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记得第一次见到霍尔的那个早晨。
	室外微冷，清晨的薄雾才散去不久，空气里隐隐含着露水的味道。他站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看到对面农舍走出一个陌生轮廓，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寒暄，他选择走开。对面的人形似乎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但觉得没必要在意，没回头。
	回到祖父的家，总让他觉得平静。他更习惯在熟悉的环境做一个不太合群的人，没有人会质疑他，同样没有人会在意，大家已经彼此习惯。
	他不像妹妹们喜欢热闹，极少会跟着父母去集市采买。只有在祖父的酒罐快要见底时，主动自觉地跑去镇上的酒铺补货。
	下大雪的那天，他先去了邮局寄送刚刚完成的论文作业，待到从酒铺出来时，雪势已严峻到超出预期。他将酒罐收进背包，戴上兜帽，毫不犹豫地走进雪里。
	酒馆到家的这段路，在那一天仿佛从未有过的漫长。世界如同被冻结一般，只有他和风雪在互相较劲。
	然而，他对此丝毫不担心。一切困难都是可以被克服的，至少那时的他坚定地这么认为。
	作为一个朴素的实用主义者，小乔认为生活中的许多“必需品”并不是必需的。比如汽车，或者雨靴。因此那一天，他在风雪中固执地品尝实用精神附送的苦头，却未曾抱怨过老天阴晴不定。
	直到，一辆小货车缓行在他身侧，里面的人提出为他提供一段顺风车。
	他想，如果不选择今天出门，或者天气恶化的趋势不是如此出人意料，就完全不必参与到这样的交涉中。拒绝搭车并不困难，但拒绝两次并且需要给出理由，却让事情变得棘手起来——对方实在过于热心了。
	他最终选择上车，并且在司机开口讲第二句话时开始后悔。
	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无法用沉默拒绝的交流。他在无知无觉中不得已交出了自己的名字、几句闲话、一些态度。霍尔显然无意刺探隐私，他的善于交流中透露着自然的愉悦，和不着痕迹的无所谓，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既享受交流本身，又不计较对方的态度。这让小乔第一次有些羡慕别人的能言善道。
	雪天过后，是连续多日的休工期，农场和林间一片冷寂。
	距离返校日还有半个多月，小乔百无聊赖中偶尔会透过顶层阁楼的窗口瞥见融冰中早出晚归的霍尔。这个人看起来永远一副轻松自由的样子，他应该同自己年龄相仿，看起来并不需要念学，祖父称其为‘那个法国小伙’而他却丝毫未现蹩脚英文。久违地，小乔生出了许多好奇，同样在心中勾勒了一些猜测。
	他并不是一个羞于表达自己的人，多数时候只是觉得不必要。向霍尔提出一同出行的想法时，他认为自己一定不会被拒绝，实事确如此，他证实了那些猜测中的一件。
	霍尔似乎比想象中更容易懂。基于他毫不避讳地袒露心情和感受，以及有疑必究、心直口快，小乔在与他的相处中变得放松了起来。他们聊起北方的城市，南方的海滩，眼前的草场和林木，聊起英国人最乐于调侃的天气和物候，又聊到自然与万物，语言，生态，进化，等等。每一样都似乎无关紧要，却串联起时间，填补了一个冰雪未丰的冬季。
	小乔认为喜欢一个人并不是很难的事，他也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冷淡寡情。真正的难题是如何遇见一个可爱的人，上天通常不会为谁开后门，因此一旦这样的人出现了，他必须毫不犹豫地跨出自己的一步。
	而当他真的这样做了，事情的发展却远比他预想中棘手。
	那天，他们同往常一样去几公里外的密林采集。出门时气温还很低，然而徒步途中，太阳逐渐升高，水汽上腾，深入林子时，两人已觉微微发汗。
	霍尔脱下外套随意搭在肩头，颈上挂着一支相机，他随手摆弄着，抬头看看小乔，突然笑着举起相机对着小乔拍了一张。
	小乔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有点在意自己仪容如何，下一秒便不经意地露出了些许羞怯的表情。
	树林里比起平原地湿度更高，清早徒步时身上带的热气在逐渐消散。不多时，林子里一阵疾风乍起，继而是仿若倾倒而下的冰雹颗粒，猝不及防间已将两人砸得睁不开眼。
	小乔以手臂环住霍尔肩头，推着他往不远处的小亭跑。虽然风霜被阻隔于亭外，但体感气温骤降，让两人都有些冷得打颤。霍尔甩甩手上的外套，清掉多余的雨渍，再一展开时，它已稳稳披落在小乔肩背。
	“为什么会下这样的东西？”霍尔一边抱怨着，一边将背包从身后拉到面前，翻翻找找中，声音有些不明显的颤抖，嘴唇也被冻得微紫。
	“积雨云。”小乔心不在焉地回答。
	霍尔抬起头，“什么？”
	问完，他又笑起来，手里握着一支空玻璃瓶，递给小乔，“在这呢，你拿着。”
	小乔接过来，此时已经明显地心猿意马。他看着霍尔掏出保温瓶，指挥自己打开玻璃瓶的盖子，接着小心翼翼地将热水倒进空瓶，再指挥他盖好盖子，最后笑着说‘这样暖了吧’。而自己像一部即将程序错乱的机器，在精准执行指令的同时根本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暖意从掌心蔓延开，小乔握着手里的小瓶，胸中是从未有过的饱胀感。他的身体还因冷空气而微微颤抖，五内却充盈沸腾得发着慌，心绪难平之间，他觉得不能等了，因为自己笨口拙舌，总没办法将喜欢表达得恰如其分，唯有在情动时剖开来给对方看，而或许再难有一个时刻的自己比现在更真。
	就这样，他仓促笨拙地靠近霍尔的脸，在鼻子险些撞上对方的时，才知道要微微侧头，以便贴近眼前那双轻盈的薄唇。
	霍尔的体温比他低很多，嘴唇的触感跟他想的相似又很不同。他觉得自己鲁莽了些，应该更珍重些，但又不想为这样的冲动行为而悔过。
	小乔的举动显然让霍尔猝不及防，连呼吸也顿住了。他的亲吻来得突然，却没有过分得寸进尺。短暂停留后，小乔将自己撤回来，探查霍尔的状态。
	霍尔的反应，小乔如今想起仍觉历历在目：表情从平和变得呆滞，继而惊疑不定、痛苦、气愤，最后皱着眉，压着火质问他为何作此举动。
	起初，小乔在即时反思那几句愤怒的诘问。他想，大概是自己急于求成，方法不对，或许循序渐进才是更好的。然而，当霍尔的情绪在毫无预兆中急转直上，愤怒的对象早已超出了事情本身，小乔逐渐不能思考是哪里出了错。本能地，他意识到事情将去往不可控的方向，而此刻的自己或许连及时止损也做不到。
	那天的霍尔讲了许多过激的话，而在小乔看来，它们中大多是为了宣泄情绪冲口而出的。比起争吵，甚至责备，他更在意的是这些话背后无法掩藏的惊惧和痛苦。
	拒绝是可以被接受的。没有一个选择是附赠无风险的理想结果。小乔算得上一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面对消极结果的准备是有的，但他从未想要引发霍尔如此激烈的情绪反弹。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冰雹渐歇，雨幕垂落。
	在这场失败的、影响如亭外疾风骤雨般诡谲难测的坦白的最后，小乔清楚地听到霍尔说：“我不懂，世界上为什么总有你们这种人，对感情如此随便、敷衍、轻率。是因为老实可靠的正常人最容易被骗吗？太恶心了...”
	说罢，霍尔决然而去，留下一只背包和小乔手上仍在散发温暖的玻璃瓶——它们一同在那所不知名小亭内停滞了许久。

贴主:一颗甜橙于2024_01_27 13:13:30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