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正门的门框两边和上方镶着三块长方形玻璃，人在屋子中间走动时，可以随时透过门框上的玻璃看到外面。蜗居在家，整日为活着而必不可缺的琐碎事务忙碌，不经意间就忘掉了屋外的世界。每次出入书房时经过正门，都会习惯性地从门框上的玻璃朝外面看一眼，便有一种与外面的世界重新建立了联系的感觉。
透过门框玻璃看到的永远是同一个狭窄的世界：门前一块草坪，草坪中间有两棵树，草坪和车库之间还有一小块花坪。虽然是个狭窄的世界，却也能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样貌。夏天最炎热的时候，烈日下的草坪只抵抗了一个中午，便耗掉了元气，原先碧嫩的绿草因失水而露出了几分干枯。同在烈日下的那两棵树却依然枝繁叶茂，绿意盎然，尽情地释放着旺盛的生命力。一到秋天，草坪又恢复了勃勃生机，每一根绿草都在迎风生长，隔着玻璃似乎也能呼吸到草尖冒出的浓浓的葱郁。而两棵树上的满枝绿叶好像在一夜之间变得色彩斑斓，开始了一年中最后的狂欢……花坪里则是另一番情调：不同的花在不同的季节开放，使得花坪一年四季不停地变换着色彩：粉色的、鲜红的，金黄的……有的花不按季节，而是按照气温开放。只要气温合适，会在一年内不同的季节里开放两次、甚至三次。即便是在冬天，草坪褪去了绿色，树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褐色树枝，花坪里仍有常绿的灌木，顽强点缀着周围萧索的世界。为了给晦暗的冬天添一点亮色，于是下雪了。洁白的积雪覆盖了草坪，覆盖了花坪。积雪把狭窄的世界打成一个包，包藏起卸掉盛妆之后的素颜，包藏起被丢弃满地的枯枝败叶。积雪会融化。每一场融化的积雪都在洗涤，洗掉去年留下的残妆。每一场融化的积雪也在滋润，让泥土得到充分的润泽以便开出最鲜艳的花，长出最青的草、最绿的树。
当最后一场积雪开始悄悄融化，最先感觉到的不是躲在屋里的人，而是从远处飞来的鸟。它们成群地飞来，在我们的屋顶上飞过，飞向更远的地方。偶而，某一群中有只鸟一低头，看到了我们这乡郊一隅，也许是什么特点吸引了它，也许它只是累了，要途中休息，便率先降落下来。整群鸟紧跟着它降落。霎那间，树枝上，白雪覆盖的车库顶上和草坪上，到处都能见到鸟儿。它们一刻不停地走动、跳跃、互相追逐，毫不顾忌地驱除了积雪的宁静。即便只是站一会儿，它们圆圆的小脑袋也不停地转动，东张西望，同时发出唧唧喳喳的欢叫声，隔着紧闭的门缝也能听见。
鸟儿把积雪的草坪当成了新发现的乐园。它们在洁白的雪面上蹦蹦跳跳，走一步，啄一啄，好似在探究雪下的秘密。不过它们的好奇心极为短暂，一会儿就腻了。再则这一片积雪太小，藏不了多少机密，这群鸟没呆多久就飞走了。然而，等我下次朝门外看，多半能看到又来一群鸟。我不识鸟，分不清这群鸟是初访，还是回访。鸟儿也不总是成群地来。常能看到雪面上只有几只鸟在遛达，甚至有落单的鸟。不管是落单的还是成群的，都显得精力充沛，活泼好动。
如果春天是在积雪下面沉睡，那么一定是被鸟儿啄醒的。积雪在鸟儿啄过的地方开始融化，一块块重新露面的草坪吸足养分，加快了返青。天气渐渐暖和，花坪里开出了一年中最早的粉色的花。
有一天上午，经过正门时，我像往常一样从门框边的玻璃看了外面一眼，正好看到一只蓝色的鸟飞到草坪中间的一棵树上。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旋即，又一只蓝鸟飞到同一根树枝上，紧挨着头一只鸟。只见它们转着脑袋，四处张望了几下，似乎觉得这里的环境还不错，打头的那只扑了扑翅膀，便下到了草坪上。另一只也立刻跟着下来。这两只鸟比平常看见的鸟要大一些，浑身的羽毛都是蓝色的，在阳光中熠熠闪光，非常抢眼，非常漂亮。我对鸟没有研究，不知道这两只蓝鸟的种类，姑且就叫它们为蓝鸟吧。
难得见到这么漂亮的鸟，我便多看了一会儿。虽然大了点，它们的行动跟体型小一点的鸟一样轻盈灵巧。我看来看去，草坪上只有两只蓝鸟，没有第三只蓝鸟出现，想必这是一对儿了。印象中漂亮的鸟总是成对成双而来，这是一对稀客。
漂亮归漂亮，鸟还是鸟，没多少耐心。这对鸟还没看完整个草坪，一只便起身飞到草坪上的另一棵树，另一只马上紧紧跟上。没等后一只在树上站稳，先头一只又扇动翅膀从树上飞起来，我以为它要飞走了，没想到它又降落下来，另一只也紧跟着下来，这一次它们是降落在花坪里。我在心里轻轻念叨了一句：有眼光、有格调！
两口子一前一后，在花坪里转悠，尤其喜欢绕着开花的花簇转。它们转悠的派头，就像穿着燕尾服的主人，背着手，踱着方步在巡视自己的花园。花坪比草坪小，这两口子显然更喜欢花坪。它们在花坪里转悠好长一段时间，可说是流连忘返了。
把整个花坪仔仔细细地巡视了一遍，这对稀客才拍拍翅膀，飞上车库的屋顶，终于飞走了。我忽然觉得我们的花坪没种蓝色的花真是一大缺憾，否则这对漂亮的蓝鸟看到跟它们的羽毛同样颜色的花，会流连得更久一点吧？
我以为这对蓝鸟就此远走高飞了。没想到第二天我又看见它们来到我们的花坪。一看到它们熟悉的倩影，我心中的那份惊喜，比昨天初次见到他们时还要强烈，甚至有一见如故的温馨感觉。它们知道我正隔着玻璃看着它们吗？我以为它们其实看不到我，但我还是听任自己沉浸在无端的想象之中：它们之所以回来是因为跟我有某种关联。
此后一连好几天，几乎每天我都会在花坪里看到这对形影不离的情侣。有时候也会看到它们在草坪里短暂停留。它们成了我的常客了。主雅客来勤，它们的每次来访都是在彰显我好客的名声。
勤来的鸟儿钟意的是我们的花坪和草坪，它们在那里卿卿我我、沾花惹草，并不上门打扰。我的欢迎也止步门框，主随客意，对鸟儿的行动听之任之，不加干预。这条不成文的惯例多年来为主客双方所遵循，新来的漂亮情侣也不例外，直到某一天的上午被突然打破。
那个上午与平常一样，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我正在书房里忙着一件不值得提起的琐事，突然听见从正门传来“咚”一记响声，声音响亮，像是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我连忙走到正门前，看见一只蓝鸟正停在门框上方玻璃外面的木头框沿上，隔着玻璃朝屋子里探看。
抬头第一眼看到蓝鸟时我很惊讶，鸟儿从未这么贴近过门框玻璃。我没看明白撞击声是怎么来的。蓝鸟看到了我，拍起翅膀飞走了。实际上没有飞走，而是在门前兜一小圈，又飞了回来。不，是撞回来了。这一次我清晰地看见蓝鸟扑在了门框上方的玻璃上，“咚”一声，比我刚才在书房里听到的要响得多。我被吓了一跳，暗暗担心外面一层玻璃会被撞碎掉。
撞到玻璃上的蓝鸟顺势落在门框上方外面的框沿上，并且走了几步。探头朝屋子里看了看，然后又飞起来，兜一圈，再扑到玻璃上。如果飞出去兜一圈是为了增加撞击的力量，那这只蓝鸟是一只非常聪明的鸟。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聪明这一点，而是怀疑这只蓝鸟疯了。
蓝鸟又撞了一次玻璃。我不能让它再撞下去了，便开门出去。显然是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还没等我驱赶，蓝鸟便从框沿上飞起来，但没有飞远，而是落在旁边的车库顶上，面朝向我，好像在打量我。鸟的注意力也就是持续几秒钟的级别，看了我没几眼，它又不停地转动起小脑袋，目光也跟着转向了别处。我挥手作出驱赶的手势，想把蓝鸟从车库顶上赶走，让它离正门远一点。可是蓝鸟无动于衷。我不忍心走到车库继续赶它，反正它已经离开了正门，我就作罢回屋。
刚回到屋子里，就听见“咚”一声，蓝鸟又撞了一次玻璃。我好生奇怪，这只蓝鸟今天是怎么了？来不及细想，我赶紧出门，再次驱赶蓝鸟。就这样反复了三四次，蓝鸟才最后飞走，不再打扰我了。然而我却陷入沉思，如果蓝鸟是为了某件事而来撞门框玻璃的话，那么它的执着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对鸟的认知，真有点不可思议。
接下来的事情说明我对鸟的执着依然认知不足。第二天上午，蓝鸟又来撞门框玻璃了。几乎把上一天发生的过程重复了一遍。我隐约觉得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也许已经发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
看着蓝鸟一次又一次停在车库屋顶上，孑然一身，我忽然意识到两天来只看见这只撞玻璃的蓝鸟，另一只蓝鸟不见了。这给了我猜想这只蓝鸟为什么撞玻璃的一条线索。会不会是两只蓝鸟在玩躲猫猫？这只蓝鸟以为另一只蓝鸟躲在我的屋子里？不像，若这样的话，房门开着，这只蓝鸟应该进屋搜查才对呀。看它撞玻璃的狠劲，更好像是另一只蓝鸟跑了，跟这只蓝鸟掰了，正式的说法是离了。也不像，如果是离了，另一只蓝鸟很大可能是与第三只蓝鸟远走高飞了，这只蓝鸟不该撞我家的玻璃，而是满世界去寻找。难不成这只蓝鸟撞玻璃就是来找我的？它以为是我把它的同伴捉住关起来了？要真是这样，它会马上攻击我，啄我的眼睛。我几乎要抬手护住我的眼睛。可是更不像，屋顶上的蓝鸟没有显示一丝一毫要攻击的意图……我脑子里还浮现出其它许许多多的猜想，因为太离奇古怪，就不再说出来，免得惹人讥笑。
第三天上午，随着“咚”一声响，我不由得脱口而出：“它又来了”。真不可思议！这是第三天了，我对鸟的执着达到了一个新的认知高度，同时对这只蓝鸟为何撞玻璃的猜想也达到了一个新的离奇程度。许多年前我读过一个希腊神话故事，一个叫纳沙西斯的美少年，爱上了自己映在河水里的美貌，终日凝视，最终溺水而死，变作水仙花。这是所谓“自恋”一词的由来。漂亮的蓝鸟莫不是陷入自恋，爱上玻璃镜子里的自己，因此想要自杀？不行，我得阻止它。于是我从一只纸板箱上剪下一长条硬纸板，架上梯子放到门框上边的玻璃上。这一来，蓝鸟应该看不见自己的镜像，顺带着也看不到屋子里的人。然而，蓝鸟还是每天按时到来。好消息是蓝鸟的用力恰到好处，撞击的声音足够大，玻璃却不至于碎。坏消息是蓝鸟撞我的门框玻璃时，我却一点儿也看不见它撞击的动作了。结果，只要一听到蓝鸟的第一声撞击，我便开门出去，把蓝鸟从门框上赶走。不过也只能把它赶到车库顶上。我就站在门前与车库顶上的蓝鸟对峙。一般过不了一会儿，蓝鸟会自行飞走。
这样的状况又持续了一个星期，我按预定计划回国看望父母。在国内给妻子打电话，妻子说我走的这两天倒春寒，家中的暖气时好时坏。好在天气也不太冷，索性关了，估计不是什么大毛病，等我回来自己修。我问起蓝鸟，妻子说我走之后来了两天，以后就没再来。“看来真是来找你的，”妻子调侃说：“你一走，它也不来了。”我回一句：“嗯，我前生想必是只蓝鸟。”
两个多星期后我回到家，天气已暖，用不着开暖气，所以不急着修。寻思到了冬天，有问题再修不晚。我扔掉了挡在门框玻璃上的硬纸板，送走了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一段有些不可思议的小插曲。
生活又一如既往：花坪里的花轮换着从春天一直开到夏天。草坪在炎夏烈日的煎熬下，萎靡憔悴，到了秋天又满血复活。树上的绚丽秋叶只顾得与花坪里怒放的红花争艳，终究逃不过深秋一夜凉过一夜的暗算。一天早上醒来，看见草坪上躺着树上掉落的几片红叶。屋里偏冷，发现家中底层的暖气不打了。是了，到了该修理的时候了。赶紧上网搜索。网络的确予人启迪，一阵忙乎之后得出结论：很有可能是排气管被堵了。排气管约有二十五英尺长。当即去家用工具店买来三十尺长的蛇管。费了不少劲，把蛇管从暖气炉子一头推过几个直角弯道，推到了屋外排气管的出口。再到排气管出口处迅速拉出蛇管。拉过一多半时，蹦出一样东西，“噗”一声掉在地上。凑近一看，是只死鸟。它的羽毛是蓝色的，让我一下子想起半年前见到的那一对蓝鸟。我不禁仔细凝视：羽毛的蓝颜色淡了不少，没有活着时那么鲜亮。
用不着多想就可以断定，这就是那只我以为远走高飞的蓝鸟。它没有离开它的伴侣，而是被困在了暖气的排气管里。按照网上查来的资料，排气管排出的废气能在几秒钟内杀死人。这显然是夸张了，但是杀死一只困在管子里的鸟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只蓝鸟应该是在倒春寒的第一天，暖气打起来的时候，被排出的废气杀死的。
现在我知道那只蓝鸟为什么来撞门框玻璃了。它是因为伴侣被困在了排气管里来向我求助、求救的。很惭愧，我不知道如何辨别鸟的雌雄，所以只能猜测。如果被困在排气管里的是一只雄鸟，那多半是因为它好动贪玩，乘兴进入长长的管道，过了好几个弯头，结果难以转身，被直角弯头困住，退不出来了。毕竟排气管的直径只有两英寸半。如果是只雌鸟，则可能想在管道里筑巢生蛋。似乎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否则另一只蓝鸟怎么会如此激烈地撞击玻璃，毕竟困在管子里的是它的一家子。
多么聪明的一只蓝鸟啊。当它对同伴的困境无能为力时，它知道去寻求人的帮助。我突然明白了它为什么来找我。实际上，它看见并且记住了站在门框玻璃后面的我，而我却以为它不会看见我，更不会记住我。
多么令人不可思议！它似乎知道谁是管子的主人，知道来敲门，把房子的主人叫出来。它并非为了躲我而停在车库顶上，而是期待我绕过车库，因为排气管出口就在车库那一边，而我就是不愿意多迈出几步。当困在管子里的蓝鸟死去时，这只鸟该是多么悲伤，多么失望。我难以想象，它最后是如何独自飞离伤心之地的。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众生之中包括了人，也包括了鸟。人和鸟因分属不同的物种而注定永远隔绝。人和鸟注定了要永远隔绝吗？在几千万年甚或几亿年的时间长河中，钟灵毓秀，偶尔培育出一只灵异的鸟，会主动想到去和一个人建立跨物种间的联系。而我与这只灵异的鸟曾如此接近，却踌躇不前而失之交臂。是出于愚笨，还是出于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