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戰爭效应】後帝国主义式【帝国】（Postimperial Empire）
--烏克蘭戰爭如何改變歐洲

蒂莫西·加頓·阿什 ( Timothy Garton Ash)

2023 年 5 月/6 月發表於2023 年 4 月 18 日


《外交事务》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kraine/europe-war-russia-postimperial-empire

l 歷史喜歡意想不到的後果。最新的例子尤其具有諷刺意味：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試圖通過重新殖民烏克蘭來恢復俄羅斯帝國，這為後帝國時代的歐洲打開了大門。一個歐洲，即不再有任何由單一民族或國家統治的帝國，無論是在陸地上還是在海上——這是歐洲大陸前所未見的情況。

然而，自相矛盾的是，為了確保這個後帝國時代的未來並抵禦俄羅斯的侵略，歐盟本身必須具有帝國的某些特徵。它必須有足夠程度的團結、中央權威和有效的決策來捍衛歐洲人的共同利益和價值觀。如果每個成員國都對重要決定擁有否決權，那麼聯盟將在內部和外部動搖。

歐洲人不習慣通過帝國的鏡頭來審視自己，但這樣做可以提供一個既有啟發性又令人不安的視角。事實上，歐盟本身也有過殖民歷史。正如瑞典學者 Peo Hansen 和 Stefan Jonsson 所記錄的那樣，在 1950 年代，最終成為歐盟的最初建築師將成員國的非洲殖民地視為歐洲項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儘管歐洲國家經常發動殘酷的戰爭來保衛自己的殖民地，但官員們仍然熱情洋溢地談論“歐非”，將法國等國家的海外領地視為屬於新的歐洲經濟共同體。葡萄牙為保住對安哥拉和莫桑比克的控制權而奮鬥到 70 年代初期。

當人們透過帝國的鏡頭窺視歐洲的大部分地區時，在冷戰期間，這些地區處於蘇聯或南斯拉夫共產主義統治下的鐵幕之後，它的影響力更大。蘇聯是俄羅斯帝國的延續，儘管它的許多領導人都不是俄羅斯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和之後，它合併了 1939 年之前不屬於蘇聯的國家和領土（包括波羅的海國家和烏克蘭西部）。與此同時，它將其有效帝國擴展到歐洲的正中心，包括歷史上被稱為中德的大部分地區，重新命名為東德。

換句話說，有一個內部和外部的俄羅斯帝國。理解 1980 年代的東歐和蘇聯的關鍵是認識到這確實是一個帝國——而且是一個衰落的帝國。1989 年和 1990 年，外部帝國的非殖民化以獨特的迅速和平方式接踵而至，但隨後，更引人注目的是，內部帝國在 1991 年解體。通常情況下，這是由帝國中心的混亂引起的. 更不尋常的是，最後一擊來自核心帝國：俄羅斯。然而，今天，俄羅斯正竭力重新控制它放棄的部分土地，向西部新的東部邊界推進。

帝國過去的幽靈

研究過帝國史的人都應該知道，蘇聯解體並不是故事的結局。帝國通常不會不戰而降，正如英國、法國、葡萄牙和“歐非主義者”在 1945 年後所證明的那樣。在一個小角落裡，俄羅斯帝國相當迅速地反擊。1992 年，Alexander Lebed 將軍使用俄羅斯第 14 武裝衛隊結束了位於德涅斯特河以東的新獨立的摩爾多瓦州地區的分離主義分子與合法的摩爾多瓦軍隊之間的戰爭。結果是摩爾多瓦東端的德涅斯特河左岸仍然是非法準國家，位於烏克蘭邊境的關鍵位置。在 1990 年代，俄羅斯還打了兩場殘酷的戰爭以保住對車臣的控制權，並積極支持格魯吉亞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地區的分離主義分子。

然而，當莫斯科試圖奪回其失去的一些殖民領土時，歐盟正忙於完成歐洲典型的 20 世紀從帝國到國家的過渡。南斯拉夫的暴力解體捷克斯洛伐克的捷克和斯洛伐克部分的和平分離再次引起人們對分別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正式解體的奧斯曼帝國和奧匈帝國的遺產的關注。但這並不是不可避免的捷克斯洛伐克和南斯拉夫解體。後帝國主義的多民族國家不必分裂成民族國家，如果分裂對居住在那裡的人來說也未必是最好的事情。然而，這只是一種經驗觀察，表明這是近代歐洲歷史的趨勢。因此，在過去的鐵幕以東（以及希臘和土耳其以北）的歐洲，今天有 24 個國家錯綜複雜地拼湊而成，而在 1989 年，只有九個國家。


俄羅斯更大的新殖民主義反擊始於普京在 2007 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宣布與西方對抗的路線，他在會上譴責美國領導的單極秩序。隨後，他於 2008 年從格魯吉亞武裝奪取了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隨著克里米亞的吞併而升級以及 2014 年對烏克蘭東部的入侵，開始了一場俄烏戰爭，正如烏克蘭人經常提醒西方的那樣，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九年。套用歷史學家 AJP Taylor 的話來說，2014 年是西方未能轉向的轉折點。人們永遠無法知道，如果當時西方做出更強有力的反應，可能會發生什麼，通過減少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阻止俄羅斯骯髒的資金流向西方，向烏克蘭提供更多武器，並向烏克蘭發出更有力的信息。莫斯科。但毫無疑問，這樣的路線將使烏克蘭和西方在 2022 年處於不同的更好位置。

即使在俄羅斯進行反擊時，西方也步履蹣跚。2008 年標誌著 35 年來西方地緣政治擴張的非凡故事開始暫停。1972 年，歐盟的前身歐洲經濟共同體只有 6 個成員國，北約只有 15 個。但到 2008 年，歐盟有 27 個成員國，北約有 26 個。這兩個組織的領土都深入到中歐和東歐，包括波羅的海國家，它們在 1991 年之前一直是蘇俄內部帝國的一部分。儘管普京不情願地接受了西方的這種雙重擴張，但他越來越害怕和怨恨它。

2008年4月北約布加勒斯特峰會上，美國總統布什政府希望為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加入北約展開認真準備，遭到法國尤其是德國等歐洲主要國家的堅決反對。作為妥協，峰會的最終公報宣布格魯吉亞和烏克蘭“將在未來成為北約成員”，但沒有具體說明實現這一目標的具體步驟。這是兩個世界中最糟糕的。它增加了普京的感覺，即在不保證烏克蘭或格魯吉亞安全的情況下，以美國為首的對俄羅斯帝國殘餘的威脅。普京的坦克駛入阿布哈茲和南奧塞梯僅僅四個月後。隨後的北約東擴吸收了阿爾巴尼亞、克羅地亞、黑山和北馬其頓等東南歐小國，使今天的北約成員國總數達到 30 個，但這些增加幾乎沒有改變東歐的力量平衡。

與此同時，歐盟擴張停滯不前，不是因為俄羅斯的阻撓，而是因為 2004 年和 2007 年中東歐新成員加入後的“擴張疲勞”，以及歐盟面臨的其他重大挑戰的影響。2008 年的全球金融危機從 2010 年開始演變為歐元區的長期危機，隨後是 2015-16 年的難民危機、英國脫歐和 2016 年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的當選，反自由民粹主義運動在這些地區的興起法國和意大利等國家，以及 COVID-19 大流行。克羅地亞於 2013 年加入歐盟，但 2005 年被接納為候選國的北馬其頓今天仍在等待。歐盟在過去 20 年對西巴爾乾地區的態度讓紐約客印象深刻漫畫中一位商人在電話中對一個明顯不受歡迎的來電者說：“永遠不怎麼樣？永遠對你不好嗎？

完整而自由的歐洲

1945 年以來發生在歐洲的最大規模戰爭再次證明了赫拉克利特所說“戰爭是萬物之父”的真實性，它暢通了這兩個進程，為西方進一步、大規模和重要的東擴開闢了道路。直到 2022 年 2 月，在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前夕，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 (Emmanuel Macron) 仍對擴大歐盟以納入西巴爾乾地區表示保留. 德國總理奧拉夫·舒爾茨支持西巴爾幹擴張，但希望就此劃清界限。然後，當烏克蘭出人意料地勇敢地抵抗俄羅斯接管整個國家的企圖時，烏克蘭總統沃洛德米爾·澤倫斯基將歐盟置於當場。通過 2004 年的橙色革命和 2014 年的 Euromaidan 抗議活動的催化事件，烏克蘭的輿論在過去三十年中發生了變化，他的總統任期已經表現出強烈的歐洲傾向。因此，他一再要求不僅要武器和製裁，還要加入歐盟。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長期願望本應成為一個面臨俄羅斯毀滅性佔領迫在眉睫的前景的國家的三大要求之一。

到 2022 年 6 月，馬克龍和肖爾茨在基輔與澤倫斯基站在一起，還有意大利總理馬里奧·德拉吉（他在一個月前批准了加入歐盟的前景，並在改變其他領導人的想法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和羅馬尼亞總統克勞斯·約翰尼斯. 四位來訪者均宣布，他們支持歐盟接受烏克蘭作為成員國候選國。同月，歐盟正式表態，也接受摩爾多瓦作為候選國（符合兩國的一些初步條件），並向格魯吉亞發出令人鼓舞的信號，即歐盟可能在未來給予它同樣的地位。


北約尚未向烏克蘭做出任何此類正式承諾，但考慮到北約成員國對保衛烏克蘭的支持程度——美國總統喬·拜登就是一個像徵今年早些時候訪問基輔——現在很難想像如果美國和其他北約成員國沒有某種事實上的（如果不是法律上的）安全承諾，戰爭會結束。與此同時，戰爭促使瑞典和芬蘭加入北約（儘管土耳其的反對推遲了這一進程）。這場戰爭還使歐盟和北約建立了更加明確的伙伴關係，可以說是西方的兩個強大武器。從長遠來看，格魯吉亞、摩爾多瓦和烏克蘭的北約成員身份將是對歐盟成員資格的合理補充，也是這些國家防止俄羅斯重新復仇的唯一持久保證。今年在達沃斯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年會上發言時，與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一樣的現實政治家也贊同這一觀點，注意到烏克蘭的非北約中立本應阻止的戰爭已經爆發。在 2 月份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幾位西方領導人明確支持烏克蘭加入北約。
將除俄羅斯之外的東歐其他國家納入地緣政治西方兩個關鍵組織的計劃需要多年才能實施。如果從 1990 年 1 月到 2007 年 1 月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加入歐盟，西方的第一次兩次東擴用了大約 17 年的時間。在許多明顯的困難中，俄羅斯軍隊目前佔領了格魯吉亞、摩爾多瓦和烏克蘭的部分地區。對於歐盟來說，有一個國家接納其合法政府無法控制的地區的先例：成員國塞浦路斯的部分地區實際上由土耳其控制。但北約沒有這樣的先例. 理想情況下，未來幾輪北約東擴將在與俄羅斯就歐洲安全進行更廣泛對話的背景下進行，正如北約在 1999 年和 2004 年兩輪東擴期間所做的那樣，後者甚至獲得了普京不情願的同意。但很難想像這種情況會再次發生，除非克里姆林宮出現一位截然不同的領導人。


可能要到 2030 年代才能實現這一雙重擴大，但如果真的實現了，這將代表著美國總統喬治 HW 布什在 1989 年的演講中確定的目標又邁出了一大步：歐洲完整且自由。歐洲並沒有以任何明確的界限結束——儘管它在北極結束於一個點——而只是逐漸消失，穿過歐亞大陸，穿過地中海，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穿過大西洋。（加拿大將成為歐盟的完美成員。）然而，隨著東擴的完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多的地理、歷史和文化歐洲將聚集到一個相互關聯的政治、經濟和安全共同體中。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民主的、後盧卡申科時代的白俄羅斯的問題，它能否擺脫俄羅斯的控制。另一個階段，也可能包括亞美尼亞、阿塞拜疆和土耳其（自 1952 年起成為北約成員國，自 1999 年起成為歐盟成員國），最終可能會在日益後西方的世界中進一步加強西方的地緣戰略。但歐盟剛剛承擔的任務規模巨大，再加上這些國家內部的政治環境，使得這一前景不在歐洲政治當前的議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