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是普吉岛最大的海鲜餐厅,各位领导请下车”。孟浪殷勤地先下去站在车门旁,对每位下来的客人微笑着点头,做出恭敬状。
“这环境还不错,有没有贵宾房?”赵秘书环顾四周,下意识地问。
“没有,这里主要是看海”。孟浪走到紧靠海的那桌:
“这里可以边吃边看海景,大家觉得怎么样?”
样子最和蔼,好象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那位稍稍点了一下头,赵秘书便非常自然地冲过去挪开一把面海的椅子: “牛厅,您坐这”。
等到那尊贵的屁股不紧不松放妥贴。赵秘书又转过头去问站在旁边的餐厅小弟: “没有更宽大点的藤篾椅吗?”
孟浪赶紧翻译成泰语: “有专门给大官坐的椅子吗?”
那小弟呆了一下,困惑地摇摇头,又微笑着肯定地说: “对不起,我们这里的椅子都一样,前年总理曾经来吃过,也是坐普通座位。那里还有照片”。
“行了行了,这就不错了。”那个牛厅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毛巾,很认真地擦起手脸。
牛厅当然就是姓牛的厅长。这几年中国官员担任的职务越来越多,而下属对他们的称呼却越来越简略,牛厅,马局,朱处,杨科……很是亲热。
见每人都擦好了手脸,小弟又把几本印制精美别致的菜谱放在桌子上。
牛厅看看上面都写着泰文和英文, 轻轻往桌中央一丢: “孟经理, 你安排吧。 随便点几样就行,不要客气。”
 “随便” “不要客气”那是最普通的官场用语,就象女朋友说 “讨厌”就是 “你很可爱”一样是要反着理解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懂那还能在旅游界混?
“那好吧, 赵秘书, 麻烦你和我一起去看看。”
昨天半夜, 陪几个领队喝到十二点, 回到家刚刚准备做个梦, 一阵手机铃声在枕边响起, 在夜深人静时刻显得特别刺耳。
 “我说孟哥们, 你是不是要砸我的饭碗?”
是中国红星旅行社老总李卫东的声音,多年合作的朋友,说话也随便,但三更半夜打来肯定不是为了吹牛聊天:
“哎哟, 我哪敢呀?你慢慢说, 天塌不下来。” 赶紧把睡意弄掉。
“住五星级的那九个人今晚打电话回来投诉了。 那是个厅长, 级别很高的, 怎么能把他们当做普通的VIP客人呢?
“你说具体点, 他们投诉哪方面?” 孟浪只怪读书时英文尚未吃香,没学好, 旅游干了快十年也只知道VIP是指需要优待的贵宾,。但中国的VIP还有 “普通” 和 “特殊”之分,还真没弄懂。
“酒店有问题吗?” 只好具体问, 尽管泰国酒店没有评星级, 但他坚信给客人安排的那家肯定达到五星标准, 所有的旅游网站也给它帖五星。
“酒店标准没问题, 但接待有问题。 我不是告诉你钥匙一定要先让导游准备好吗? 结果客人说他们到酒店交了护照才拿到钥匙, 足足等了五分钟多。”
“我也和酒店商量过了, 他们说事先准备好钥匙没问题, 但不能带出去, 要有客人的护照才可以拿走, 这是规矩, 什么大官来都一样。 等五分钟应该不算什么吧?”
“这不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而是接待规格的问题。
你还是不太了解国内的情况, 一个厅级领导你让他象普通客人等着发钥匙, 人家感觉会好吗?”
“我认错, 我认错, 还有呢?”
“吃得太差, 简直和叫花子差不多。”
“哥们, 天地良心。 我可是安排他们去吃高档自助餐, 都是洋鬼子的团去下的, 偶尔有几个韩国团, 根本就没有咱同胞的团去下”。
“你就别给我说洋鬼子了, 他们有什么了不起? 厅级领导你让他象叫花子一样拿着个盘子去找吃的, 象话吗?”
“当时你只说给他们安排最好的餐厅。普吉团队用餐最好的就是这几个自助餐厅了, 你也去吃过的, 成本比较高, 普通团根本不敢去下的。”
“也怪他们没说清楚要讲究什么接待规格。 他妈的谈团费的时候只知道压价, 到了那里又要讲究。 不过这些人得罪不起, 哪怕亏本也要让他们高兴, 否则回来往我们顶头上司一告, 够我公司喝一壶的。
明天你一定要亲自出马去摆平。 拜托!拜托。”
 “好了,既然你老兄这样说那我就尽量满足他们要求。 这市场行情。 唉。”
俩人又一唱一合骂了几句就挂了。
“接待规格”,听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
反正是礼数不周,人家不高兴了。
是呀,礼节是中国人自古最讲究的。当年大清皇上可以割地赔款,出卖主权,但在国外使者来朝拜时行什么礼那可是据“礼”力争了很久,若非蛮不讲理的洋鬼子把军舰开到家门口,那些洋使者肯定得象瘟鸡似地甩袖垂手行三拜九叩之礼。
今天的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党和政府的干部出国当然应该受到特殊的尊重。就算退一万步讲也应该让他们享受到国内的接待标准。以前的官老爷几品官坐几抬大轿,穿什么朝服, 戴什么顶子都有严格的规定,不能有丝毫的偏差。
现在的领导也一样, 什么级别住什么房,坐什么车,乘船睡什么级别的舱,宾馆酒店住几星级,开会进入会场时谁走前谁走后,坐在第几排等等都有规定。怎么能乱呢? 
可气的是这家酒店, 一点都不开窍,那天自己还亲自打电话给他们的大堂经理, 那家伙说话虽然很客气, 一口个大哥, 可就是不会通融: “大哥, 我们这里的接待规矩是这样的: 客人一到, 会有小弟带他们去沙发上坐下, 然后恭恭敬敬给每人递一块冰镇洒香水的毛巾, 再一杯果汁饮料。 拿客人的护照去登记好, 等喝好饮料,由小弟马上带去房间。”
“他们要求导游先去办入住手续, 拿走钥匙, 在车上就分给每人,一到酒店就让小弟直接领去房间, 不要在大堂等。
你们通融一下吧, 这是中国的大官。”
“大哥, 好几个国家的总理, 副总统都来住过我们酒店, 也是按这规矩。 放心吧, 我们会热情接待。”
现在看来, 不是热情不热情的问题, 而是不够 “规格。” 唉, 这酒店真是的。 其他国家的总理副总统怎么啦? 派头,地位能跟中国的领导干部比吗? 现在中国正在崛起, 经济欣欣向荣, 建筑一天比一天漂亮, 外国高档轿车停满了各级政府大楼前的广场,国际地位不断提高。
前久他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 中国一个市和美国的一个市结为友好城市, 两个市长在同步电视上互相交流, 中国市长热情邀请美国市长前来访问, 那美国市长说: 市政府没这笔预算。 中国市长马上说: 你的费用我们市政府包了。 高兴得美国市长象在马路上捡到了100美元。 而在场的中国观众也报以热烈的掌声。
多么让人扬眉吐气! 你美国怎么啦? 你的市长穷得连来中国的路费都没有。 而且他们堂堂的市政府大楼寒酸得还不如中国一个贫困乡政府的办公大楼。
你一个小小的五星级酒店还不应该诚惶诚恐地铺红地毯迎接一个中国厅长? 那是你的荣耀呀! 
这些只有以后慢慢开导了,明天还是自己亲自出面去给他们当小弟吧。也乘机好好展仰一下厅级大干部的光辉形象
今早他一上车就接待不周的问题一连道歉了三次, 又解释了半天普吉是度假地方, 来这里主要是放松, 很不讲究接待礼节,所以上档次的国际会议很少在这里开。 而是在曼谷开好后才到这儿度假等等,真真假假地介绍了一通, 才使惨遭没享受到接待规格的牛厅的脸上肌肉稍稍放松了一点。
眼下情况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随便点几样”的指示,那就是领导给你改正错误的机会了。 
“你更了解牛厅的味口, 尽量点好的, 多少钱无所谓, 一定要让领导满意。 李总和我是好朋友, 他的客人就是我的上帝。” 到了囚禁着各种鱼虾的水池旁边, 他诚恳地对赵秘书表示。
赵秘书也真诚地开导他: “孟总, 我看你是个实在人, 不妨和你明说, 你们接待工作还真是不够档次。 酒店也就不说了, 你让厅级领导去吃自助餐, 他哪吃过那破玩艺? 这不是怠慢吗?”
“是的, 不知者不为怪。 李总知道后把我批评了一通。
我们泰国毕竟也只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 条件肯定不如中国。
现在我们想法弥补一下。 我们快看这些海鲜。 普吉吃来吃去也就海鲜能显示其特色了。”
赵秘书象领导视察工作一样边看边点评边指导:首先是龙虾, 鲍鱼, 虽然不太好吃, 毕竟上点档次。 鱼翅是不是真的? 不会是普通的鱼尾巴吧? 算了, 我们牛厅最恨假东西。 蟹能搞出什么名堂? 那还是蒸出来算了, 菜名到时随机应变取一个。 贝壳类的不要, 蛋白质太高, 增加脂肪, 石斑鱼弄两条, 搞点泰国特色的, 虎虾烧烤两公斤。 蔬菜来几样。 嗯, 还是太单调。 泰国菜还真是搞不出多少品种。西式菜?算了吧, 在我们看来, 西餐和垃圾差不多。 没出过国的土包子来开开洋荤可以。让见多识广的领导去吃就不妥了。有十几样? 行了, 将就点吧。
孟浪初步一算, 最起码一万多铢, 如果是普通团, 九个人够吃四天了。 就这样还不知规格是否达到?
那丰盛的自助餐是“破玩艺”,西餐是“垃圾”,牛厅的尊口没吃过,显然人家生下来就一直吃高级食品,从来不知什么叫饥饿。看来所谓的三年饥荒饿死多少多少人的记载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捏造出来的。
孟浪的家乡就没人饿死过,他也只是体验了饥饿的滋味,时间不过五年。
进初中那年, 家里给粮食局卖了几百斤大米, 拿得一张 “转粮证,” 然后就可以在学校食堂买饭票吃 “公家饭”。 每日两餐, 每餐定量半斤粮, 也就是一大碗饭。 一勺菜,其内容每天一样,分别是青菜, 南瓜。 洋芋。 都是煮熟后再放点油,俗称漂汤油。
以后思想有点问题的家伙总结那时的日子为: “吃的是老三样,读的是老三篇(毛主席三篇金光闪闪的著作),看的是老三战(优秀革命影片)。
就是这每日两餐也是所有同学倍受煎熬的期待:每天上午下课钟还没响,人人的耳朵就直竖了起来, 渴望着那激动人心的钟声。肚子里空空如也, 好象有一支小手不停地在胃里乱抓乱挠。
好不容易响起 “当当”的钟声, 随着老师一声 “下课”, 同学们象听到冲锋号的解放军战士奋勇蹦出教室, 跑回宿舍端着大碗冲向食堂, 紧紧地排挤在打饭的窗口。 终于一箩热气腾腾的饭被抬来 “蓬”地一声放在大桌上, 打饭的师傅和那年代所有的服务人员一样板着脸, 先用勺将饭刨松刨虚, 然后飞快地打起来填进那据说刚好能装一斤饭(半斤米票)的大碗,再刮平, 倒进接饭者的碗里, 动作一气呵成。
面对他那又快又萧洒的动作,每个学生的心里都可以用提心吊胆来形容:看见师傅的勺子在饭箩里无情地捣腾, 就象往大家的心里捅一样, 你哪怕少刨两下, 饭实一点也可以让我们多吃两口呀。可谁又敢说?否则轮到你时他那勺子在刮饭过程中往碗中间稍一用力,那就要少很多。
终于虚松的饭倒进他们的碗里, 一勺沾了点油腥的蔬菜盖在上面。 那种失望中又有点满足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
挺到每星期六下午回家, 当晚和星期天就可猛撑, 但饭虽多, 没油水, 家中也以酸笋和蔬菜为主,满肚子的饭等星期一拉一泡屎就没了。又只好紧竖耳朵等下课钟。那时也偶尔写和钟声有关的作文,大家毫无例外都是写 “这声音就是提醒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警钟”云云。根本不需经过大脑,假如让大家把心里的真实感受写出来:听到钟声之所以激动是因为可以去打饭了。那应该可爱得多。
上高中是在离家五十公里的县城中学, 连星期六回家撑白米饭的机会也没有了, 而那时已十六。七岁, 正是能吃的时候, 却好象被人在胃上套了一道箍, 不得吃饱, 却也没饿伤。 好在已粉碎四人帮, 党中央在 “抓纲治国”, 全国形势逐渐好转, 学校伙食堂一星期可以吃一次肉,而且菜里的油水也比初中时多了点,这当然是“粉碎四人帮的伟大成就”。所以同学们对菜就特别注重。而伙食团打菜的杨大妈好象也知道自己地位的重要,掌握勺子就非常有讲究, 平时和她有点私人交情的学生, 她给他打菜时手腕只象征性一抖, 基本不掉什么就放进你的碗里, 而大部分的人则被她一阵左右摇摆, 已不剩多少了。 所以学生流传: “天不怕, 地不怕, 就怕杨老太勺子抖三下”……
 “来来,各位领导,我给大家敬一杯”。菜上得差不多了,摆了满满一桌,孟浪恭恭敬敬地举杯站了起来。大家勉强微笑着举杯或在餐桌上轻轻顿一下,都喝了一口。
“我们泰国对菜名没什么讲究,我们大家临时取吧,这个叫龙腾虎跃怎么样?”他指着被烤得棕红,样子还是张牙舞爪的龙虾,希望调节气氛。
“你这名太俗了,让我想想…。。”赵秘书脸微红,看样子有点兴奋,刚要高谈阔论,看到牛厅静静地吃两口又靠在椅子上,不敢造次。用一口酒把话咽了回去。
大家于是慢慢吃,偶尔说两句话,或抽烟。
哦,对了。自己一个泰国地接社的小小经理算什么级别?怎么能和中国的厅级领导在餐桌上说说笑笑呢?据说就算老美的比尔.盖茨移民到中国,也要给他定上相应的级别,再安上 “新世纪优秀企业家” “突击手” “模范”等之类的荣誉称号,再挂上一箩筐的顾问头衔才会有地位。
菜是肯定吃不完了,望一眼红光满面的牛厅,孟浪思绪又飘到了上世纪。
上大学那一年, 物资确实已比以前丰富很多, 国家供应给每个学生36斤粮食,分为20斤面,7斤米,9斤粮,当他第一次去伙食团打饭时递给师傅4两“粮票”,马上有两坨黄黄的佛塔状的食物丢进碗里。
“师傅,我要的是米饭。”
“那你拿米票来呀。”
“刚才不是给你了吗?”因为他从小用过的“云南省粮票”买任何食品都通用,因此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这是粮票,看清楚喽,下一个……”
慌慌地退到一边,左看右看那两座微型佛塔,咬一口,有股甜味,只是感觉有点糙。回到宿舍一问同学,才知道这叫窝窝头。哦,小学课本里写老工人揭露旧社会悲惨生活时提到的窝窝头原来是这样。怎么首都人民还吃这呀?当然这疑团只是一闪而过。一个边疆少数民族学生能到伟大祖国首都去上学,热泪盈眶还来不及,哪还敢胡思乱想?
1980年后照顾南方学生,把杂粮票换成米票,每月16斤米,这样每顿都可米面搭配,学校发的17元伙食费和4元助学金基本能保证天天有点肉吃, 再也不饿肚子。 面票还用不完, 于是有机灵的同学指点: 北京市面票可以在自由市场换鸡蛋。
他和几个哥们凑得一百多斤饭票, 到伙食团出纳处兑换成 “北京市面票”,
悄悄到中关村自由市场去转, 果然就有农民伯伯模样的人上来搭话, 顺利成交, 数量还不少, 回到宿舍悄悄搞吃, 感觉味道美极了。
那时宿舍楼的保险丝老烧断,可见开小灶的学生不少。。
这些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京郊农民在八十年代初还缺粮”这类问题已不值得去回忆,改革开放的成就使当今大部份的中国人都“愁吃”-----吃什么才合口味?
至于西部还有一千万贫困人口,工人阶级大量下岗(不是失业),农民工在城里打工拿不到血汗钱,矿难不断死人,贪官卷款外逃……这些都不是主要问题,甚至连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关系都不是。还是老句话:成绩是主要的,缺点和错误是难免的。经济学家最新的伟大观点是:在原始积累阶段,哪个国家没有付出血的代价?我们这不算什么。
在前途一片光明的今天,领导干部出国就应该出尽风头,才能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
“差不多了,收摊吧”。赵秘书的声音把他拉回杯盘狼籍的餐桌。
结帐,整整13800铢,还剩下不少烤鱼烤虾,打包给司机。
第二天晚上, 神情疲惫的孟浪回到家, 倒在床上久久不能如睡。 客人送走了, 看样子还算满意, 超出的开支李卫东应该会补。 可心里老实不是滋味。 哪里不对劲? 牛厅临走时还还和孟浪握了握手,当然热情度只相当于他老人家去视察传染病人时拉一下手供媒体拍照: “孟经理, 谢谢你的接待。” 脸上看不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毕竟还算客气。 领导干部嘛, 涵养又好又深奥,只要回去不找麻烦就行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迷迷糊糊中好象自己回到那火红的年代, 穿着土里土气有四个兜的灰色中山装, 在听一个人断断断续续地念老毛指示: “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 务必使同志们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
这都那辈子的陈年旧事了?真是荒唐梦, 还是赶快翻过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