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北的大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杨树林。这些树木在初夏的时节便开始搭起了帐篷，挽起了手臂，给在这里歇脚的路人挡风遮日。顺着大道再向北不远，细心的人会在树丛中看到一缕淡淡的青烟和一片青藤缠绕的红砖墙壁。如果恰巧在驻足脚步，拭去汗水的话，隐隐的木鱼声响会混杂着僧侣们口中的经文，经风一吹，飘进人的耳朵。
路旁的一条小路，正是通往这座古刹的必经之地。
乌老板此刻就站在寺庙的后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和以往不同，今天的她是一身男人的装扮，头发盘起，上面罩了一顶西式的礼帽，宽大的袍子让人看不出胸前的那对硕大的奶子，一副墨镜下，居然还画着几笔胡须。
过了一会儿，后门终于吱呀呀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浮浪公子模样的人。这个人，正是张学良。
乌老板看见张少帅出来，连忙压低了声音，说，「少帅，再没有人知道您在这里了吧？」
「嗯，」张少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没别人了，除了老冯，就是妳了。」
「那就好，」乌老板一脸紧张，「昨晚上有个探长来我这里打听您的消息。」
「哦？」张少帅一皱眉，「打听我什么？」
「他说，大帅让他来的。」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在这！」
「您可别小看那个探长，我看他倒是有两把刷子，今天早上，他偷偷地找我们车伕套话，被我给发现了。」
「哼，如果那个车伕敢泄漏半句，我砍了他的脑袋！」
「您放心，我的人是可靠的。」乌老板往左右瞧了瞧，「只不过，我怕他偷偷跟踪车子找到这里来。」
「他发现了？」
「今天早上那两个姑娘一进门就哭，谁看了都得问！」
「那些小娘们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妳回去告诉她们，此事谁敢声张，我让谁生不如死。」
「她们不敢声张，」乌老板压低了声音，「可是，这么明目张胆的把姑娘们送来，怕是目标太大，惹人怀疑。」
「妳什么意思？」张少帅后退了半步，斜着眼打量着乌老板。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等两天再送姑娘过来。」
「我说老鸨子，钱我可是一分不少的给了妳！」
「没说您不给钱，我的意思是，过两天再给您送来。」
「少他妈废话。我在这天天都要闷死了，不送几个小娘们消遣消遣，怎么渡过漫漫长夜？」
「那您就不怕让大帅发现？」
「别说了！这样，你找冯昌道，让他天天晚上亲自送姑娘来我这。」
「好，那我去问问。。。他要是不干呢？」
「敢？我宰了他个兔崽子！」张少帅说完，摔门而去。
石原中将站在关东军陆军部的会客大厅里。他并不清楚，为何军部要派河本参谋来暂时接管奉天府的关东军。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看完指令的他立刻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交接的工作。就在他准备带着全家回到旅顺驻军基地的时候，突然被河本参谋找来议事。
「石原君，」河本参谋一边翻阅着手边的材料，一边说，「你在奉天城多久了？」
「回参谋，半年。」石原一脸刚毅。
「嗯，」河本把手中的资料放下，然后推了推脸上的眼镜，「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劝说张作霖大帅复辟满洲国的事情？」
「回参谋，我认为军部在远东的战事，远远比此事重要。」石原话锋一转，「再说，你我都清楚张大帅对这件事的意见。」
「人，是会变的。」河本阴着脸，「我已经跟张少帅谈过了，他，很支持复辟。」
「参谋，张少帅支持是没有用的。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参加议会的资格，也没有实际的军事权力。」
「可他毕竟是少帅，」河本把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子承父业，这是中国的传统。」
「参谋，要等到他接管东北军，恐怕还要个几十年罢。」
「那倒未必，」河本坐直了身子，用手肘顶著书案，「我打听到俄国人有意要扶正少帅。」
「什么？」石原吓了一跳，「俄国人要害张大帅？」
「据我所知，应该是这样。至少黄俄党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参谋，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希望，您能出手阻止这件事。」
「为什么？」
「参谋，张少帅，只是个寻花问柳的浮浪子弟，根本不是能领军打仗之人。东北军若是交给他，只怕是。。。」
「东北军怎么样，跟我们关东军毫无关系！」还没等石原说完，河本就打断了他。
「可我们一直是并肩作战了这么久。。。」
「好了，这件事我们不谈！回头通知你的人，不用杀掉那些黄俄党的人，军部留着他们有用处。」
「可是。。。」
「不用再说了，到此为止！还有，管好你的副官，别再错杀我的人了！」河本再次戴上了眼镜，「另外，你暂时不要回旅顺去，等我接到军部长官的调度文件后，再来通知你。」
石原中将无奈，只好回到了住所。可当他走进院子，赫然发现，之前所有的警卫，已经被换掉了，迎接他的，是一张张严肃而崭新的面孔。这让他大吃一惊，看来军部已经开始采取新的行动了，而这个行动，显然和他之前「亲奉」的策略大相径庭。他预感到事情的严重，连忙快步走进客厅。
石原夫人正在客厅里，见到他回来，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木然，大概是过度的焦虑所致。
石原习惯性地摘下军帽，解开军服外衣的钮扣，见到客厅里的勤务兵没有来接衣服的意思，只好自己把脱掉的外衣挂在衣架上。他看了眼僵直地站在屋里的两个勤务兵——虽然他们的目光没有一直盯着他，可表情中却透露着戒备。看来军部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和信任，不仅接下来的计划不允许他参与，还要控制他的一举一动。这让他懊恼不已。他原本的计画是把控制远东地区的俄国人赶走。他痛恨俄国人，更痛恨俄国人的军队。小时候，他曾亲眼目睹俄军在日本北方的种种暴行。从那以后，原本温柔的他变得残暴，并毅然决然地投身于军队之中。在他参军的那一刻起，就发誓，有一天，能痛击俄国的红军，把日本在北方失去的土地全部夺回。为此，他把关东军的目标对准北方，并联合了东北军的主力部队，一举击败了北方的俄国红军。正准备看着联军一路高歌猛进的他，现在却被告知要放弃北进，建立新政府，并且，同他并肩作战的张作霖大帅，似乎正陷于极度危险之中。保住大帅，才能保住他最后一丝希望。想到这，他缓缓地走到石原夫人的身边，低声用中文说道：「想办法通知中田，大帅有危险。」
石原夫人一怔，立刻把目光投向屋子里的两个警卫，看见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应后，小声地用中文说，「他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石原有些意外，「他怎么知道？」
「不是所有人都嘴硬。」
「他现在在哪？」
「他昨晚受了轻伤，现在应该在后勤部。」
「受伤？」石原一愣，「怎么回事？」
「有人救走那个宪兵队长。」
「黄俄党的人？」
「不清楚。那个人蒙着面。」
石原皱了皱眉，「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有。」石原夫人又看了眼两个警卫，「张少帅在实胜寺。」
实胜寺又称「皇寺」，据说，是当年皇太极为了给西面来的喇嘛找个根据地而修建的，至于藏传佛教有多么神奇，大多是谣言而已。不过，谣言传播久远之后，也就变成了事实，具体有什么意义，那就看统治者的需要了。不管怎样，清朝时，奉天府所有新册封的官员，都得到这里来拜佛，才能受印为官，而且，寺庙的主持喇嘛，在当年官职为正二品，是真正的「精神物质一手抓」。
李探长对佛教了解不多，甚至不知道这些光头到底是该称为「喇嘛」还是「比丘」。踏入这一方土地，完全是因为两片杨树的叶子，两片粘在车轮泥巴上的叶子。听人说，整个奉天城，只有北门外是大片的杨树林，而且，需要穿过林荫路的地方，就只有实胜寺。他对此颇为震惊。他之前对张少帅的品性有所耳闻，可他并没有想过会荒唐到能在佛门之地作淫乱之举，而且，目前看来，张少帅对性事，还有非同一般的癖好。
更震惊的是，在寺院门口，他遇到了一个日本人。四目相对后，他立刻认出，面前之人，正是当晚春香楼里递给乌老板银票的那位。
「你是李探长？」还没等李探长开口，那人倒先问了一句。
「正是！」李探长瞧了眼那人腰上别着的刀，也和之前看到的几把一模一样。
「我正要找你！」
「找我？」李探长一愣。
「嗯，」那人四下里看了看，然后指着杨树林，「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好！」李探长跟着那人走进树林，刚站定，就听见那人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李探长，我叫中田京一，是石原将军的副官。」中田主动伸出右手。
「在下李西蒙。幸会！」李探长抱拳还礼后，也伸出右手和中田的手握在了一起。
「您怎么会来这里？」
「我为了一个人而来。」
「张少帅？」
「你怎么知道？」李探长一愣。
「嗯，冯昌道在吓尿裤子之后，变得老实了很多。」
「他知道少帅在这里？」李探长心念一动，难道冯昌道在春香楼的时候，是装不知道？
「这个混蛋也是黄俄党的人。」
「你的意思是，少帅。。。」
「没错。」
「这么说来，那天晚上聚在春香楼的几个人都是？」
「对！」
「包括春香楼的那个头牌？」
「春香？不，她不是！」
「那你为什么杀了她？」
「我怎么会杀她？」中田惨然一笑，「她是我亲姐姐。」
「你姐姐？」李探长上下打量着中田。
「对。」
「她是日本人？」
「不，我是满州人。」中田低下了头，「小时候是姐姐送我和妹妹去了日本。」
「妹妹？」
「嗯，她嫁给了石原将军。」
「哦？」
「我也在关东军陆军部任职。」
「所以是关东军要除掉黄俄党？」
「这并不是石原中将的本意，只是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计划。」
「什么计划？」
「具体计划不知道，只知道有人要害张大帅！」
「你怎么知道？」
「我姐告诉我的。」
「在春香楼？」
「对。她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所以是这些人杀了你姐姐？」
「我原来也是这样以为，但现在不敢确定。」
「为什么？」
「那个宪兵队长不敢说谎。」
「冯昌道？」
「对，昨晚我抓了他，原本想把他一起埋了。他被吓破了胆，就都告诉我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具体的计划？」
「他只知道要确保张少帅接管东北军。」
「哦，」李探长思索了片刻，又问道，「所以石原将军的意思是要保护大帅？」
「是，也不是。」
「怎么说？」
「石原将军当然不希望大帅被害，可他也相信帅府的警备能力。」
「所以，」李探长向后退了半步，盯着中田道，「杀刘兴旺和边向东，不是石原将军的意思？」
「你猜的没错，是我要杀了他们。」
「因为你姐姐？」
「对！」
「可你又说不敢确定？」
「刘兴旺和边向东至死都没说出半个字，所以我以为就是他们，可昨晚上，那个宪兵队长告诉我，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张少帅和一个日本人。」
「日本人？」
「对。」
「所以，这就是你来找张少帅的目的？」
「对！」
「哦，」李探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于是问到，「那你为什么杀老周？」
「谁？」中田一愣。
「就是那晚在刘兴旺宅子门口那个宪兵。」
「哦，他是辽东行伊藤老板的人，就是他们暗地里把煤矿石贩卖给俄国人。。。」中田说到这里，突然一怔，「啊！也许我不应该杀了他。李探长，我想恳求你一件事！」
「怎么了？」
「请你帮我捎个口信给张大帅，求他想办法救石原将军。」
「石原将军怎么了？」
「关东军陆军部已经撤掉了石原将军的职务，而且控制了他的行动。」
「有这种事？」
「是。这也许跟我杀掉那个宪兵有关。」
「好，我现在就去找张大帅。」李探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刚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没啥冯昌道吧？」
「没有，在我动手之前，有人救了他。」
「哦？所以他们还有同伙？」
「不知道，不过救他的人应该也是伊藤的人。」
「你怎么知道？」
「前天晚上，他杀了辽东行的掌柜，并把他埋在前面不远。」
「为什么杀他？」
「不知道。」
「前天晚上。。。」李探长脑袋飞速的旋转，突然想到世栋背着的双手，他妈的，谁擦屁股用双手？
「之后是我，把被埋的尸体挖了出来，砍掉一条手臂包在边向东的衣服里，想给你个线索。」
「难怪都在城墙上。可你怎么知道是他救了冯昌道。」
「我认得那把铁锹。」
「哦，」李探长又想起世栋藏的那把铁锹，「我大概知道了，现在就去帅府。你不会杀了张少帅吧？」
「不会。张少帅死了，石原将军也逃不了干系！」
「那就好！」李探长一抱拳，「咱们后会有期！」
中田见李探长已经走远，便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手枪，检查了子弹和扳机后，又把枪揣回怀中。他顺着寺庙的院墙来到后门，一只手伸进怀里，另一只手准备去敲门上的铁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把铁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