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霍尔形容他为“如巨杉一般的人物”。
	“你听说过巨杉这种生物吗？”六年前的霍尔曾经这样问小乔。
	“一种巨型乔木？”
	“是的”，记忆中的人表情浅淡，起初讲述中情绪并不明显：“巨杉的生存策略极具排他和侵略性，为满足繁殖条件而周期性引雷生火，同时清除与其竞争的草本和灌木，充分获取土壤中的养分。”
	他在湖边站定，望着远处模糊的天，“可是，你知道吗，巨杉自身十分耐火，雷火不仅伤不到它，还为它创造了绝佳的生存环境。那是真正‘浴火而生’的木植，为了生长和繁衍，消灭对手，肆意攫取。”
	“我第一次了解到巨杉，便自然而然将其对应到那个人：外表挺拔，让人心生敬畏，然而多数人并不了解这背后的代价。”
	空中开始飘落细碎的冰粒，霍尔伸出一只手臂，掌心向上，试图接住点什么，半晌，手中空无一物。那些冰滴微薄到不耐体温的程度，在抵落手心的瞬间化为无物。
	将手掌蜷起来，霍尔继续道：“的确，他的前半生几乎都在克服生存困境中度过，我想他没有得到过太多父母关爱，是家族中不被偏爱的那一个。即便如此，我仍然难以同情理解他。抛妻弃子、虚伪做戏，将母亲与我置于痛苦之境...他早就不是在追求公平了...心有不甘吞噬了荣誉和良知，豢养出欲望的恶灵。”
	小乔讶异于霍尔直白到不留情面的评价，他第一次在对方眼中察觉到冷酷。而这竟是霍尔头一回向他提及自己的父亲。
	不知是否因回忆过于沉重，霍尔似乎刻意地短暂偏离了话题，“你听说过那个统计吗？关于那些英国公爵们的人均数字。他同我母亲的结合便是那‘平均一又十分之一次婚姻’中的一部分，而我则贡献了所谓的‘人均子嗣’，你猜是多少？”
	“我不知道，多少？”小乔问。
	“他们说有二又十分之二。”霍尔忽而笑起来，以一种略显浮夸却并不高亢的语调回答。
	小乔却十分认真地追问，“为何不是二又五分之一？”
	这次霍尔弯弯嘴角，透露出一点真实的愉悦，“他们跟我说英国人不做约分。”
	显然，这一点得不到小乔的认同，他摇摇头道：“乱讲。”
	霍尔继续讲回他的父亲，“他家族显赫，妻子由不得自己选，即便不是最有继承资格的那个，他仍然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就等一道闪电。”
	“结果可想而知...我的叔伯们几乎无一人有好下场，你甚至无法想象他做了什么、用了何种残忍手段，最可怕的是...”，讲到此处，霍尔显然变得难以启齿起来，半晌才又开口，“他将令人不齿的行径归咎于对我这个私生子的爱护，简直荒唐又恶毒。他大概想把我变成同他一样的人。”
	“一个教育你如何成为绅士的人，却不具备最起码的绅士品格；深沉含蓄的壳子里藏的全部是不可窥探的阴谋。这样的人，有一天找到面前来，说‘孩子，是时候回家了’，在我看来不过是在他需要一个子嗣时的惺惺作态。我永远不会相信他。”
	这样的家族秘辛多存在于传闻和戏剧中，因此当一个身边人讲述此类离经叛道的行为，听者往往很难将讲述者嵌入其中。
	在霍尔片刻的沉默里，小乔低声说了一句‘你不同’。他似乎一贯如此，所做之事皆出于认真和有效，极少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话语和行为上，而是将一切复杂沉重纳为己有，再输出一些简单直白、有时显得过于平淡的，不像安抚的安抚。
	“我不同吗？”霍尔仿佛自嘲地笑了，“我小时候也仰慕他，还为几年见不到他对母亲发过脾气，甚至责问她为何生下我，我一样让她伤心过。”
	“丹”，小乔第一次如此称呼霍尔，他说：“不需要为无法选择的事责备自己，也不需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是吗，那如果是可以选的呢？”
	“那就去选。”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毫无意义回答。
	霍尔问：“怎么知道选得好不好？”
	“没有好不好”，小乔将一颗石子投向湖心，“但凡可以承受后果的，都是好的选择。”
	霍尔倒退着远离湖岸，“如果可以像你一样清醒，洒脱，就好了。”
	当他的话尽数传入小乔耳际，人已行知几步之外。
	小乔转身看着霍尔，他想说，不，并没有人可以长久而持续地保持清醒和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