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式家具的美，就像一坛尘封于地下多年的佳酿，历久弥香，愈品愈醇；又像孟春时山野的盛景，既有雍容国色，又有清雅佳人，王世襄先生甚至将其分出十六品，品品都独具一格。


而绝高的艺术背后，往往离不开经济的支持。明式家具的诞生与发展，离不开明代经济体制与社会消费的影响。


今天，就让我们从精品材料的来源开始，一一剖析明式家具发展背后的经济支持。


材 料 迭 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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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式家具的不俗从用材开始奠基，以黄花梨木、紫檀木为代表的优质硬木，许多都来源海外。


明 紫檀藤心矮圈椅 故宫博物院藏
郑和下西洋时有一随从名费信，他每到一地都会记录当地的山川物候，社会风习，最后编成了一部《星槎胜览》，其中便提到真腊国的物产包括“其国地产黄蜡、犀、象、孔雀、沉香、苏木、大风子油、翠毛”。 


据史料记载，仅东南亚的数十个国家就向明清朝廷进贡了大量木材，其中就包括花梨木、乌木等明式家具的主要用材.


而即便是海南就有的优质黄花梨木，也需要从深山之中运出，再经海运抵达明式家具的主要生产区域，如京城、江浙等地。


如《康熙昌化县志》中的《物产志》便提到：


今遗祸，犹岁取花梨、沉香、竹木、翠毛、鱼油、翎鳔、滴珠、杂皮、翎毛、鱼胶等，则额载《全书》，起运折色物料之例。岱受事之初，即奉檄严催。梨、香两供，既明知非土产，只得遍觅之邻封黎峒深处，重价始办，不诚难乎？


明 黄花梨木雕螭纹圈椅 故宫博物院藏

这一段就是在说昌化县为了向京城缴纳花梨、沉香等土贡，也得去邻县黎峒的深山中寻找，用高价购买。可见黄花梨木得来不易。


进贡这一方式主要还是为宫廷提供材料，而民间若也想用上这样的材料，更多的则依靠海外贸易。


明初朱元璋设立的海禁政策被逐步取消甚至解除，虽然几经折腾，但也给了海外贸易足够的空间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郑和下西洋，郑和七下西洋不仅为朝廷带回了奇珍异宝，大大促进了明朝与海外国家的交流往来，还使得人们认识到海外物产的丰富，尤其是认识到海外硬木在家具制作上所具有的天然优越性，使得优质硬木得以跻身海外贸易的主要品类。


人 才 参 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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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初建时，朱元璋就将元代手工业者的终身服役制改为“轮班”和“住坐”制，即每三年只需为官工作一次，每次不超过三个月，或者每月只为官府服务十天。


嘉靖以后进一步改革了匠人的服役制度，甚至能以银两代役，这使得工匠能够拥有更多的自由，更高的社会地位，甚至进行一些创造性工作，更有激情与动力参与到市场竞争中去。


激烈的市场竞争自然能催生工匠不断提升自我，追求极致，袁宏道笔下便记录了许多名匠的姓名——“铸铜如王吉、姜娘子，琢琴如雷文、张越，窑器如哥窑、董窑，漆器如张成、杨茂、彭君宝”。


作为一种木器加工业的家具制作行业，在苏州最为鼎盛，许多名匠制作的家具煊赫一时，受万人追捧，甚至动辄售出千钱、万钱的高价。


一直到道光年间，《苏州府志》中还有苏州人对手工业 “百工技艺之巧，亦他处所不及”的绝对自信。


而从技术与美学的双重顶峰明式家具来看，对于工匠素质能力所提出的要求也是双重的，既需要技术上的提升，又需要审美上的飞越。


这一时期数学的进步对明式家具的发展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如王文素撰写的《算学宝鉴》，为商品流通提供了算法依据，堪称明代数学最高水平之作。



数学不仅为商业的发展保驾护航，同时也使得工匠能够将榫卯结构和造型比例掌握得更为完美。


另一方面，这一时期家具的制作往往会提到一个特殊的群体——文人，文人的参与使得家具市场对于设计美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除了基本的稳健可用外，人们还在家具上追求美、雅等精神价值。


如文震亨《长物志》中所体现出的审美观，如“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贵其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也”，又或“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等等。



虽不乏他自己的个人审美偏好，但总的来说，明代文人所推崇的美学风格与明式家具的风格是一致的。


同时，文人还促进了不同文化与家具制作的融合，一方面，诗、画、书法等文人艺术被融入家具设计，如宁波天一阁的长案石桌面上便多处刻有莫是龙等人的题记：“群山出没白云中......”



另一方面，建筑、园林等行业的艺术也在文人深入参与下和家具制作行业更紧密地关联起来，如深谙园林美学的李渔同时也设计家具，研究家具布置等相关艺术。


得益于以《长物志》为代表的一些文人生活美学著作在市面上大肆流行，文人也成为工匠，或工匠受到文人影响。这种对生活美学的极致追求使得家具艺术不断精进，最终呈现出了隽永的中式美学意蕴，这也正缔造了明式家具的灵魂与精髓。



值得一提的是，家具还成为了园林艺术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故而，明式家具不仅拥有个体之美，还能搭配成套，与其他器物交相辉映，共同构筑出中式美学的整体空间。


市 场 风 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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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前述，明式家具的用材昂贵难得，但是，身价不低的它却不仅仅是宫廷与贵族的私藏，反而是广大市场的宠儿。


明代范濂的《云间据目抄》中留下了大量信息：


细木家伙，如书棹禅椅之类，余少年曾不一见，民间止用银杏金漆方棹...隆、万以来，虽奴隶快甲之家，皆用细器。而徽之小木匠，争列肆于郡治中，即嫁妆杂器，俱属之矣。纨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贵，凡床橱几桌，皆用花梨、瘿木、乌木、相思木与黄杨木，极其贵巧，动费万钱，亦俗之一靡也。


一则，隆庆万历以来，无论阶层，社会消费风向皆以用细木家具为好，细木家具也是从此时开始成为了市场宠儿；二则，花梨、瘿木、乌木等精品硬木制作的家具虽然价格昂贵，却仍然能备受市场青睐。


而结合嘉靖朝官员张瀚所著《松窗梦语》中的“至于民间风俗，大都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我们可以知道的是：明初朱元璋所提倡的节俭风气已经荡然无存。成化以后，甚至整个社会都逐渐为奢靡而疯狂。


三吴地区更是全国消费风尚的标杆之地，所以“四方贵吴器，而吴益工于器”。直到明末张岱回忆自己所见所闻时，甚至提到自己的二叔在淮上购买了一件“长丈六，阔三尺”的铁力木天然几，价格高达两百金。


要知道《天水冰山录》记载的严嵩（嘉靖朝）私藏家具中，一件螺钿雕漆彩漆大八步床估价才十五两，而明末冯梦龙短篇小说《警世通言》中的《桂员外途穷忏悔》中提到一套贱卖的房产才四百金，可知明后期家具消费之奢靡。


明 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 故宫博物院藏

当然，奢靡的基础是有足够的资本，明代是否真的有如此优越的经济基础呢？


这里就要提到明代的社会经济状况，自建朝以来，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明中叶时已经彻底摆脱了战争的余震，甚至江南等地区因为工商业蓬勃发展，而自发形成了一些工商业市镇。



上至江南地区的经济中心苏州，万历时便记载其“为江南首郡，财赋粤区，商贩之所走集，货财之所辐辏，游手游食之辈，异言异服之徒，无不托足而潜处焉。名为府其实一大都会也。”


下到湖北汉川县刘家隔镇——“其始居民十数家，(明)宣德、正统年间，商贾占籍者亿万计，生齿日繁，贸迁益众，率成巨镇”。


16、17世纪时，大明甚至是世界上手工业与经济最为繁荣的国家之一，依靠海外贸易大量吸收国外白银，甚至有学者认为大明拥有全世界一半的白银。据学者研究，明代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


即便社会仍然有着较大的贫富差距，绝大多数农民甚至手工业者和商人收入也仅能糊口，但庞大的社会财富总量仍然使得许多人有能力追逐价格高昂的家具。


明式家具的辉煌，既是艺术上的，亦是经济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