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小记） 


一
为什么讨厌合影呢？一瞬间努力睁大眼睛，凝固表情，想要呈现最好看的样子，但其实总是奇怪的样子。我们在讨好一个不知道的观众，一个不认识、不在乎你的人，他只是瞟一眼，然后随口评论一句，你却在这里努力做出讨喜的样子。
我喜欢亲密的朋友一起合影，互拍或是自拍。两个人毫无芥蒂地脸碰着脸，一起眼睛含笑地看着镜头里的自己，调整角度和表情。愉悦的人是自己，这是一个游戏，一个互相取悦的瞬间，记录的是当下美好的心境。
说到底，世间除了少数的几个人，谁又会真正在乎你呢？而如果你不自在，你在照片里的样子也是不自在的。
一个不自在的人，身上总有一些不单纯是属于他的东西，一些由杂念而来的东西，凝固成了杂质，附着在他的眼睛里、生硬的笑容里，甚至他不自然却熟练的姿态里。
为什么会喜欢一个自在的人呢？也许是因为他不讨好，不献媚，他不自卑也不自大，他因为是自己而满足，他知道自己是谁；也许是因为他干干净净站在那里，简简单单地说着话，你会因为他的自在而感觉松驰，仿佛自己也放下了担子。
我们每个人的心上都是背着各种各样的担子的，它们从内部挤压你，使你不知不觉负重前行。
那些内在的担子，予你更大的不自由。你的腰弯了，腿软了，脖子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直挺挺地梗着，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你对整个世界都再也拿不出以前那样的颐指气使的勇气了。
岁月把负担不知不觉地灌注进你的灵魂里。你是在岁月里老去的。你是在失去对抗的勇气里老去的。你变得面目全非，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像个国王一样的气质，你在讨好这个世界。
而世界是什么？是一碗饭？一间屋子，一缕阳光和一阵微风？世界不是你讨好来的。
当你自在如国王时，世界本来就是你的。
二
我习惯了长岛的风。
没有风的日子，真是太乏味了。高高低低的树都静止了，云厚重而沉闷地遮蔽着天空。比这更无趣的是，有时候一片云也没有，天空蓝到一无所有，就像是无尽的时间，空荡荡地铺展在面前，等着你填满内容。就好像一张我根本没有学过的科目要考试了，必须完成一张题目繁多的试卷，我眼里只有无尽的惶恐和迷茫。
仿佛世界在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等着我做些什么，由此而窥探我的底细，而我偏偏又那么无知无趣，什么也展示不出来。
这样的日子，我沮丧、灰心，只想吃最辣的食物，喝最浓的咖啡………
而以前，我曾经是很讨厌风的。北方的风，总是夹着尘沙，干燥锋利地打到脸上来，没有一点儿友好的感觉，更何况，它还是皱纹的朋友。
想起自己昨天还在严肃认真地跟叩叩谈话，一本正经地为未来担忧，自己也觉得可笑。
一个普普通通的见识有限的人，关于生命的价值、命运的方向，虽然无法把握，但仍然是努力去理解的。即使知道握在手里的时间，如一把终归要漏掉的沙子，眼看着它们一粒粒无可挽回地垂落。
但它曾经是我的沙子呀，即使落下到无尽的大地上，复归到尘土中，终究是带着我掌心的温热、我无奈的注视而散落的呀。
在长岛的这段时间，似乎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一个静止的点，我知道它从哪里开始，但是不知道它向哪里延伸。它意味着什么呢？又将导致什么？一切还会回到从前吗？
没有风的日子里，倘若还下着雨，就总是容易伤感……
三
动物们一定是午睡的。中午，到处都静悄悄。
檐下的鸟窝简直就是一个笑话。我刚开始还替它们着急，现在已经随它们去了。
两只糊里糊涂的傻鸟儿，天天追逐打闹谈恋爱，繁殖的季节已经悄悄过去了。不过实话实说，我骂它们糊涂，自己心下是有点惭愧的。
繁殖就那么重要吗？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鸟，少了这两只的后代，还有无数其他鸟的后代呢。它们不生蛋，我们后院里就一直有小鸟骚情的鸣叫，活泼的跳跃，不也增添了很多欢乐吗？至于世界的其他部分，更不会有任何损失。日月星辰仍然各司其职，不会因为它们不肯生蛋而有任何改变。
它们不过是两只欢乐的小动物，我为什么也要期待它们走在一条老路上呢？老路就一定更值得吗？更可靠吗？
人生应该怎样度过？在这个问题上，我甚至还不如一只鸟儿有见识。
这么一想，我的脸红了，亏自己还是学过哲学的，冥顽不化到这种地步，怪不得………
四
将近一年了，我是努力在练瑜伽的。有时候，练一个小时都不会出汗。瑜伽是多么反人类的活动呀，是人类专门发明来与自己做对的。把肢体扭向它本来不喜欢去的方向，还要停留一小段时间……
每做完一个动作，我都觉得十分辛苦。于是就会奖励自己趴在垫子上放松，怎么说呢，放松的时间大概是练习时间的十倍吧。
运动中的休息，奇怪地有一种头脑的活跃，不知所以的兴奋。很多想法奔涌而来，混杂一团，未及捕捉，就被新的取代了。我后来自嘲说：我不是在练瑜伽，我只在瑜伽垫上思考人生。
瑜伽、跑步以及力量训练，构成了我运动的主要内容。这些能让人变得健康、美丽的东西，真的都很辛苦，很折磨人。需要在生活的所有方面都很注意才能有一点点效果，可是稍微一纵容自己，立刻前功尽弃。以前生活中的许多乐趣也慢慢失去了，反倒增加了很多负罪感，比如多吃了一口米饭。
听说运动带来的多巴胺让人快乐，但是有没有人计算过我们因为运动而丧失了多少其他乐趣呢？
能够让人变得愉快、充实的东西很多，一本好书，一杯香茶、一个有趣的朋友，一段投入的爱情，带来的乐趣都无法以金钱计算，可是为什么让外表美起来却让人这么辛苦呢？
可能是，精神上的愉快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而外表的健康美丽却有着人为的标准吧。它要把你浑圆柔软的身体练习到线条分明，前凸后翘；要把岁月和经历已经刻在你身上的痕迹，重新塑造成从未被摧残过的样子……
你不仅仅是在塑形，而是在对抗时间，对抗历史，对抗一切令你不完美的东西………话说，真的有完美的身体吗？如果人人的身体都像人体模型一样标准，我们对自己的恋人还会有那种初次坦诚相见的惊喜吗？我们竭尽全力，放弃了咖啡里的那勺糖，早餐的那片香喷喷的面包，妈妈费尽心力蒸出来的包子，难道是为了把大自然赋予的异彩纷呈的身体，变成如同工业化的标准产品吗？
同样的六块腹肌，同样的线条，同时的肤色，同样的尺寸……是什么观念能够把人都洗脑至此呢？
整齐划一本来是美的敌人呀，什么时候变成了美的标准了？
所以，我努力运动了一年了，仍然是那个松软的自己。运动于我，是神清气爽，是好胃口，是兴致勃勃投入工作的精力。我希望永远不要变成塑身运动的痴迷者。我以此保留岁月赐予我的身体的独特性，它是我的王国，我的秘密花园，更是我的坚持，和不肯放弃领地的骄傲。
其实，这些都是我为自己懒惰寻找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