷人将会面临比右派上台还要糟糕的一种局面。

委内瑞拉的经济为什么会垮成这样？有两种说法都比较成问题的。一种说法是怪它搞的福利太多，说它的通货膨胀就是因为搞福利搞出来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委内瑞拉的经济先天就有难以避免的缺陷。有人写文章说，很多人认为委内瑞拉是个石油富国，这是错的，委内瑞拉虽然石油很多，但是委内瑞拉的石油开采成本很高，甚至是亏本开采的，石油采得越多，经济就越困难，等于往里贴钱亏得越多。



还有人说，委内瑞拉有石油，但它是单一的石油经济，所以这种一枝独秀的石油经济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比如说石油价格一低，它经济就崩溃了。更有一种说法认为，委内瑞拉的经济其实没啥问题，就是因为美国制裁因为美国搞破坏，所以搞成这个样子的全赖美帝，打倒了美帝委国就能起死回生。

首先，要承认查韦斯作为民粹左派，做了一些福利方面的许诺，但是现在造成的问题远远不是所谓的福利国家的问题。我并不否认福利国家如果搞得过分寅吃卯粮就会有问题。但是委内瑞拉的情况是，在它从民粹左派向集全左派的过渡中，实际上的福利，已经成了不是用来照顾穷人而是用来维护皇权的手段。

讲得简单一点就是，福利分配到了马杜罗时代，他已经把整个国家搞得资源非常匮乏，所有人都得靠他掌控资源分配来生活。此时他就用分配来实行集权统治了。说白了，就是你听我的话，你就有饭吃；你不听我的话，就什么配给都没有，就得饿死。“福利分配”在委国已经变成一种集全主义手中的大棒了。

集全主义的逻辑既不是按需分配，也不是按劳分配，那是凭什么呢？是按对统治者的忠诚度来分配。分配制度已经不是照顾穷人的手段，而是犒赏保皇者的手段，就是谁拥护我，我就给你分多一点，谁不拥护我，你就什么也得不到。搞到这一步，就离废除陷正不远了，再往下他就不依靠选票了，你敢不投我的票，我就把你饿死。如果是这样的话，谁还敢不投他的票呢？到了这一步，他当然就不会在乎是不是真的支持他。



实际上查韦斯在国际油价最高的时候，的确是搞了一些福利。与欧洲相比，委国是一个贫富分化要更严重的国家。所以它对福利的需求是比欧洲要更多。其实没有哪一个拉美国家可以真的不搞福利，福利制度、照顾穷人的制度，包括医疗卫生在内的国家投入，在委内瑞拉也不是从查韦斯开始的。

查韦斯的前任佩雷斯就搞过这一类的事。包括搞国营企业，搞石油国有化。这些政策就算是有弊病，也不至于造成我们目前看到的情况。委内瑞拉总体来讲，它现在经济破产、国家开支过大，主要并不是因为福利开支太多而引起的。在2014年有人做了一个统计，委内瑞拉在2014年的债务，大概有55%是公共债务，公共债务包含所有的福利开支，但是不完全是福利开支，其中也包括公共投资，也就是说政府搞工程铺摊子、搞各种各样的投资带来的债务。

需要强调的是，欧洲那些发达国家的政府赤字，确实主要是因为福利造成的，但是委国现在的债务则是政府好大喜功乱投资造成的，政府到处盖这个盖那个，搞了很多烂尾工程、无效工程。现在有一种我非常反对的说法，就是以政府负债太高为由，要求削减福利。这个是不对的。马杜罗政府大量的钱其实并不是用在福利上，它所有的公共债务加在一起，只占它总债务的55%，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并不是福利，而是政府投资。还有一部分国有企业的债务，即由于它搞运动，把国有企业搞垮了，资不抵债造成的债务。

委内瑞拉两个最大的国有企业，是造成债务的很大的原因。其中的一个企业就是著名的委内瑞拉国有石油公司。委内瑞拉是个石油国家，位居西半球第一，石油产量占欧佩克的1/10。委国的石油是垄断的，它在1976年代搞过一次石油国有化，把比较容易开采的石油都国有化了。在统治者看来，这么一块肥肉放在民间无异于“给他人做嫁衣”，立马收回国有。浅层易开采石油由国家来经营维持了一段盈利。且不论这种做法理论上是否正确，至少当时国有石油公司还有技术开采能力的。

后来委内瑞拉这一部分优质原油的储量越来越小，于是加大深度勘探，发现了更多的油田，使得它摆脱了石油储量不足的危机。但这部分新增储量，大部分都是埋藏在3000米以下，而且是非常粘稠的石油。对这一部分石油储量，国有石油公司缺乏技术和资金去开采，国家没能力，私企领域又不放开，石油资源便成了水中的月亮捞不上来。

在查韦斯上台之前的上个世纪的1980-90年代，委内瑞拉鉴于技术水平落后实行了第二次石油开放，1993年议会通过立法以招标的形式选择国外或私人投资者，又开始允许招商引资，希望私企外企接盘。允许他们开采那些国营石油公司没办法对付的很难采的油田。到了查韦斯上台的时候，这一部分油田占了委内瑞拉石油生产的相当大的一个部分。世纪之交石油占到委内瑞拉国民经济和外汇收入的一大半。

看到别人赚钱查韦斯又眼红了，肥水怎能往外流呢？到了2007年，在油价比较高的时候，查韦垂涎于利润再度搞起了石油国有化。随心所欲的在私有与国有之间“荡秋千”，使得负面效应凸显出来——“狼来了”每喊一次信誉就丧失掉一大半。这种“松紧带式”或“求签式”的政策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反复折腾，但人心和信誉却无法像松紧带一样，弹了紧、紧了松不停拉扯。

为什么呢？我们这里且不论是国有制好还是私有制好，避开意识形态的争论，仅从技术层面来说，比较容易开采的石油，收归国有后国营石油公司还是有能力钻探开采的。问题就在于，到了第二次石油国有化的时候，委内瑞拉原来允许外国公司开采的那些油田都是地质构造复杂很难采的油田，这是需要技术投入的。只看见人家收钱，没看到他们在科技研发方面的投入，国有化了以后，国有公司并没有能力去开采犄角旮旯的石油，收归国有的结果导致了委内瑞拉石油生产的崩溃。

在1990年代，委内瑞拉国家石油公司(PDVSA)，是拉美最大的企业，在它石油的销售额中，成本大概要占27%，其他的都是所谓的初收入（当然还要扣除一些别的东西了，才是它的利润）。但是到了2005年前后，这个比例已经倒过来了，也就是说它的石油销售额中70%左右是经营成本，而毛收入只有百分之二十几，这百分之二十几中再扣除税收扣除一些别的，它就是亏本的。



这样PDVSA就欠了很多债。除了这个国有石油公司以外，它还有另外一个国有大企业，也是经营得很混乱，欠了大量的债。因此委内瑞拉现在的经济崩溃，严格地说并不是因为福利搞得太多造成的。从一个指标也可以看出，委内瑞拉现在的福利其实并不高。福利搞得怎么样，可以通过税收以后的两极分化程度来判断。一般来讲，福利制度如果是正福利——正福利也就是照顾穷人、减少不平等的这种福利——那么初始分配的基尼系数可能比较高，经过二次分配以后基尼系数就会下降。

委内瑞拉在查韦斯执政的时候，基尼系数的确是比较高的，大概是0.49，跟中国现在是差不多的。经过民粹左派的福利倾斜，在油价最高的时候的2008年前后，它的基尼系数已经跌到了历史的低点，大概是0.389。但是过了这个点以后，就又开始攀升。到了现在它的基尼系数已经上升到马杜罗上台以前的水平，也就是说，实际上马杜罗就没有搞成什么福利，亦或可以说，福利的再分配功能几乎丧失殆尽。

假如福利分配是不分穷富每个人都有份的，更有甚者，我的收入比你多一倍，而我享受的福利要比你多十倍，那么二次分配以后，不平等反而还要更加尖锐。这就是所谓的负福利。从我刚才讲的数字来看，已经很难讲现在的委内瑞拉还是什么高福利的国家。何况现在委内瑞拉的福利分配、政府的分配越来越像是所谓的“向忠诚者看齐”。

前几年发生的一个事情，最明显的反映了这一点。因为委内瑞拉现在到处都资源匮乏，所以国际社会有很多援助物资，但是军队封锁了边界，不准援助物资运进去，讲的简单点，他就是想饿死反对者。这样垄断资源分配，还讲什么福利呢？所以委内瑞拉现在搞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不能用高福利来解释的。

那么委内瑞拉是不是本来就很差？“虽然它的石油很多，但是成本很高，开采石油并不赚钱”。这个说法也是不对的。委内瑞拉的石油储藏状况与海湾国家比的确有它的一些缺陷。长期以来，委国的石油产量和出口量都是占世界的前几名，曾经还是世界第一。但是它的“可采储量”在1980年代以前一直是不高的，在世界上其实是排不上名次的，连前十位都进不去。

在曾经长达20年的时间里，委内瑞拉石油业的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所谓的“储采比”危机，意即采的多，储量少，很快就会告罄。最严重的时候是在上世纪70年代，储采比只有11，也就是说它的石油开采11年后就枯竭了。彼时委内瑞拉的石油是易采且成本低廉，经济效益性也很好，开了钻机阀门就可以大把赚钱。可是它的储量危机时刻提醒人们好日子没几年了。

为了解决危机，到了80-90年代，委内瑞拉就开始了深部勘探，并引进外资和技术，这就是所谓的第二轮石油开放。第二轮石油开放以后，委内瑞拉的石油储量飞快增加，一举摆脱了所谓的“储采比”危机。它现在已经不愁储量了，而且它的储量已经超过沙特阿拉伯，占到了世界第一位。

但是它又面临我们前面说过的“钻采难度提升”问题。当然这个“比较难采”只是对外国公司而言，委内瑞拉国企依然占据比较容易采的石油，早在第一次石油国有化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油井掌握在国家手中。所以对于委内瑞拉国营石油公司本身而言，并不存在采油要亏本的问题。

即使难采的石油，在外国公司经营的时候也是赚钱的。问题就出在委内瑞拉第二次石油国有化以后，稠油（也叫重油-沥青质和胶质含量高、粘度大的原油）开采基本上就停顿了。委内瑞拉石油工业状况急剧下降，以至于到前几年，它的石油产量已经跌到了上个世纪70年代的水平。大概年产只有6000多万吨，而它最高的时候有2亿多吨。现在中石油帮助委国开采稠油据说效果还不错，但是由于该国严重的财政危机，赚的钱只停留在账面上拿不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