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质论到文质论——中希古典哲学互鉴的一个尝试(下)
吴飞:从形质论到文质论——中希古典哲学互鉴的一个尝试(下)
三、文质论的自然认知
根据颇特尔(James I.Porter)的一项研究,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前,希腊文明中占主导的文化模式与文质论非常接近,自然质料被当作更根本的,只是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之后,才呈现出重形式、轻质料的哲学与美学倾向。笔者非常赞同颇特尔对古希腊文明的观察,并认为,即使在亚里士多德以形式优先的形质论中,这一传统也未消失,形式与质料之间有相当辩证的关系。在其后的形质论理解中,也出现了各种形态。黑格尔即以内容来补充形质关系,而后来的所谓俄国形式主义,其学术主张反而更像质料主义。
要在自然的质地上施加人工影响,以制造出文明产品,这是中希古典思想的共同关切。柏拉图以极强的理性主义和辩证法结合,形成了样式概念,发展出与此前的理解非常不同的模式;亚里士多德以形质论制衡柏拉图哲学的二元论倾向,但并未完全回到原有的理解模式,特别是经过基督教以被造物理解各种自然物之后,其形式重于质料的制造倾向愈益明显。中国传统中并未出现柏拉图这样强的理性主义二元论,而是直接由巫史传统的理解方式发展为文质论的文明构造。当然,重人为形式的倾向并非柏拉图的凭空发明,而是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很容易出现的一种倾向。所以,文质论传统中也不乏此类倾向的论说。但总体上而言,文质论更自觉地保存了中希共同的原初理解模式,它也构成了性命论哲学的辩证方法。
形质论和文质论都涉及三个层面的问题:自然认知、工具制造和文明制作。认知是第一位的,我们在此首先讨论。
文质论的首要原则,是以自然性命之质为第一位。亚里士多德以形式、质料的语言理解自然物,虽然与文质论颇为不同,但他对自然物之特点的各种描述,常有非常接近文质论的地方。我们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在根本上都是自然物,亦即自然性命体,有生有灭,又自成一体。现代科学可以把每一个性命体都分解为各种元素,但分解后的元素就不再是那个性命体了,而将所有这些元素人为组合起来,也无法制造出那个性命体。人工制作永远不能取代造化之功。汉语中的“造化”一词在字面上颇似形质论语言,但这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因为自然世界并不存在一个工匠制造这些自然物,“制造”并非理解自然的严格方式。更准确的说法是“各正性命”,各种性命体都自行展开其性命,虽然会受到强烈的外在影响。
由于基督教形质论传统的深刻影响,西方哲学中对物的认识,特别是到了现代,常常以制造为出发点和目的。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自然”,一方面仍然来自希腊文明的宇宙观,另一方面有抽象出万物之本质的意味。但在基督教传统中,自然物是被造物,而在现代强烈的二元论框架下,自然成为物质性的对象与材料,更要被理性所宰制与形塑。于是,对自然的认识,正如培根《新工具论》所展示的,就是认识这些自然材料,以便让人类施加形式,模仿上帝制造出一个新世界。
从文质论的角度看,既不应该以制造模式理解自然的构成,更不应该以人为制造为认识自然的最终目的。哲学起源于惊奇,但不以取消惊奇为目的。自然世界有那么多超出人类认识力的东西,因而呈现出无限的壮丽与柔美。由于这惊奇,人们去探索自然,认知自然,目的是更好地生活在这样的自然之中,而非改造或驯服自然。这在各大古典文明中,都是类似的。所以,这些古典文明都清醒地认识到,人力不可能也不应该穷尽自然,更无法征服和改造自然。只是现代科学技术给人这样的错觉,使人类妄图成为自然的主人。
对自然的敬畏,不仅在于人类理性无法穷尽整个自然世界,而且因为自我和其他性命体皆为混沦一体的自然物,其性命自然都超出了人的认识能力。人类用理性认识的只是自然之质上面的纹理。正如《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时“依乎天理”,可以对牛的筋腱关节都极为熟悉,非常熟练灵活地将一头壮牛拆成一块一块的骨肉,完成对各种牛肉制品的制作,他却仍未全面把握牛这个性命体;他对一头牛的性命节律与时空定位的把握,远远不如这头牛的一个伙伴。一位现代科学家,对牛这样的性命体的观察与分析会更细密、更精微,甚至可以克隆出一头牛来,但他与这头牛之性命的关系,与庖丁仍然类似。不仅对于牛这样的非理性物,即使对于自我、对于人类个体,现代科学可以对象化地观察与研究,但对其性命自然仍然是隔膜的。这些认知可以帮我们找到各种自然性命的纹理,对于我们把握其时空定位有一定帮助,但这纹理并非此性命体被制作的形式,亦非此性命体的本质或性命整体,所以我们的认知永远与性命自然有一定距离,就像盲人摸象一样,无论对于自我、其他性命体还是自然整体,都只能认识一部分,哪怕是非常大、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对自然整体、他物乃至自我都无法完全认知,这并非标新立异之论,而正是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康德的二律背反的哲学意义所在。中国性命论传统对这一点也有很多表达,如庄子所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理性认知只是性命的一个功能,以认知的方式理解世界,并非第一位的,更重要的是以自我之性命来和世界中的其他性命体发生关系,从而使我贡献于生生共同体。我的性命本来就是自然生生共同体的一部分,借助理性认识的帮助,我反思自我,建立与其他性命体的关联,使自我在自然生生共同体中找到更适合我的时空定位,以获得整全的性命体验。将理性认知当作生活的全部,甚至以它取代真实的性命,舍本逐末,最终只会使我们丧失自我的自然。
四、工具制造
在对自然物的认识上,文质论与形质论的区别比较明确,因为形质论倾向于用制造的逻辑主导认知,而文质论更希求建立自我与外物的性命关联。但在对人造物的理解上,文质论传统也不得不面对形质论事实。纹理本是内在于质的,但制作却要将这些纹理凸显出来,甚至跃居于质之上。这个过程有很强的人为塑造,经过这样塑造之后的文饰,是否已经成为可能伤害自然之质的形式,因而出现庄子批评的“文灭质”的状况?那与形质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认为,结合形质论与文质论,工具制造可以分为以下五种情况。
(1)同一质料制成不同的产品。如亚里士多德所举的例子,木头制成棋子或床,质料相同,形式不同。这是典型的形质论制作,质料可以被加上各种形式,这样的质料与原初质料非常接近,如同一张白纸,任由形式来塑造。《礼记·礼器》中的“白受采”也是此类,即白纸上可以画任何美丽的图画。
(2)不同质料被赋予同样的形式,制造出同类产品。比如亚里士多德说用木头(《形而上学》,1048a31)或石头(《形而上学》,1002a20,1017b15等处)都可以造赫尔墨斯像。《论语》中子贡论文质关系,曾说:“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历代注家多以为其说不如孔子周密,正是因为子贡忽略了不同事物之质的差异,反而讲得非常像形质论。
(3)以人为形式强加在质料上面才制作出产品,会改变乃至戕害质料。即使用文质论语言,也是典型的形质论制作模式。在《孟子·告子上》中,告子说以杞柳为杯棬,孟子谓其戕贼杞柳之性。《庄子·缮性》中批评“文灭质”,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讲的。《荀子·性恶》中说:“故工人斫木而成器,然则器生于工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这是从正面肯定人为制作对自然之性的矫正,很接近形质论。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评价,这种制作都是形式对质料的征服乃至改变。
(4)用适宜的质料制造出适宜的产品。亚里士多德举例说,木头或毛线不能制作锯子。《周礼·考工记》云:“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以行水。”这与(3)中的制作,表面看上去并无不同,只是角度有异而已。(3)中的制作强调人为对自然之性的改变,而此处的制作强调对自然之性的循顺,但循顺之后仍会改变。无论亚里士多德还是中国传统都有这方面的制作,这已经是非常倾向于文质论模式的制作了。
(5)借助一个自然物之上的自然纹理,人为地制造出一种产品。这综合了(3)(4)两种思路,以文质论方法完成形质论制作,是一种更复杂也更残酷的人为制作。以庖丁解牛为典型,庖丁是解牛的高手,按照牛的本来纹理来动刀,看上去是尊重了牛体的自然。然而,牛作为一种性命体,它的筋腱骨骼、肯綮关节,又岂是为解剖而设的?归根结底,庖丁还是以牛体作为材料,借助牛体的天然纹理,制造出美味佳肴,虽然其解牛手段极为高明,也不过是人为制造出一种产品。《庄子·马蹄》中的一段话完全适用于对此的批评:“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庖丁解牛对牛性的伤害,远远超过了伯乐治马。
在这五种情况中,(1)类似于原初质料,没有任何规定性,一切依赖于形式。(2)将同一种形式制造在不同质料上,也在寻求不同质料之间共同的基底,以赋予共同形式。因而,(1)和(2)都是典型的形质论制作。不过,这两种制作并未将形式与质料对立起来,所以若忽略对原初质料的设定,这两种形质论制作也都可以视为文质论制作,充分展现了形质论与文质论的相通之处。(3)就不同了,因为这里面尖锐呈现了外在形式与自然之质的差异乃至对立,无论文质论还是形质论制作,都难以避免。这里揭示的是文明发展中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和问题:不论承认与否,人类的制作都在或多或少改变自然,很难避免这种改变中的伤害。(4)是典型的文质论制作,即主动顺应自然之质,按照其中纹理,制作出适应质料的产品,也是亚里士多德所强调的。亚里士多德非常偏爱《奥德赛》中的例子,用一棵活的树造成床,这棵树还会生长,但不会朝床的方向生长,制造床并未破坏树的自然,也是文质论制作。(5)将人类制作的困境更深刻地揭示出来,最典型的例子竟然出自庄子,虽则从顺应自然的角度,以文质论的语言讲出来,却无可争议是一种对自然性命的有意戕害。这种不可避免会破坏自然的制作,才是我们时代人类文明的最大问题,也是我们思考形质/文质问题的根本关切。
作为性命论的辩证方法论,现代文质论不仅是对经子传统中文质论的继承,而且是结合了亚里士多德形质论,在现代二元论和物质决定论之间的一种选择。并非所有中国传统的思考都遵循文质论,比如上引子贡、告子、荀子的几个说法,虽然使用了文质论语言,却更接近形质论。而亚里士多德强调形式、质料之亲和的言说,虽然以相当形质论的语言讲出来,也有非常明显的文质论因素。根据颇特尔的研究,前苏格拉底时代的很多观念是更近于文质论的。我们若以基督教传统诠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其哲学理论是二元论、形质论和存在论的;但若在希腊文化的语境下辩证看待古希腊哲学,却又是相当不同的情况。至于“庖丁解牛”这样的例子,结合了文质论与形质论的因素,但在根本上还是归于形质论。文质论与形质论的区分,并非中西哲学之文化差异,而是思考自然—文明关系的两条思路,古今中外都会遇到,于今日世界尤为重要。
《庄子·马蹄》对工具制作给予了严厉的批判:“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文质论制作,应按照自然之质上的纹理予以修饰,这种修饰势必会将原来晦暗不彰的纹理凸显出来,使之更增文饰。但文饰的最终目的,是更好地维护其性命自然,而不是破坏或改造之。于是,就出现一个对于文质论非常尴尬的状况,即各种工具的制作,大多是更符合形质论的。如孟子说:“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也。”( 《孟子·告子上》)制作杯棬时,虽然还会按照杞柳之柔韧度予以加工,但将杞柳制成杯棬已不顺杞柳之性,而是戕贼之。这与庖丁解牛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即便顺性而为,还是会戕贼自然性命。孟子对待杯棬的态度,和庄子对待伯乐治马的态度非常类似。人类制作的各种工具,即便制作之时强调顺性,有文质论的方法论,在根本上都是更符合形质论哲学的。庄子以“七窍成而混沌死”来描述这种文灭质的情况,是非常犀利的。若是从工具制作的角度理解,“文质论”仍然自诩为维护和成就自然,则未免有些虚伪,而难以回应道家的批评。这正是现代世界许多自然主义态度的实质。
正是对工具制造的理解呈现出形质论的强大解释力,使我们无法忽视,所以,形质论中蕴含的二元论倾向,仍然不能被轻易驯服。
五、文明与自然
那么,文质论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形质论还是文质论,工具制作毕竟只是取象,我们需要超出具体、个别的工具制造,上升到对文明的理解,才能深入其哲学意义。亚里士多德形质论的意义,即在于从工具制造取象,上升到形而上学层次,并以之诠释人性和城邦的构成。文质论应以一种相当不同的方式完成类似的哲学上升。“文质”之“质”并非去除文后的剩余,而是自然性命之质。凡是工具制作,都是以对象化的态度对待质料以及被造产品的,它们都是死的对象。但文明并非工具,而是包含我们自身的共同体生活方式,文质论需要以对待性命自然的方式,将自然之质文饰为文明。
在中国传统中,“制作”常常是“制礼作乐”的简称,这就是文质论的文明制作,也是先秦各家的核心关切。我们大致将其分为两派,一派是尚质的道家和法家,另一派是重视制作的儒家和墨家。在与西方相关理论的对照下,我们将对比这两派在性命养成、工具制造、文明制作三个层次的文质论思想。
道家学派极为看重个体自然性命的养成,但认为工具制造与文明制作遵循同样的模式,都是反自然、戕害性命的。《老子》主张“见素抱朴”,“素”与“朴”都是人性之质。《庄子》中充满了对顺性命之情的讨论和对文明制度的批评。如《缮性》云:“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更批评说:“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马蹄》以批评治马、治陶的方式来批评礼乐文明:“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既然每种工具的制作都会破坏性命自然,对人性的文饰造作也是在破坏性命自然。理想的自然状态则是:“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庄子·缮性》)无论局部还是整体的自然之质都是善的,对工具的制作破坏了局部自然,对文明的制作破坏了整体自然,因而都在戕害善性,造成“文灭质”的恶劣结果。法家也接受了这一思路。《韩非子·解老》中同样批评文饰:“礼为情貌者也,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
道家对文明的批判虽然深刻,但难以贯通和操作,“莫之为而常自然”的理想也难以实现,因为人类不可能彻底摆脱文明。所以老子只能讲“小国寡民”,却不能讲无国之民。而在无法回避的政治制度中,道家看重的并非对人性的文饰,而是权谋,是对文质论认识论的片面发展,即充分认识生生共同体的时空结构,在其中谋得一个最有利的位置,将之视为性命养成的一个环节。由于对权谋的重视,道家和法家都不得不大量使用他们并不认同的工具制造,甚至将文明也当作工具。韩非子将权力当作君王之柄,就是对文明的工具化。庄子学派之所以会出现庖丁解牛这样自悖其说的情况,其根本原因也在于此。随着文明的发展,思想很深刻的道家和法家都无力承担对文明的诠释,而要与重文明的儒家相辅相成。
在进入对儒家的讨论之前,我们先简单看一下墨家。墨子非常激烈地批评儒家“述而不作”“循而不作”的态度,墨家是先秦诸子中最重视工具制造并亲身实践的,认为工具以性命为目的:“是故圣王作为宫室便于生,不以为观乐也;作为衣服带履便于身,不以为辟怪也。”( 《墨子·辞过》)他们并不像道家那样担心人为制作对自然的破坏:“凡回于天地之间,包于四海之内,天壤之情,阴阳之和,莫不有也,虽至圣不能更也。何以知其然?圣人有传: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牝牡雌雄也。真天壤之情,虽有先王不能更也。”(《墨子·辞过》)因而,工具制作也最终会服务于圣人制作的文明本身。
儒家经学传统也吸收了墨家这一点。《周礼·考工记》是对工具制作讨论最集中的经学文本,其中描述的各种工具制作,无不可以归入形质论的模式。但是,其开篇即云:“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郑玄注:“于天地四时之职,亦处其一也。”司空匠作考工之职,只是“惟王建国”的文明建构的一个方面。
因而,儒家传统对三个层次的理解是:文明制作与性命养成都需要文质彬彬,而形质论式的工具制造只是服务于这两种文质论的。在《礼记·大学》中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各条目中,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文明层面的,与个体性命层次的正心、修身遵循一贯的逻辑。而“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讲的则是工具的功用。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一语,最常见的解释是就性命修身而言的。孔子非常看重文、质之间的平衡,但又以质为本,故《论语·先进》云“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就是质优于文的意思。所以《论语·卫灵公》中说“君子义以为质”,《礼记·中庸》言“恶其文之著也”。虽然尚质,却不可无文,《荀子·礼论》讲“情文俱尽”“情文代胜”是最高境界,而贵本之文与亲用之理皆应当“归于太一”。太一,便是初民最质朴的状态。刘向《说苑》说道:“文质修者谓之君子,有质而无文谓之易野。”因而在个体性命层面,首先是以质为本,其次要做到文质相益,而最后仍然要以文质彬彬为目的。
文明建构完全遵循相同的逻辑。那么,文明之质是什么?就是自然生生共同体。西方社会契约论者将自然状态设定为没有任何社会、政治、文化属性的单子化个人状态。无论道家还是儒家,都不认同这一理解。人不仅最初就生活在群体中,而且群体总是先其而在的,我们把这个自然群体界定为自然生生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中虽然没有任何确定的文明制度(包括婚姻制度),但至少有父母子女关系。生物学的研究证明,大部分动物也生活在这种最初级的群体中。所以,文明的形成并不是将社会形式赋予单子化个人,建立共同体,而是通过人类理性,确认生生共同体中的时空秩序,并规范它,使之转化为文明共同体。所以,文明共同体始于家,推扩至国与天下。生生共同体是其质,时空秩序是其文,强化秩序,推扩共同体,建立文明,就是文质彬彬。
正心修身以个体性命的养成为目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以共同体中众人的性命养成为目的,即各正性命,因而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所以,无论个体修身、礼乐制度、历史演进,都以文质相益为其基本原则。儒家常用“参赞化育”来理解文明制作的意义。此语出自《礼记·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从自我到他人、万物,再到天地,每个环节的关键都是“尽性”,尽性即文明制作的实质。郑玄说:“尽性者,谓顺理之,使不失其所也。”即按照其内在纹理,使性命体各自养成身心性命,就是各正性命,“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人类通过建构文明共同体,使这个共同体之内的人与物都尽可能充分展开其自然性命,这样的努力服务于天地自然的化育,因而以文明努力参与到天地的化育当中,便是与天地而三,这是制礼作乐的全部目的所在。儒家既不认为自然是恶和危险的,也不认为自然(尤其是人的自然)只要完全不干预就可以自尽其善,而是认为,需要文明的力量来寻找到自然的纹理,通过文明的方式激发出自然的生机,使自我和万物都各尽性命。
在这一点上,儒家文质论又和亚里士多德形质论呈现出相当大的亲和性。二者都认为可以通过文明实现自然,反对极端二元论。亚里士多德认为形式比质料和文质结合体更适合称为自然,城邦使人实现了自然,他是非常推崇自然的。文质论对自然同样重视,但为了避免形质论中潜在的二元倾向,更强调质的优先性,因而也试图在文明制作中贯彻无为、自然的原则。文质论与形质论都立足于自然一元,在自然中建立文明的根基,并通过文明更好地实现自然,而并不依赖超越自然之外的一个力量(如神)提供文明形式。文质论更强调,文既然内在于质,对质的文饰亦是自然之质以内的文明活动,而不需要借助于超自然力量。
立足于自然性命,我们就能理解,文明虽然会极大地改变自然,在根本上仍不会超出自然以外,因而归根到底是对自然之质的重新调整与排列组合。这既非如柏拉图主义那样设定一个天上的理念;也不像基督教那样,想象出作为创世者的神;更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塑造着我们的美好生活。既然一切人为制作都可视为在自然之质上面的修饰与刻画,文质论就是一个更全面的理解,形质论归根到底可视为文质论的一部分。以亚里士多德主义克服二元论的哲学意图,在文质论中才能更好地实现。
结语
由此,我们就清楚了文质论的态度及其与形质论的异同。亚里士多德本来克服了二元论的形质论模式,在后来的西方哲学史中,之所以反而会一再重新陷入二元论,是因为很多形质论者把工具制造当作了中心模式,既主导了对自然万物的理解,也影响了对文明制作的理解。从文质论的角度看,对自然的认知与文明的制作这两段是最根本的,工具制造则是中间环节。
工具制造和文明制作,是一个相当辩证的关系。形质论更关注的是工具制造,工具制造需要以人力塑造乃至改变局部自然,以生产出可为人使用的工具。在人类文明的建构中,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但不是全部。人类借助总体的自然观念,超越于局部的自然和具体的工具制作,才能实现总体文明的价值。因而,文明的制作一定要按照自然的纹理完成,不能破坏自然,否则就是南辕北辙。而作为其一部分的工具制造,虽然不可避免会改变和毁坏局部的自然,但其目的仍然是服务于整体自然与文明,因而仍然是文饰自然之质的一个环节。总体文明的制作,离不开局部的工具制造;局部的工具制造,又应当以总体的文明制作为目的。
不过,类似形质论重新陷入二元论的情况,文质论并不能绝对避免,庄子所警示的“文灭质”是随时都在发生的。我们虽然在理论上区分了工具制造和文明制作,但文明制作毕竟是通过工具制造才能完成的,在操作上二者很难截然分开。以文明制作的名义破坏自然,特别是破坏人性自身的自然,还虚伪地自诩为维护自然,这在古今中外的文明史上随时都在发生,且于今尤甚。
中国思想对天人关系的理解,有两个非常重要的命题:绝地天通与天人合一。李零曾经指出,绝地天通,而非天人合一,才是中国天人关系更根本的表述,而绝地天通就是天人分裂。这一说法当然有深刻的洞见,但只说对了一半。笔者认为,绝地天通是道路和中间环节,绝地天通仍然要走向天人合一。完全的天人合一,是道家的宇宙观和理想,深刻但难于操作。道家看到了人为制作导致天人分裂的危险,但又无法阻止文明的发展。通过天人分裂的工具制作,走向天人合一的总体文明图景,是一条更现实、更重要,同时也更艰难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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