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强口述：缅甸独立前迷乱形境
整理者：张来畇
邓强的讲述跨越大。想必太多纠葛在他心头缠绕。几次提到一部缅甸历史纷乱如麻，很多历史环节和空白无人追究也无人调查。比如昂山将军被刺案。
   他说，在“反法西斯自由同盟”的领导层中，缅共占了优势。九位领导人里六位共产党员。在抗日战争时期十个省的主要领袖都是缅共党员。在独立之前，同盟与英殖民地当局就缅甸从殖民地脱离建国作了持久顽强谈判。
昂山这样对殖民当局呼吁，尽快在一年内给予我们独立。给予我们独立建国的条件不能过于苛刻。否则我本人和我的同事将联合缅共向你们作斗争。
笔者注：但是自由同盟内部毕竟有分歧，这就是右派与左派之争。这番争执从实质上是在独立建国的过程中和之后各自的份额和利益。按照缅共党史的说法即是地主资本家阶级和广大工农小资产阶级的矛盾与冲突。现代史上屡见不鲜的例子照样在缅甸出现和重演，——这就是但凡在国家和民族革命运动和解放事业进程中原先一致或者团结的政党团体组织甚至国民，往往陷入难以避免的分裂。
 邓强说，1947年7月19日，原定下午四时昂山召集阁僚会议。这个会议的最主要议题是，接受共产党人进入组阁。同时提出排斥右派即吴努的“社会主义党”的动议。
在城市尤其是首都仰光，共产党的势力太大了。当时缅币一文相当64别。所有党派组织发行出版的报纸都很贱卖，但是缅共发行的报纸竟然每份卖到2文钱！而且消息在前，市民人人抢购争阅。
     笔者注：我没有仔细询问邓强，当时缅共的报纸是否已将此类消息披露？
 邓强说，就是在这个会议地点，胆大妄为的杀手冲进来，用手提机关枪（一说冲锋枪）干掉了在场的六位阁员和昂山！这样直接终止了昂山与缅共的合作。无疑地，这是右派集团的蓄谋。
当时局势一度混乱。军备库里忽然有一大批（一说200多条）崭新冲锋枪失踪。
还发生枪击仰光警察总监噶龙的事件。打死噶龙的人就是王文。我认为王文是受到吴柰温直接指使的。王文早在日治时期就是军官，军官学校出身。资深职业军人。他跟吴柰温私人关系很好。王文是缅共党员，进入中国。六十年代（后期）被捕。因为他的被捕，当局对他的夫人和家人，——他还有三个儿子留在缅甸——进行了安抚。吴貌貌卡，吴柰温都送了夫人轿车。这在当时是非常罕见昂贵的财产。
昂山被刺的严重后果就是同盟与缅共彻底分裂。再无可能实现昂山的政治理想了。缅甸的政治形势急转直下。
 德钦丹东在仰光巴格亚召集的群众大会上发表措辞极为强烈和极具挑战色彩的演讲。
巴格亚是当时缅共总部所在地。
邓强将当时的一个奇观告诉给笔者，他说这个时候德钦丹东召集的群众大会参加人数高达数万，而吴努召集的大会来的人不超过千人。这是何等大的民意差异！
德钦丹东“鼓动仇恨”，他说我们退出自由同盟，因为，同盟已经堕落为帝国主义走狗。我们要把这些走狗，社会主义党的党徒全部杀掉，把他们的尸骨埋到巴格亚外的郊野！
政治局势的混乱，人心浮动，令人慌张。
邓强说，同盟分裂带来的还不只是这些。所有人只能对一个人提出诉求，而且也只有这个人有可能从中斡旋。他就是德钦党的精神领袖德钦哥德迈。
但是德钦哥德迈之前仿佛预言似地告诉昂山——“帝国主义和社会主义党（右派）要你死！”
——这是缅甸独立前后的凶险迹象。
 笔者注：从现在的观察角度来讲，缅甸独立排除了以缅共为首的左翼政党，这些政党和组织是缅共白旗党，缅共红旗党，人民革命党，（人民同志）等同在野。从已知的资料分析，执政当局判断，以缅共为最主要敌对力量的动机不言而明。将会在首都突发城市暴动，出现左派鼓动和组织的夺权运动。
邓强口述：分水岭 
邓强说，1948年3月27日原定的是一次大会。地点是在巴格亚缅共总部所在地。内务部下达密令给第4营（第4营就是柰温的嫡系）开拔往巴格亚抓捕缅共领导人。
命令下达给了波几得吞（他是缅共地下党员）。波母当昂（波几得吞好友，也是缅共党员）知道后跳上摩托车（据邓强说，这辆起大作用的摩托车还是波母当昂叔叔的）赶在前头到巴格亚总部报信。当第4营赶到时，发现总部转移了。结果到处乱抓人。捉了很多老百姓。
交基堡会议（笔者注：‘交基堡会议’是70年东北军区军政干校重要课程中特别提到的，也是德钦丹东‘经典著作’里面多次强调的）
邓强说，你问我“交基堡会议”。是的，交基堡会议是缅共的一次极为重要的会议，是缅共路线的一次转折。交基堡在勃固省的鸟利邦。总部转移到这里开会。如何应对执政当局的武装弹压？缅共分为两派——巴顶主张遵照苏俄城市武装起义战术，而丹东提出走中国革命路线。丹东的主张得到肯定。
邓强说，交基堡会议是一次紧急会议，会议的决议是正确的。但是后来又制定很多党的战略却都是错误的。（？）
   你问我当时缅共掌握多少武装。
缅共总部在这个时候有一支武装，他们是政府林业警察（森林警察）实际上是农民武装，地方上的护林人员。有武器。这是缅共在1948年3月28日始起第一支部队。
在政府军内的缅共党员没有跟着缅共总部“上山”。当时政府军第1营，第3营，第5，第6营还有空军部队都有缅共党员。但是都没有“上山”。缅共中央非常愤怒，决定不响应起义的缅共党员全部开除党籍！
政府军起义是在10月份发动的。
10月份我跟着波也吞（‘三十志士’成员）进山，但是中央不接受，我们便成为另一支部队。第3营起义部队比较都，他们上山了。
第5营营长波觉梭，他表示犹豫，甚至传言他与柰温都商量怎么办（？）于是他被中央开除了党籍（！）
而赫赫有名的波斯亚因为名声太大，当时在任命国家军队最高职务的时候一度被提名总司令，总参谋长，或者驻美大使？但是吴努都不同意。结果克伦族塞梅通被任命为国家军队总司令。波斯亚是单独一人进山的。据说他在这个时候才加入缅共。中央派部队送他到明基山，在卑谬。这里成为反政府武装总司令部。
人民同志党系昂山组建的一个阵线，并没有武装。这个时候也分为两派。红派进山，白派留在城市坚持地下斗争。
这是“全国起义”。而大部分武装都在缅共掌握中。一度只剩“仰光政府”。
起义部队官兵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主要分为三部分，一是原先缅共总部掌握的农村武装，第二是人民同志，第三是来自政府军的职业军人官兵。第三部分基本建制完整，作战能力最强，人数最多。
但是在开初的时候三部分起义部队并没有统一领导指挥。各自为战。缅共直接掌握武装人数4000左右，主要在彬文那，若开等地区；人民同志党2000左右，也能作战；而政府军起义部队迅速由2000人扩大到20000之众；这支部队招收新兵。
克伦武装也加入。全国起义迅速转为全国内战的开始。
1950年3月建立统一战线，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军事联盟。部队数量达到5万之多。建制有四个旅。这四个旅还有作战地区的分工。
记得当时提出“两年之内夺取政权”。
而这个时候还有一部分人民同志党的部队投降政府。
缅甸政府得到外援。印度援助了10个师的装备，南斯拉夫援助了一个旅的装备。
我们逐步放弃大部分城镇。采取了所谓“焦土政策”，“三光策略”。什么也不留给敌人。后来只剩下几个小城镇还有缅共部队，敏安，德考。
   之后，从中国云南撤离的蒋军入缅。这时候缅共的路线又曾一度改为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后来又有以（根据地）防御为主；55年再出现“联合政府”路线（这就是所谓’55年路线’），在根据地里把分给农民的土地又还给地主等等。
——彬文那是缅共最核心的根据地。
邓强口述：个人简历
我是第三批入华的。侨党一部分同志也是这一批同时北上回国的。他们部队代号是“金王部队”。林献在其中。
我有文化，所以在中国时期一直是得力助手。担任过校委会成员，在华缅共中央财政专管，青年团书记，政工委员，分管党团组织建设，是很重要的一级干部。得到巴登顶的信赖。和诸多位党的干部在同一个部门共事，比如林天、邓吉平、郑高、余建等等。由于年轻，能力强，所以很多老同志都曾经在我底下工作。马永春，马勇，王志明，王心刚等。我还是王志明，王心刚等人的入党介绍人。
在华缅共组织一共有五个支部。一个党委，一个校委。
当时主要常务领导和负责人有；王江，陈良，王若，李明、杨光、何高、王克，王包，邓强，王仁等。记得王江担任过校委会主席。
入华成员里很多文化水平低。但我有文化，能写会记。是一个小知识分子吧。在中国时期我觉得自己是得到莫大信任和嘱托的。所以63年和谈我参加了先遣组。是第一批回国踏上祖国土地的。也是留在勃固山区的骨干。德钦丹东曾经对我说，把部队交给你，怎么打仗怎么行动听你的。
   初到勃固山区，看见很多同志都留大胡子，就像古巴游击队。互相用那首歌开玩笑——“古巴系古巴系，古巴系——洋基NO！”——“要古巴不要美国佬”
1968年3月28日当德钦丹东兴奋至极宣布303打响的时候，与会者群情激愤，大家高唱“东方红”。
但是很快，勃固地区的人们普遍排斥谴责，甚至无名仇恨从北京回来的人——“是你们带坏了缅共，你们把缅共变坏了（！）”——在“披犹、投、达”时期绝大多数被杀被迫害的头面人物都是从北京回来的。
   邓强最后还补充了这个数字。
他说，（缅甸政府收容收监的）缅东北缅共部队中国籍叛逃，投降人员先后七十六人。大部先集中在军情局属地，后来吴柰温下令转入永盛监狱。1988（？）年一次性全部释放遣送回中国。
   笔者后记：关于“王文”。去年9月在成都我问杨光，能否记得——比如找到哪一本笔记本？——所有四川老兵的名单？我记得的数字是120名左右。后来杨光的女儿给我一份名单，她说这是爸爸叫我给你的。这份四川老兵名单上共52名。其中就有王文。可见王文很重要。我对照这52人名单，根据笔记和记忆有补充了30名左右。但是因为化名或者重复记录可能仍不确切。王文这个名字其实后来才得知的。已故黎明有一次在信里提及这个王文，说此人被关押在长沙（？）国际监狱。长达十多年。八十年代出狱，疯死。
关于王江。是从某四川老兵的夫人言语里得知的。这位夫人对此君赞不绝口。也闪烁其词的言及此人遭到排挤。后来也是从已故黎明信里得到更加确切的情况。王江和王定一家包括孩子的关系很好。六十年代中后期被关押在成都国际监狱。八十年代“平反”出狱。之前王江娶了四川省歌舞团的美女。他入狱后妻子与他离婚。两人的一个孩子（儿子）还在成都。不过我数次打听这个儿子不得要领。王江已经去世。
仰光档案：历史深处 邓强口述之后记  
3月7日这一天，赵丹公司经理郭索几大早开车去邓强家把他接来。赵丹还打趣地说，要抓紧时间啊。要问的赶紧问啊。邓强始终显得很精神，把我需要和可能需要的材料都带上了。我一直觉得很歉疚，因为和邓强在一起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连吃饭的时候也不闲着，我都担心他没有吃饱或者胃口不好。所以每一次都小心地对大家说，我们先吃饭，吃了饭再继续？用的都是中国人的语气。
——邓强是做好准备的。其实就在我到之前赵丹就已经跟邓强说过某某要来，某某什么身份，要做什么？你愿不愿意接受某某的采访提问或者与他交谈？就在第一天3月2日下午从机场出来顺路经过邓强寓所的时候，我们专门叩响了他院子的大门。刚坐下见面我和邓强就如同早就认识熟悉地攀谈起来。这对我来说时空凌乱。
第二次他来赵丹公司办事处特地为我和赵丹复印了各一份缅共入华人员人名录。他对赵丹说，里面有你的父亲。这是誊写在练习本纸页上的表格，栏目分得很清楚，一览无余——人名，曾用名，中国化名，来华时职务，第几批，在华曾经担任何职务，何时返回，备注，等等。笔者非常感叹！因为杨光都拿不出这份名录，而一个“叛逃者”却仔细整理成册保存的好好的！
我们一直谈到天色傍晚。房间里亮起了灯。我们合影留念吧。邓强紧紧地捉住我的手臂。看见他神情激动。眼圈都红了。他说，我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讲了这么多的话！很多媒体记者来找到我，要求采访我，我都没有同意，拒绝了。不为别的，只为他们听不懂我的话。再讲也是听不懂的。他们更多的是为了猎奇。借这个出名吧。
笔者问能否邀请邓强到中国旅游？邓强谢绝了，因为夫人身体很不好。需要家里有人照顾。我在家没问题。是的。第一天和邓强在客厅正说着话。夫人从里屋缓缓挪步而出。挨着一张椅子就坐下了。我和赵丹起来打招呼。邓强对夫人介绍笔者是何人。“曾经缅共东北军区政治部干部”云云。这是第一天到仰光令笔者晕眩的场景和情景。这位曾经“我党总书记德钦漆”的女儿。后来随着邓强的深谈，逐渐了解邓强夫人的经历，再看到邓强交给我的旧照片。德钦漆一家的惊艳合影。
战争和革命是如此残酷，夺走多少人的生命，摧毁多少家庭和家族？无论何人，出身高贵或者贫贱，无论什么民族和信仰，无论政治立场和理想怎样坚定或者含糊，也无论人与人之间关系亲密或者疏远，是仇人还是亲爱者。全部被这个魔鬼裹挟。
仍然记得列宁（暂且不论此君历史价值，是多少分罪恶多少分罪责）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在针对党内急切鼓动革命的那些党人的主张时这样说，“不要玩弄起义”。
同样的，不要玩弄革命，不要玩弄战争。因为只有尽一切可能预设起义，预设革命运动，预设一场战争的前途之前，轻率地决定或者发动的，都是犯罪。
3月7日一整天都在与邓强交谈讨教。夜晚大家再到那家华人开的小吃店，苏高生一见这家店就说这是杨恩耀的姐姐开的。我们把邓强送到他的寓所。暮色中站在门口路边与邓强握手话别。
——他把六份文件交给了我，把三十多张旧照片交给了我。我答应带回上海送到专业公司做高像素扫描，保存为电子文件，然后对照片扫描件做仔细修复。再复制。
这只是一部分工作。大量工作是整理这些口述笔记。更大量是整理录音资料，因为很多细节很多内容来不及用笔记完成。一些笔误口误需要鉴别核实，以达到它的原始性和完整性。
 3月8日上午见伟明。午后郭索几开车送我们去机场。在去往机场途中找到一家餐厅。非常不错。可能是我此次来仰光到的最好最优雅的餐厅。看到周围是相当好的街区。有一家小酒店，一望而知这是小而贵的酒店。很欧化。玻璃门雪亮找人，里面干干净净。就想下一次来仰光是不是就住这里？
餐厅有纵深。服务员和领班很有礼貌，但重要的是很有教养。我们在外面临街就位，不过我进去浏览一番。很多衣着讲究光鲜的缅族顾客交错环坐。有的是一个家庭，也有的是几个友人相约而至。中上等的客人。尊贵的市民阶层。和我这几天匆匆忙忙到过的街区宛然不同。
这是仰光的一部分隐私。中产阶级的生活，以及它的小范围。就跟上海的某个街区某个角落一样。我想起了复兴西路，武康路，还有最近发现的静安寺某个地段。藏着一些自得的酒店餐厅咖啡馆，价钱不贵但是很私人享受。一般人发现不了，发现了也不太会在这里逗留。每一个城市都是这样，都有这样的角落。
实际上，人类都在尽一切可能遗忘那些令人纠结不安的往事。比如现在缅甸，还有谁记得，还追念，还追究这些往事？这些残忍的往事离开的时空并不太远。
*
*********
好消息！
作者张来畇先生最新整理的正规作品已经印出5套，内容翔实而生动，条理清晰。作者是缅共人民军的战争经历者，从上战场那时开始，就写下作战日记，留下很多珍贵的资料。几十年来又采访了不少老战友，人员涵盖缅共老领导，老将军，中下级军官和普通战士，前后对比核实，不断纠正各种记忆中的误差，写下几百万字的资料。是研究缅共人民军权威的著作之一。有意购买者可联系我们。
现在已经出版5本，有意者可以联系！

布南温特别说明：以上真实故事为缅共老兵张来畇的资料，得到他允许才在此发表！如有引用和转载者，请务必注明作者：张来畇。

贴主:布南温于2022_12_19 7:01:5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