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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婚姻,为何败给一把雨伞

送交者: 狂心中[♂★★★★如狂★★★★♂] 于 2020-08-01 11:24 已读 91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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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我在朋友圈看见一则民政局招募“婚姻劝导员”的启事,倍觉新奇,便拿着自己心理咨询师的证书去现场了解情况。


原来,这是本地民政局自2016年开始实施的“创新举措”——免费为协议离婚的夫妻提供现场劝导服务,帮助他们更加理性地看待夫妻关系,寻找家庭中的问题症结并设法解决,提升处理亲密关系的能力等。


我当即报了名,经过面试、培训、实习,很快就上了岗。由于我平日还有本职工作,便申请每周六到岗兼职半天。每次到岗,有50元交通补贴,同时在市文明办志愿者服务平台按小时登记志愿服务时长。


劝导谈话室设在民政服务大厅里,装修简洁。这个小房间,这4年来共接待近4000对夫妻,当场和好、或者暂缓离婚的近600对,有效劝导率15%。目前连我在内共有劝导员16个,都是通过社会招募的兼职志愿者,清一色的女性,年龄35到65岁不等,职业从民事律师、大学教授、网络作家、居委会主任到全职妈妈,不一而足。


在这里,我也接待了超过300对夫妻,劝和19对,暂缓离婚27对。


1


今年3月初,因防疫需要,线下劝导暂停。4月接到通知,劝导改为线上语音或视频方式,具体流程是:准备离婚的夫妻在办理手续之前,需要致电服务热线预约,社工在电话里了解家庭基本情况后,便把情况表(类似简历表,涉及夫妻双方的直系亲属、工作、简单的经历等)发到我们婚姻劝导工作群,谁有空谁接单,服务时间还像以前现场面对面劝导一样,每次1个小时左右。


疫情导致我的本职工作更加忙碌,整个4月我的接单频率偏低,都是通过线上语音进行的——有一对是因为孩子成绩不好互相指责而闹翻;两对是因为出轨;还有一对是因为丈夫无法接受妻子没完没了资助娘家弟弟。最终,全部劝导无效。


月底,我接到第五单“任务”,这对夫妻四十来岁,从家庭情况表看,日子过得不错。我按约定的时间和他们语音连线,刚一接通,男方便强烈要求视频。我很讶异,但也同意了。


手机镜头打开,只见夫妻俩并排坐在一堵白墙前,镜头下方的米黄色餐桌擦得干干净净,黑色纸盒抽纸巾、透明塑料牙签筒、几只方口玻璃杯摆得齐齐整整。妻子阿丽的白衬衣,款式简洁,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扣得规规矩矩。她皮肤白净,瘦长脸,纹过的眉毛有些褪色,头发整整齐齐梳到脑后扎成马尾,鬓角有些小碎发,她时不时撩到耳后。


我正准备自我介绍,阿丽倒是对着镜头先开口了,语气平静:“我老公一定要这样,其实没必要。”


丈夫老张立刻探起身,凑近镜头,苦着脸,吭吭哧哧地说:“那个,我想再试试,老师,你劝劝她,劝劝。她非要离婚,唉,我受不了,没办法,只好听她的。”


老张是个大块头,肩膀宽胳膊粗,洗得褪色的黑T恤紧绷在身上,头发理成了小平头,络腮胡剃得不干净,透着青色胡茬。此刻,他十根粗短的手指,正不安地互相扭着搅着,如同课堂上被突然提问而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以往线下劝导的经验是,一开始的几分钟是最艰难的。要离婚的夫妻大多是满脸不情愿地走进劝导室,一屁股坐下来,一言不发,我必须主动开口,使出浑身解数从各个角度询问、鼓励和引导,他们才勉强挤牙膏般给出几句简短回答,有时还答非所问,并且回避我的直视。总之,大多数夫妻拒绝交流,只求把流程尽快走完,让我在表格上写下“劝导无效、同意离婚”,并签上我的名字,然后好赶到另一间办公室领离婚证。


老张和阿丽无需我费力引导就主动开口,虽然只有短短两句话,却透漏了不少信息,经验告诉我,有门儿!仿佛警察发现了破案线索一般,我隐隐有些兴奋,表面上却得保持着平静,若无其事地微笑着问:“那么,张先生自己到底想不想离婚呢?”


这一句简单的追问把他难住了,那张胖胖的脸上一片茫然,眼睛瞪得更圆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不想。可是日子过成这样,她不开心,可能离婚了她才会开心。她是好女人,我成全她。”


他说着,歪过头飞快地瞄了一眼妻子的脸色,仿佛小男孩在考场上偷瞟同桌的试卷答案,又赶紧收回目光,大脑袋沉沉地垂下去。


我非常吃惊,以前做劝导时,虽然那些夫妻一开始不愿意说话,可一旦开了口,他们大多数都会抢着数落对方,互相揭短、讽刺甚至谩骂,哪怕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也丝毫不掩饰互相的厌恶和仇恨。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看向阿丽,缓缓地说:“我很感动,先生如此善良,都到这一步了还在为妻子着想,这是个好男人啊。”


没想到阿丽的眼泪唰地落下来,木然点点头,声哽气短:“是的……他是好男人,我知道……我也承认……亲戚朋友,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好。”


老张转过身看着妻子,满脸无奈。看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大概想帮妻子擦眼泪又不敢,犹豫了一下,拿起纸巾盒,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


尽管心里有无数问题咕噜噜地往外冒,但我必须等,以职业耐心静静地等,否则过于着急的猜测、过于简单的说教或者主观性太强的引导,都会造成对方反感。我必须设法了解到他们离婚的真正原因。


夫妻离婚,原因无外乎家暴、出轨,赌博烟酒等不良嗜好,婆媳翁婿关系差,有隐疾造成夫妻生活不和谐,买房子和经济纠纷,或是生活习惯和价值观不同等等。像这对夫妻一样,要离婚了还互相称赞对方是好男人、好女人的,实属罕见。


2


等阿丽用纸巾擦着眼泪平静了些,我开始地毯式询问,慢慢梳理出他们的经历。


俩人来自北方同一个小镇,大专毕业后到本地工作,经同乡介绍认识,15年前结的婚,儿子现在重点中学读初一,成绩优秀。


阿丽是家中长女,还有一个妹妹留在家乡与父母同住,经济条件算过得去。老张是家里独子,父母亲便随儿子一起来到本市定居,帮着带孙子。俩老人身体健康,脾气随和,退休金足够日常开销,与儿媳妇关系也很好。阿丽夫妻俩工作稳定,手头宽裕,自住一套房的贷款已经还完,投资的另外一套房子租了出去,租金正好还贷款。


我把该问的问了个遍,夫妻俩都很坦荡,老老实实有问有答,连隐私都毫不迟疑——他们家庭生活一切正常,任何造成离婚的蛛丝马迹似乎都没有。


“那么,最近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让阿丽觉得非离婚不可呢?”


我这话一出口,刚平静下来的阿丽立刻激动了,把擦过眼泪一直捏在手里的纸巾“啪”一下拍在桌子上,手机震得一跳,老张赶紧把手机扶住,在支架上放稳。阿丽不理他,只顾嚷嚷:“一把雨伞!他又乱放,气死我了。就在昨天晚上,我和他吵了一夜,我气得简直……”


她开始滔滔不绝形容自己如何生气,眼睛喷射灼灼怒火,五官扭曲。我听了一会儿,摸不着头脑,不得不打断她,在关键细节处提问,终于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昨天晚上,老张加班到晚上9点钟才回家。出了地铁后,雨下得很大,进家后就把雨伞放在了厨房,然后到卫生间洗澡。阿丽本来在卧室看肥皂剧看得昏昏欲睡,听见动静,忽然想起来丈夫爱吃绿豆粥,绿豆要提前用凉水泡一夜,明早的粥才软糯可口,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到厨房泡绿豆。为了省电,她就没有开厨房灯,没想到黑灯瞎火地踢到一个东西,还踩了一脚水,吓了一跳,赶紧开灯,发现是一把撑开的雨伞,当场炸毛。老张隔着卫生间的门,辩解说以为晚上用不到厨房了,所以才把伞放在那里的。两人越吵越凶,“干脆明天离婚算了”。


我哭笑不得,忍不住说:“不就一把雨伞嘛,多大点事,也值得闹离婚?”
12年婚姻,为何败给一把雨伞


没想到阿丽一下站起来冲着我吼:“这怎么是小事情呢?东西放错地方了!他总是放错你知道吗!这是原则性的大事情,小事好商量,大事我绝不让步!”


我有些不快,但这也是咨询过程中经常遇到的,便稳住神,决定暂时不谈雨伞,以免被阿丽的逻辑带进混乱的泥潭。我换个话题问:“看来,老张还做错过其他事情吧?”


阿丽坐下来,深吸一口气,如同水库开闸放水,开始了长长的倾诉。


老张当过兵,复员后战友们四散各地,难得相聚。有一年暑假,夫妻俩带着儿子去北京旅游,阿丽坚持应该先到旅馆里安顿下来,然后看看长城故宫著名景点。老张则坚持应该一下火车就去北京的战友家,先看望战友再看风景——而且这是和战友一个星期前在电话里讲定了的,人家已经准备了饭菜等着了。


夫妻俩火车上商量了几个来回,差点吵起来。大庭广众之下,阿丽不愿失了礼貌,只好强颜欢笑,跟着老张去做客。


战友相见,热泪盈眶,回忆当年军营生活,感慨万千。战友媳妇是北京人,整了一大桌子菜,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阿丽觉得都怪老张不懂事,害得人家凭白多出这么多辛苦,心里异常抱歉,每多待一分钟,如芒在背的感觉就加重一分,无论啥菜吃到嘴里都没滋没味。


两个男人的酒从中午直喝到太阳落山。阿丽着急了,难道真的要住下来?战友家的房子不到50平,两室一厅,哪里还塞得下阿丽一家三口?她开始频频劝老张赶紧告辞,老张却借着酒劲赖着不走。见女主人微笑不语,阿丽心里打鼓,觉得人家修养太好,心里生气,嘴巴却不漏一点破绽。


天已经黑透,阿丽站起来,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行李箱,彬彬有礼地和大家说了再见,步伐坚定地朝门口走去。老张战友愣住了,见阿丽脸色难看,赶紧扶起老张跟在后面。好在附近就有旅馆,战友扶着老张,一直送到房间里,又嘱咐了几句才回家。老张醉得糊里糊涂,阿丽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气得一夜没睡好。


“后来呢?”我问。


老张捶胸顿足,抢先回答:“后来她再也不许我去北京,到现在7年了,她不许我去看任何一个战友,说我没眼色,只会给人添麻烦。我出差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去看,要是不小心说漏嘴,被她知道,要骂我好几天。”


我心里一沉,赶紧追问。果然,阿丽工作20年,在一家公司从出纳一步步熬到主办会计,工作认真业绩优秀,各种奖状一大堆,却从来没有到同事家里做过客,也极少参加同学聚会,除了亲戚朋友婚丧嫁娶非到不可,除此之外,她几乎没有社交活动,也没有唱歌、跳舞、读书、种花之类任何兴趣,甚至连出门散步都不喜欢,只愿意待在家里,唯一的爱好就是做家务——家里门窗和地板每周擦一遍;衣服洗好晾干全部用熨斗烫一遍,哪怕内衣袜子也不例外;有空就琢磨菜谱,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烧得色香味俱全。公婆除了买买菜、接送孙子,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享清福,人前人后把儿媳夸成一朵花。


这确实是一个勤劳、贤惠又娴静的好女人。可惜,在这些标签的掩盖下,阿丽已经有了轻度的社交恐惧症,表现为极力回避社交、阻挠社交。这样的人即便是去参加社交活动,往往也会因预期的焦虑而忐忑不安,就像阿丽还没有到老张的战友家里就认定人家会生气,后来发展到阻挠老张见其他战友。


老张正常的社交需求被限制被批评,自然很痛苦;阿丽认为老张一个人去见战友,就是故意违反自己制定的家规,故意和自己作对,也很痛苦。


以他们的年纪和成长环境,一般不能接受心理健康的概念,如果我贸然说出口,担心他们会如临大敌,“太可怕了我竟然有那种病”,或者勃然大怒,“我没那病别瞎说”。


所以,我必须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谨慎引导。


3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我收起之前拉家常般亲切的语气,严肃而郑重地说:“阿丽,你想多了,战友妻子高不高兴,仅仅是你的猜测,就算她生气也是正常的,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自己的各种情绪,那不算什么大事,更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老张去见战友,是男人的正常社交需求和行为,你不该因为自己担心而反对。”


夫妻俩同时瞪大眼睛惊呼,阿丽喊的是:“哎呀我确实自责很久了,内疚得不行。老师你怎么知道的?那真不是我的错?真的?”


我点点头,她如释重负又半信半疑,陷入沉思——不少人都因信奉严于律己的行为准则而造成心理自我苛责,真相一旦揭开,确实令人意外,需要慢慢接受。


老张喊的是:“哎呀老师,你太好了。我再讲一件事,老师你评评理,替我说句公道话。”


老张现在是土建工程师,公司项目做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钱挣得挺多,人更辛苦,吃住在简易工棚里,有空调的活动板房就是高级宾馆了,天南地北跑遍了中国20多个省份,每年只有春节1个月假期回家团圆。每年回家团聚,按道理说夫妻俩久别重逢应该甜甜蜜蜜,可是他进门后,热乎劲最多撑半个钟头,很快就要吵架,因为阿丽总嫌弃他把行李箱放错地方,不应该随手扔在客厅里。


我问阿丽:“那么,行李箱到底该放在哪里才正确?”


阿丽愣了,目光躲闪,支支吾吾。我紧逼不放:“你是女主人,你指定一个正确位置给行李箱……既然你不说,我来帮你选:沙发背后?衣柜顶上?儿子书桌旁边?你们的床底下?”


她脸色惨白,猛烈摇头:“不不不,不能放那里,放那里不对!”


我毫不动摇,继续追问:“还有昨晚的雨伞,到底该放在哪里?放阳台?会影响晾晒的衣服吗?放门口,邻居会不会生气?放卫生间,起夜会不会绊倒?”


她双手紧紧捂住眼睛,歇斯底里般地叫:“放哪里都不对!放哪里我都不喜欢!这日子我过够了!我不要这样的生活!”她哭得撕心裂肺,让我这个旁观者都不由自主红了眼圈。好在不过几秒钟,我赶紧稳住心神,恢复到沉静理智的工作状态。


这一次,老张没有抽纸巾给她,反而把头深深扭向了另一边。镜头里我只能够看见他脖子上迸出的青筋。


阿丽终于说出了心底最深处的隐痛:“好女人”的标签她背得太久了,可道德正确的漂亮外衣,始终无法填补内心深处的委屈和愤怒。丈夫长期缺位,她一个人操持三代四口之家,太累了。她渴望像别的女人那样对着丈夫发发牢骚、撒撒娇,可是发牢骚撒娇会不会显得不够通情达理?会不会给她苦心经营的形象抹黑?她左右为难,自己和自己较劲,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有苦说不出。


雨伞、行李箱不过是导火线,包括丈夫其他的一些坏习惯,随手乱丢东西、在屋子里面抽烟……老张作为每年回来栖息1个月的候鸟,像个外来者,各种又脏又乱流浪汉般的坏习气显而易见,确实破坏了家里原本维持了11个月的整洁和秩序。于是她借题发挥,公开指责丈夫不尊重她,不尊重她辛辛苦苦家务劳动成果。


这样的指责,于情于理都可以获得公婆儿子的支持,同时,她内心深处无以言表的隐秘的委屈和愤怒,终于顺畅地发泄出来。


老张不明白,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通电话、视频时有说有笑,工友们都羡慕他有个能干又贤惠的好老婆。可是真的回到家里,妻子就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又严厉又急躁。家里物什都被妻子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一举手一投足就犯错,从早到晚不停被妻子数落。渴望中的家庭温暖没有享受到,反而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人,还不如在工地上舒服快活。难道只有他不回家、两个人离得远远的时候,才会有和平和恩爱?


老张让父母亲年年去庙里烧香,可是没啥用。也许众生的苦难太多,菩萨忙不过来?他承认妻子能干,啥都不让自己操心,可自己也不赖嘛,挣的钱全都给了妻子,作为男人,不就够了吗?


我告诉老张:“再能干的女强人,内心深处都渴望在丈夫面前做个小女人,渴望丈夫的温柔、疼惜和体贴。”


老张两手一摊,满脸委屈:“可是她从来不说嘛,她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她到底想什么!”


这句话我在夫妻调解中听了很多次,于是问:“如果她说了呢?”


老张挠了挠头,牙疼般嘶嘶抽冷气。我猜到了,妻子即使说了,他也不知道怎么给。因为他就是个工地上的糙爷们,摆弄砖头水泥钢筋很在行,再复杂的建筑图纸也难不倒他,可是,他实在弄不懂女人的小心思,因此跟着暴躁起来,吼得比妻子更厉害。所以,如果真的离婚,他打算今后再也不结婚了,因为实在不知道如何与女人朝夕相处。


两个人第一次吵架,是在儿子1岁的时候。老张探亲回到家,来不及洗手换拖鞋,行李箱一扔,要紧地抱起儿子就亲,阿丽夺下儿子,呵斥老张不讲卫生弄脏了儿子,老张觉得阿丽小题大做不近情理,儿子被两个大人的吼叫吓得哇哇哭。如此吵开了头,再也收不住。离婚的念头早就有了,只是因为儿子太小、双方父母竭力反对,所以才拖延了下去。


在阿丽的言传身教下,儿子很乖,爱干净,说话有礼貌,看得懂大人的眼色,一点没有同龄小男孩常见的调皮捣蛋,总是斯斯文文,成绩又好,因此受到老师喜欢,从一年级到现在,一直当班长。


去年春节,儿子郑重地劝父母:别吵了,离婚吧。双方父母也被他们折腾得筋疲力尽双双同意,于是夫妻俩写好了离婚协议:老张只要了两套房子中小的那一套,别的都给了阿丽,包括家里存款和大套房子。儿子跟阿丽生活,因为儿子和母亲感情更深,而老张的职业根本无法很好地照顾儿子。老张每月给母子俩的赡养费非常丰厚。


这样看,老张确实是厚道人。


第二天到民政局办手续,没想到有一个婚姻劝导环节,从来没听说过,但既然免费,夫妻俩决定试试。在我的同事——另一个婚姻劝导员苦口婆心劝导之下,夫妻俩抱头痛哭,决定听从建议,互相珍惜对方的好人品,再努力一把。


今年春节,因为防疫,老张的假期空前延长,长达3个月。4月上班后,因为外出不方便,改为到公司本部出内勤,做工程设计,工资打八折。在这几个月里,夫妻俩从三天一吵发展到一天三吵,老张洒到地板上的烟灰、乱丢到床底的脏袜子,都可以让阿丽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老张忍不住回嘴,于是越吵越凶。两位老人不知道该帮着谁、又该让谁先闭嘴,儿子再一次劝父母亲离婚算了。


绝望中,老张想到了婚姻劝导员,于是主动要求视频。


4


还有最后10分钟,我小心翼翼地给出建议:丈夫换个工作方式,从此不再出外勤,双方彻底结束长期分居模式,重新开始营造正常的家庭生活。


“不!”两个人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于是我知道没办法挽回了,但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为什么。两个人抢着回答。


“眼不见心不烦,我不要看见他。我一个人带孩子不也挺好的?我希望……”阿丽滔滔不绝。


“跟她过是活受罪,还不如天天住工地,我宁可……”老张也滔滔不绝。


我听着,发现除了“外勤挣钱多”之类光明正大的理由,其实真正原因是:丈夫四处漂泊,妻子独自持家,这样两处分离各自辛苦的生活,他俩其实都是又欢喜又厌恶,又依赖又抗拒。他们渴望更好的未来,又恐惧改变所带来的痛苦和风险,于是在重重矛盾里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而一旦打破平衡,他们就无法面对被生活表面鸡毛蒜皮琐事掩盖的真实自我。


这一点,我在许多离婚夫妻身上也发现了。只是旁观者清,看见了,我也无能为力。


于是我只能作罢,另提一建议,既然阿丽喜欢并且擅长做家务,那么“下一次能否主动帮着丈夫把行李箱、雨伞之类收拾好?”


阿丽反对:“收拾行李箱、雨伞是他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是小孩子都懂的基本做人原则,多少困难繁杂事情我都独自解决的,我能够做到的,他为什么就不能够做到?所以,我过去不会帮他,以后也不会,他必须自己动手。”


我问阿丽:“你公司同事,有人在室内抽烟吧?有人头发油腻衣领脏成一条黑线吧?你能容忍他们吗?”


阿丽诧异地看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但依然礼貌回答:“当然,领导、下级都有,男人嘛,这种现象很多很正常嘛,有啥不能容忍的。”


“既然能够容忍同事的缺点,为啥偏偏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


阿丽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十指交叉送到嘴边啃着咬着,肩膀微微发抖,声音都哆嗦了,语无伦次地说:“怎么办?我我我也发现了。我怀疑过自己真的有、有那种毛病。老天爷,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阿丽自己也发现了,她对同事、对邻居都很客气宽容,就是不能以同样的标准对待老张,因为觉得他既然是丈夫,就应该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就必须所有事情都听自己的话,事无巨细都做到最好,所以他有一点点做不好,阿丽就要大发脾气。她明明知道自己这样要求丈夫是不对的,动不动发火更有点不讲理,可是每一次都控制不住自己,发完火又后悔自责。如此恶性循环,简直要崩溃。


她把这一切一股脑讲给我听,满脸恐惧和无奈,像个夜里被噩梦惊醒后、发现妈妈不在身边的小女孩。


我说:“是的,像民间传说的中了邪,怎么都挣不脱那个怪圈,很痛苦,是吗?”


她点点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老张侧过身看看她的脸,满脸厌恶地摇摇头,抱起胳膊,又一次向另一边深深扭过头去,不再理睬。隔着屏幕,我几乎忍不住想伸出手,递给阿丽一块纸巾。


强迫症是一种追求完美的表现,一般人只知道反复洗手、反复数楼梯之类的行为强迫,其实还有一个是“观念的强迫”,就是在某一个观念的想法上追求绝对的完美,反复地想,同时又认为这种绝对完美的观念不正确,于是渴望摆脱,但是无法做到,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因此异常痛苦。


我斟酌着语言,试图说服阿丽接受心理咨询服务——如果劝导员发现某一方将因心理健康问题造成离婚,会转介给心理咨询师,开头的一次咨询免费,后面的费用双方协商。去年我接待的一对,就是女方强迫症,要求男方不停拍照实时汇报行踪,一天之内多达20次,男方受不了,要求离婚,后来我转介给咨询师,一年下来,女方症状减轻,夫妻关系也正常了。


可惜,阿丽拒绝了。老张也纹丝不动,用沉默表示对妻子决定的赞同。


婚姻是一面镜子,从配偶身上映照出的,其实也是自己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完美的那一部分。闹离婚的人们天真地以为离婚了就万事大吉,这样的事例确实有,但不多,更多的人是发现生活并未因离婚变得更美好,自己并没有因为离婚变得更幸福。当他们走进下一个婚姻时,十有八九会重蹈覆辙——因为他们自身的问题并没有修复。


我叹口气,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爱TA吗?”


两个人都垂下眼皮,摇头,摇了又摇,摇得缓慢而坚决。


他们三言两语补充了谈恋爱时的事:当时,两个人都感觉对方不是自己的理想爱人,可是因为自身条件都一般,也都快三十岁了,异地他乡机会少,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所以凑合着将就着结了婚。


一晃都过了十几年,两个人凭着各自的好人品,居然也把家庭维持得像模像样。就算争吵,以前是刚把对彼此的怨气积攒到将要爆发的“临界点”的时候,老张的假期就结束了,两个人就都松了口气,互道再见,用距离换回平安。而这一次长达4个月的朝夕相处,让原本稀薄的情感终于被密集争吵磨得丧失殆尽。


这种情况今年并不鲜见,疫情把人困在家中,导致很多婚姻中存在问题的夫妻不能再躲避,矛盾激化。我们几个劝导员私下说,这些夫妻平时各自上班,忙得没时间吵架,待在家里时间少,眼不见心不烦,吵不起来。现在天天在眼前晃,躲都躲不掉,越看越来气,反正闲在家里没事干,正好新账老账一起算,“离婚”进程也就加快了。


我已经尽力了。婚姻劝导并非一味劝和,如果实在无法共同生活下去,我们也会让他们好合好散。时间到,我送上结束语,希望他们离婚后还能够成为朋友,并且从这一次失败的婚姻里吸取教训,吃一堑长一智,开启下一段更美好的生活。


关了视频,我在平台上敲下:劝导无效,同意离婚,再签上自己的电子名章。后来,我问了离婚处的工作人员,得知阿丽夫妻在和我视频结束后的第二天,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


(本文所有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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