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二十五章2
一九八二年年初,許多來探監的家屬都提心吊膽地叮嚀服刑的親人:“現在外面形勢很緊,你在監獄可要老實點,千萬不能再惹什麼是非了,現在判死刑根本就不用最高法院了,一個小縣城一次就斃了十幾個人,聽說各地槍斃人都有指標的,當地湊不夠,就把過去已經判了刑的再押回來重判。”
家屬們的話並不是危言聳聽,最近一段時間革志監獄就時常有犯人被押解回原審法院,幾乎是有去無回。時常有小道消息傳來,某某被押回不久,被加處死刑執行了。一時間,在押的犯人們視押回原審,如趕赴黃泉,聞聲色變,提及喪膽。
三月上旬的一天,夜間九點鐘以後,靜悄悄的後監舍已經就寢了。按照監內規定,這個時間幹部早已撤離,整個監舍區,除了站道子犯人在過道上來回巡視之外,其餘的犯人均已進入了夢鄉。大約夜間十點多鐘,站道子犯人把丁育心從睡夢中叫起來,對他說:“鄭指導員找你,正在辦公室。”
丁育心急忙穿好衣服,來到監舍的辦公室,只見年過半百的鄭指導員一臉焦慮之情,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見到丁育心喊報告進屋來,急忙說:“你去,把文成貴給我叫起來。”
丁育心知道,這肯定是有急事,便到監舍裏把睡得正香的文成貴叫起來。丁育心把文成貴帶到了監舍辦公室,按照獄內的規定,夜間幹部到監舍提訊犯人,值班的雜役犯人不准離開辦公室,所以,他也就隨同文成貴一起進了辦公室。
鄭指導員見到文成貴,劈頭就問:“你還有什麼餘罪沒有交待?”
“餘罪?”文成貴睜著尚含稚氣的眼睛在指導員的臉上尋覓,吞吞吐吐地說了句:“沒有,沒有什麼餘罪呀!”
鄭指導員張嘴罵道:“你這個小兔崽子,還想抵賴嗎?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的腦袋長結實了。”
鄭指導員的焦急情緒不言而喻。
丁育心在一旁見到此情景,知道事情一定非同小可,便勸道:“文成貴,你想如果不是天大的事,這麼晚了,指導員專門跑到監舍來幹什麼?你可不要辜負了指導員的一番好意。”
文成貴用眼睛瞅瞅丁育心,又膽怯地瞅瞅指導員,才怯懦地說:“我……我還有個案子在……在原審法院都沒有交待過。”
鄭指導員又厲聲罵道:“小兔崽子,你快說,這件案子是怎麼回事?”
文成貴在鄭指導員聲言厲色的追問下,終於老老實實地又交待出一起他原判決中並沒有查究過的案子。
天呀!這也是一起特大的惡性輪奸殺人案。雖然,文成貴做這案時還不到十八歲,而他的另外兩個同案犯,也都是像他一樣年齡的少年。
聽完了文成貴的供述,鄭指導員罵道:“你這個小兔崽子,真他媽的該槍斃!去年冬訓,你為什麼不主動坦白?”
文成貴嚇哭了,他流著淚說:“我是想坦白了,可是我一說,我那兩個同案不就都要被抓起來嗎?”
“你他媽的還挺講義氣。”鄭指導員說:“這回叫你哭都來不及!”
說完這句話,鄭指導員把臉轉向丁育心,對他說:“你今晚別睡覺了,你趕緊幫文成貴把他的坦白材料整理好。記住,日期往前填兩個月,就在這辦公室裏寫,明天一早上班前我來取。”
交待完了,鄭指導員走了。他臨出辦公室時,又把丁育心叫出去,嚴肅地說:“你記住,這件事除了我之外,對任何人也不要講,一定要嚴格保密!”
丁育心非常理解鄭指導員的良苦用心。鄭指導員走後,丁育心讓站道子犯人把後監舍辦公室加鎖,只有他和文成貴倆個人在裏邊寫材料。
第二天,天剛放亮,鄭指導員就來到監舍,把丁育心整理好的材料取走了。這件事大約過去了一個月,監獄召開獎勵大會,文成貴因為主動坦白交待餘罪,受到了記功獎勵。
那天晚上,鄭指導員又來到監舍,文成貴見了指導員的面,撲地就跪倒磕頭。鄭指導員罵道:“你這個小兔崽子,今後你要是不好好改造,我就扒你的皮!”
原來,那天傍晚,鄭指導員到監獄的招待所裏去看望熟悉的同事,恰巧遇到來監獄押解文成貴回原審法院的兩位幹警。因為熟悉,這兩位幹警口無摭攔,說出了來專程押解文成貴的事。恰巧,文成貴正是鄭指導員所監管的犯人,鄭指導員獲此訊息,動了惻隱之心,便夜闖監舍,把文成貴給保下了。
因為法律有規定,凡是犯人在冬訓期間,主動坦白交待餘罪的,不論罪惡大小,一律不加重刑罰。有立功表現的,還要給予獎勵。這是國家制定改造罪犯的一項法定措施。那次如果不是鄭指導員提前介入,文成貴被原審法院提解回去,他肯定將被判死刑的。
人世間,讓人感動的事情有無數種,但最讓一個男人刻骨銘心的事情莫過於在他生命的里程中曾得到的那一份摯愛真情了。有句歌兒唱得好:“不要求永恆永久,只要是我們曾經擁有。”無論是在什麼樣嚴酷的環境裏,愛都是不能忘記的,真情也是確有的。儘管,這摯愛,這真情將永遠無法與嚴酷的現實匹敵,甚至只會給千瘡百孔的心靈裏留下深深的缺憾,然而正是有了這份真情摯愛,才有了這五彩繽紛的人生!
一九八二年的清明節,何薇薇又來探監,但這次她是和一個英俊的小夥子一起來的。何薇薇告訴哥哥,她已經和這個名字叫陳剛的小夥子訂婚了,他們將在今年夏天結婚。陳剛是一名汽車司機,何薇薇和他相識相戀已經一年多了,以前她沒有把這個秘密透露給正在服刑的哥哥。何薇薇走後,丁育心歎道:是呀!恍然間,自己已經離家快八年了,這無涯的苦難何日才能熬到盡頭啊!他愴然淚下,心裏對自由的渴盼比以往更加強烈,但此刻他只能默默地為妹妹祝福,祈禱上蒼能賜給妹妹一個好歸宿。
第二天早上,丁育心隨著出工的隊伍剛剛來到廠房,負責通知犯人接見的雜工又來到八大隊,他把一張犯人接見通知單遞給了帶工的田春鼎幹事。田幹事看了一眼,便在隊前宣佈:“全體犯人解散,丁育心留下,到接見室接見。”
“接見?”丁育心心裏一聽見這個字眼禁不住有點猶豫,昨天薇薇妹妹剛來接見完,怎麼今天又來接見了呢?”
他便對田幹事說:“我妹妹昨天剛走,怎麼今天又來接見呢?”
“昨天是你妹妹,今天是你表妹,這不會錯的。”田幹事在接見通知單簽上名字,又遞給了雜工然後對丁育心說:“你去吧,回來時,叫接見室的幹部在接見單上簽個字,你自己回來了就行了,今天就我一個人值班,車間離不開,就不用幹部帶你去了。”
丁育心懷著疑惑的心情跟著雜工往接見室走去,一路上,他在想,我哪里冒出個表妹來呢,這一定是薇薇妹妹昨天並沒走,今天又換了個稱呼,來個偷樑換柱,再接見一次,薇薇可也真夠機靈的了。”
來到接見室,值班的管教收驗了接見單,開門把丁育心放進接見室內。
丁育心進了接見室,卻沒見到妹妹的身影,空蕩蕩的接見室裏只有一位年輕的女子坐在長椅子上,那女子見丁育心進來竟站起來,輕聲問:“你就是丁育心吧?”
丁育心點點頭,不知所措的望著她。
“你坐下吧。”這女子得到了肯定的表示,便招呼丁育心坐下,接著悄聲說:“別驚訝,我就是來接見你的,別叫幹部看出來你不認識我,我叫喬雅,你就當我是你表妹吧。”
丁育心坐下了,她又隔著桌子輕聲說道:“請原諒我的冒昧,昨天我和你妹妹同住在招待所一間屋裏。你拿出去的申訴材料,我都看了,看完我就想見見你,怕不被允許,才冒充是你表妹。別介意,我是真誠的。”
“噢!”丁育心輕輕地籲出一口氣,才抬起臉,端詳著她,她說不上很漂亮,看樣子年齡也就二十六七歲,梳著北方少婦常見的那種馬尾巴頭,不太長,是用一束黑紗把後面束起來的,瓜子形的臉,沒有描眉施粉,一雙眼睛不大,眼神裏總是透出一絲淡淡的憂鬱之情,但是皮膚很白。
“你很冤,很有才華。”喬雅微微一笑說:“看了你寫的申訴材料,我就想像你會長得像你妹妹一樣俊秀的,見了你,我覺得我的想像力太膚淺了。”
丁育心斜眼瞟了一眼值班室,值班的幹部並沒有注意他們的談話,便膽壯了,悄聲說道:“你肯定很失望的,一個蒙冤受屈的反革命,哪里還談得上什麼才華。”
“噢,真逗!”喬雅竟笑了。也歪頭向值班幹警看了看,輕聲說道:“我們隨便談談吧,我想你一定喜歡文學,咱們就多談談文學的話題吧。”
談起丁育心所熱愛的話題,他頓時來了興趣,也真巧那一天接見室再無別人接見,空蕩蕩一間大屋子就他們兩個人,他們便海闊天空的聊了起來。從中國曹雪芹、羅貫中、馮夢龍,談到外國的莫泊桑、雨果、托爾斯泰。從近代的魯訊、郭沫若、丁玲、聊起古代的屈原、孔子、孟子。
丁育心真驚歎,這位小女子怎麼知道得這麼多,甚至他把話題引向自己所涉獵過的哲學領域,向她提起康德、貝克萊、叔本華、尼采、她也能應答對致。她的文學知識一定不比自己淺薄,她看過的書也一定不比自己少。越談丁育心越驚奇,談話就越來越默契。時光悄悄地流逝,他們倆幾乎忘記了這是在監獄的接見室,倒好像是在圖書館裏遇見了推心置腹的文友,源源不斷,滔滔不絕的抒發著自己飛揚的文采,展示著自己絢麗的情思。這其間,值班的幹部雖然也過來了二次,但也只是悄然地站在一側,沒有干涉他們海闊天空的交談。待到值班室換成了常去八大隊與丁育心下圍棋的那位胖劉幹事,他給予了更大的方便,一來接班,就過去告訴丁育心:“你們好好談吧,到中午12點,我才交班,我給你們中隊去個電話,到我下班,你再回去。”
就這樣,從早上八點一直到中午十二點,丁育心和喬雅第一次見面就整整談了四個小時。
臨別時,喬雅說了句:“真抱歉,第一次來,我沒有準備,沒給你帶什麼東西,下次吧!過幾天我還來看你!”
離開接見室,回中隊的路上,丁育心在想,這個奇異的小女子,她或恐是個文科大學生吧,把接待室當成了課堂,還有下次?真是不可思議。
女人啊,真真是個謎!
丁育心不敢料想,他和喬雅之間,還會發出什麼樣的奇緣豔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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