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戰爭效应】後帝国主义式【帝国】（Postimperial Empire）{下}
----烏克蘭戰爭如何改變歐洲？

蒂莫西·加頓·阿什 ( Timothy Garton Ash)

《外交事务》2023 年 5 月/6 月發表於2023 年 4 月 1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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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 歐盟轉型

這一擴大後的歐盟與北約建立戰略夥伴關係的長期願景立即引發了兩個大問題。俄羅斯呢？一個由 36 個甚至 40 個成員國組成的可持續發展的歐盟怎麼可能存在？如果不知道後普京時代的俄羅斯會是什麼樣子，就很難回答第一個問題，但無論如何，答案的很大一部分將取決於俄羅斯西部和南部創造的外部地緣政治環境。這種環境很容易受到西方政策制定者的影響，而衰落但仍擁有核武器的俄羅斯的內部演變則不然。

在政治上，關於這個主題的最重要的演講是去年 8 月舒爾茨在布拉格發表的。重申他對歐盟大規模東擴的新承諾——包括西巴爾幹、摩爾多瓦、烏克蘭，以及從長遠來看，格魯吉亞-他堅持認為，與前幾輪擴大一樣，這一輪需要進一步深化聯盟。否則，由 36 個成員國組成的歐盟將不再是一個連貫、有效的政治共同體。具體來說，肖爾茨主張更多的“合格多數表決”，這是一種歐盟決策程序，需要 55% 的成員國同意，代表至少 65% 的歐盟人口。這一過程將確保單一成員國，例如歐爾班維克託的匈牙利，不再威脅否決對俄羅斯的另一輪制裁或大多數成員國認為必要的其他措施。簡而言之，歐盟的中央權力機構需要變得更強大，才能將如此龐大且多元化的政治共同體凝聚在一起。

舒爾茨的分析顯然是正確的，而且它的重要性加倍，因為它來自歐洲中央大國的領袖。但這本身不就是帝國的一個版本嗎？一種新型帝國，即建立在自願加入和民主同意的基礎上。大多數歐洲人對“帝國”一詞避而遠之，認為它屬於黑暗的過去，本質上是壞的、不民主的和不自由的。事實上，歐洲人最近更多地談論帝國的原因之一是抗議運動的興起，這些運動呼籲前歐洲殖民列強承認、承認並賠償其殖民帝國所犯下的罪行。所以歐洲人更喜歡整合、聯盟或多層次治理的語言。在通往不自由的道路上，耶魯大學歷史學家蒂莫西·斯奈德將歐盟與普京的俄羅斯之間的較量描述為“一體化或帝國”。但“整合”一詞描述的是一個過程，而不是最終狀態。將這兩個概念對立起來，就像談論“鐵路旅行與城市”一樣。運輸方式不描述目的地。

顯然，如果所謂的“帝國”是指由一個單一的殖民國家直接控制其他民族的領土，那麼歐盟就不是一個帝國。但正如另一位耶魯歷史學家 Arne Westad 所說，這個詞的定義太狹隘了。如果帝國的定義特徵之一是超國家權威、法律和權力，那麼歐盟已經具有帝國的一些重要特徵。事實上，在許多政策領域，歐洲法律優先於國家法律，這讓英國的歐洲懷疑論者非常憤怒。在貿易方面，歐盟代表所有成員國進行談判。法律學者阿努·布拉德福德 (Anu Bradford) 記錄了歐盟“單邊監管權”在從產品標準、數據隱私和在線仇恨言論到消費者健康和安全以及環境保護等方方面面的全球影響力。她的書揭示了，歐盟如何統治世界。

此外，歐洲歷史上存在時間最長的帝國神聖羅馬帝國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多層次治理體系的例子，沒有單一的民族或國家作為霸權。與神聖羅馬帝國的比較早在 2006 年就已由政治學家 Jan Zielonka 進行，他探索了一種“新中世紀範式”來描述擴大後的歐盟。 以這種方式考慮歐盟的支持來自一個特別相關的來源。烏克蘭外交部長德米特羅·庫列巴 (Dmytro Kuleba) 將歐盟描述為“有史以來第一次嘗試建立一個自由帝國”，並將其與普京試圖通過軍事征服來恢復俄羅斯殖民帝國的嘗試進行對比。2 月，我和他在基輔重重沙袋的烏克蘭外交部發表講話時，他解釋說，自由帝國的關鍵特徵是“不是通過武力而是通過法治”將截然不同的國家和族群聚集在一起。從基輔來看，需要一個自由、民主的帝國來擊敗一個不自由、反民主的帝國。


實現這一目標的一些障礙也與歐洲的帝國歷史有關。德國政治學家格溫多林·薩斯 (Gwendolyn Sasse) 認為，德國必須“去殖民化”其對東歐的看法。這是非殖民化的不尋常版本。當人們談到英國或法國需要將他們對非洲的看法非殖民化時，他們的意思是這些國家應該停止（有意或無意地）通過他們自己以前的殖民歷史的鏡頭來看待它。薩斯的建議是，德國長期以來對俄羅斯有著濃厚的興趣，需要停止通過其他人的殖民鏡頭：俄羅斯的鏡頭來看待烏克蘭和摩爾多瓦等國家。

前西歐殖民列強的帝國遺產和記憶也在其他方面阻礙了歐洲的集體行動。英國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它脫離歐盟有很多原因，但其中一個原因是對嚴格的法律主權的痴迷，這可以追溯到 1532 年頒布的一項法律，該法律頒布了國王亨利八世脫離羅馬天主教會，共鳴地聲稱“英格蘭的這個領域是一個帝國。” “帝國”一詞在此處使用的是較古老的含義，意思是至高無上的主權權威。對海外大英帝國“日不落”的記憶也讓人誤以為英國一個人就好了。“我們曾經經營著世界上最大的帝國，但國內人口少得多，公務員隊伍也相對較少，”脫歐運動中最有影響力的領導人鮑里斯·約翰遜在 2016 年英國脫歐公投前夕寫道。“我們真的無法達成貿易協議嗎？” 就法國而言，對過去帝國輝煌的記憶轉化為一種不同的扭曲：不是拒絕歐盟，而是一種將歐洲視為法國的傾向。

然後是在曾經是歐洲殖民地的地方，或者像中國一樣，感受到歐洲帝國主義的負面影響的地方對歐洲的看法。中國的小學生被教導去思考和怨恨西方帝國主義手中的“百年屈辱”。與此同時，習近平主席自豪地提到了從中國自己早期的文明帝國到今天民族復興的“中國夢”的連續性。

如果歐洲要更有效地向印度和南非等主要後殖民國家展示自己的情況，就需要更加意識到這一殖民歷史。（這也可能有助於指出東歐越來越多的歐盟成員國本身就是歐洲殖民主義的對象，而不是其肇事者。）當歐洲領導人今天在全球範圍內小跑時，將歐盟描述為崇高的化身民主、人權、和平和人類尊嚴等後殖民價值觀，他們似乎常常忘記了歐洲漫長而近代的殖民歷史——但世界其他地方卻沒有。這就是印度和南非等後殖民國家在烏克蘭戰爭問題上沒有與西方站在一起的原因之一。投票於 2022 年底和 2023 年初在中國、印度、

l 重疊的帝國

除此之外，烏克蘭戰爭再次表明，歐洲的安全最終仍依賴於美國。馬克龍和舒爾茨經常談論“歐洲主權”的必要性，但在談到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時，除非美國這樣做，否則舒爾茨還沒有準備好派遣任何一種主要武器（裝甲戰車、坦克） 。這也是主權的一個奇怪版本。這場戰爭無疑激發了歐洲對防禦的思考和行動。Scholz 給英語賦予了一個新的德語詞Zeitenwende（大概是歷史性的轉折點），並致力於持續增加德國的國防開支和軍事準備。德國再次認真對待權力的軍事層面在現代歐洲歷史上將是一個不小的事實。

波蘭計劃建立歐盟內部最大的軍隊，而勝利的烏克蘭將擁有除俄羅斯以外歐洲最大、最有戰鬥力的武裝力量。歐盟有一個歐洲和平基金，在烏克蘭戰爭的第一年，該基金花費了大約 38 億美元，共同資助成員國向烏克蘭提供武器。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現在提議歐洲和平基金應直接為烏克蘭訂購彈藥和武器，並將其與歐盟在 COVID-19 大流行期間採購疫苗相提並論。因此，歐盟在傳統上屬於帝國權力的軍事層面也有非常溫和的開端。如果這一切發生，跨大西洋聯盟的歐洲支柱應該會變得更加強大，從而也有可能釋放更多的美國 軍事資源以應對中國在印太地區的威脅。但歐洲仍然不太可能獨自抵禦任何重大外部威脅。

儘管美國自身的基本身份是一個反殖民大國，但它在北約擁有一個“受邀帝國”，用歷史學家蓋爾·倫德斯塔德的話來說。倫德斯塔在解釋他對“帝國”一詞的使用時引用了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的論點，即“帝國”可以是一個描述性而非規範性術語。這個美國的反帝帝國{後帝国主义式【帝国】（Postimperial Empire）}比歐洲的霸權更多，但不如過去。正如土耳其總統雷傑普·塔伊普·埃爾多安和舒爾茨一再表明的那樣，美國不能簡單地告訴其他北約成員國該怎麼做。因此，這個聯盟也有一個可信的聲明，即通過同意成為一個帝國。

一個人可以把帝國的語言推得太遠。將歐盟和北約與過去的帝國進行比較，可以發現與相似之處一樣有趣的差異。在政治上，無論是歐盟還是美國都永遠不會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帝國，也不建議他們這樣做。然而，從分析上來說，值得反思的是，儘管 20 世紀大部分歐洲國家都從帝國過渡到國家，但 21 世紀的世界仍然存在帝國——它需要新型帝國來對抗它們。歐洲是否真的能夠建立一個強大到足以捍衛歐洲人的利益和價值觀的自由帝國，一如人類歷史上的一貫做法，這將取決於形勢、運氣、集體意志和個人領導力。

那麼，烏克蘭戰爭揭示的令人驚訝的前景就在這裡：作為後帝國主義帝國的歐盟與美國後帝國主義帝國建立戰略夥伴關係，以防止衰落的俄羅斯帝國捲土重來並限制崛起的中國帝國。

TIMOTHY GARTON ASH 是牛津大學歐洲研究教授和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本文借鑒了他即將出版的新書《家園：歐洲的個人歷史》 （耶魯大學出版社，2023 年）中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