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见他好像有个白色的箱子，于是就打开了后备厢。就在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帮他时，他打开车门跟我说，鸟笼得拿着，不能放后备厢。接着他就帮我把后备厢盖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鸟笼放在后座上。我总算明白过来了，原来那个白色的不是箱子啊，而是一个巨大的鸟笼，上面盖了一层白色的布。

“你刚才说这是一个鸟笼？”我有很多乘客会带着自己的宠物狗，带着宠物鸟的乘客，这还是第一次。

“没事，没事。现在我们在车上了。”他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话，而是安慰了一下那只鸟儿，然后紧接着才迅速地回答了我的话。“这是我养的宠物。她病了，我带她去看医生，已经看过一个医生了，这是去看另外一个医生。”

“我儿子老是跟我说要养个狗呢？可是养狗责任太大了，再说我哪里有时间啊。不知道你养鸟是不是容易一些啊？”

“狗我也养过，要每天带他出去散步，鸟就简单多了。”

“是啊，我的一些乘客说养狗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可以逼着自己不能偷懒，每天都得陪着狗出去散散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锻炼的动力了。”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鸟开始叫了几声。 “看来你的鸟挺聪明啊，知道我们在说她啊。”

“哈哈。就是。”回答我之后，他又对着鸟说起话来，亲密极了。“你是一个好姑娘，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医生了，不用担心啊，我们现在车上了，一会就到了。”

那只鸟就叫了那么几声，之后再也没有叫过了。因为整个笼子盖着布，我都不知道那只鸟长得什么样子，我也没有问叫什么名字。我倒是问了什么病，可是他说了我也记不住名字了。

“这是你的宠物。那你的孩子是不是有别的宠物呢？”我看他没有刮胡子，看起来有些邋遢，灰色的衣服和裤子，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我没有忍住，就问了这个问题，其实我不该主动问乘客任何隐私问题的。

“我离婚了。孩子跟母亲住在一起，现在也不在澳洲。”他很坦然地这么回答我。像很多其他跟我说离婚的乘客一样，那声音里带着很多消沉和无奈。我碰到很多乘客说自己离婚了，男的女的都有，很少会有人抱怨，都是一笔带过，然后继续说别的话题。离婚就像快刀斩乱麻，突然发现原来的那些纠结和耿耿于怀全都不见了，而生活突然就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某种空洞里了吧？

当有人跟我说离婚了，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他们愿意说话，我就很愿意听；如果他们喜欢听，我就会特别起劲地说，甚至可以一直说下去，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挺能聊的。最后，我跟他说起自己作为一个司机，把所有的乘客都当作自己的一部分，上班时看着乘客们上车下车，就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在上车下车，这种感受很特别。如果人们把其他人都当作自己的延伸，都是自己的一部分，我们都是一个巨大生物的一部分，可以不分彼此地存在，这个世界将会是多么美好啊。可能是我说得激情澎湃吧，他好像被我的情绪感染了，也显得很开心和兴奋。

到了Carlingford Animal Hospital时，他又小心翼翼地一边跟他的鸟儿说着话一边把鸟笼拿出车外，还特意站在门旁说我是一个积极乐观的人，说从来没有碰到过我这样的司机，说很高兴跟我聊天。看着他很振奋地离去，我感觉他不再是灰蒙蒙的一团了。

一路上我们一直在说话，但是对于他的家庭和孩子，除了回答我的那个问题，他似乎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过。又一个破碎的家庭和好几颗破碎的心，婚姻给人们带来的好处多还是坏处多啊？至少每一个离异的家庭都曾经痛苦不堪过，而仍然在婚姻之内的夫妻又有多少是幸福美满的呢？没有离婚的就比离婚的好很多吗？也未必啊。

他为什么离婚呢？是不是他的妻子像包法利夫人一样有外遇了呢？

《包法利夫人》是一本经典的婚外恋小说，最近好几次看到这本书的名字，于是很想就包法利夫人的命运谈谈我对恋爱和婚姻的某些感想。为了讨论方便，先简要地介绍一下这本书的内容：

包法利夫人嫁给了一个普通的乡村医生。丈夫平庸无趣，生活单调乏味，而她渴望浪漫而热烈的爱情。她前后经历了两位情人，最后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抛弃了她，而她因为在恋爱过程中挥霍无度，债台高筑，当被催债时，四处求借，又四处碰壁，没人愿意帮她，最后，她选择了服毒自杀。

极度简化后，我只需要上面的大致情节就足够来讨论我想表达的某些观点了。

婚姻多年后的生活，对大部分夫妻来说，无论是丈夫还是妻子，生活都是单调乏味的吧。感知的强烈程度可能每个人都不一样，可是当我们觉得生活单调乏味的时候，我们就是包法利夫人啊。是啊，生活最终都要学会享受平淡宁静，可这需要一个学习的过程，这也跟年龄和生活经历有关。我们能否要求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去做到无色无欲呢？显然不能啊，这就像一个人还没有出生，我们就说人总归是要死的，你最好还是别出生吧，这很荒谬啊！平淡宁静呢？一个普通人没有经历过浮躁喧嚣，如果不是生活的天才，享受平淡宁静，从何谈起呢？就像一个人从来没有去经历过旅游的劳累颠簸，哪里知道家里的闲适自在呢？如果在婚姻中我们感到生活单调乏味，那么，在这一点上，我们就是包法利夫人啊。

包法利夫人憧憬爱情，她满脑子都是至死不渝轰轰烈烈的爱情，作为一个正常的受到荷尔蒙影响的普通人类，我们难道不是也有这样的想法吗？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们都可能有过或者将要有这样的想法，这有错吗？没有错啊，谁不想呢？甚至抛弃她的那两个情夫也是如此的啊，他们也想要爱情啊，在爱情里多么美妙快乐啊，他们也想要啊。可仅仅因为这两个男人抛弃了包法利夫人，他们就应该受到指责么？而年轻男女在相互恋爱时，分分合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谈恋爱不就是如此的么？爱就一起快乐，不爱了就分开，无论是女的还是男的先不爱了，总之爱是相互的事情，不再爱了就分手，多正常啊，如果分手时有一方还继续在爱着，那么自然就会有痛苦，恋爱从来都是如此的啊。爱情是美好的，失去时是痛苦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啊，可我们就是渴望爱情啊，那我们也都是包法利夫人啊。

包法利夫人债台高筑，无力偿还，要东窗事发了，当面对人们的冷漠时，她感到无助，绝望，她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是啊，她为了她的虚荣心借了很多钱，到了她无法偿付的地步，可是，我们不都是有虚荣心吗？如果我们感觉到了房贷的压力，或者要赶上周围同事朋友们的消费观念和行为，比如旅游，名牌，私校，等等，只要我们的生活中有类似的压力，那么我们就是在为自己享受的某种虚荣在买单啊，像包法利夫人一样而已，只不过你买的房子可能升值了，可假如拦腰掉价一半呢？是不是也会面临包法利夫人同样的困境呢？包法利夫人可能更虚荣更没有经济头脑，可就虚荣心来说，我们也都是包法利夫人啊。

我可以按照这种模式继续罗列出更多的理由，用以证明具体到每个细节部分，我们都是包法利夫人，只是强弱程度不一样而已。我想追问的问题是，为什么她要服毒自杀呢？

是那两个情人太心狠了，没有给她应有的承诺，没有带着她私奔，没有对她负责吗？那试想一下，假如情夫带着她私奔到一个梦寐以求的地方，他们可以在那里安下家来，然后是什么呢？不就是她现在和老公的生活吗？不就是生儿育女吗？接下来是什么呢？不就是一样的生活琐碎和乏味的生活吗？爱情的光芒很快就会在生活中烟消云散的。难道她还需要再找个恋人，再来一次私奔？显然，就算私奔也不会给她带来她自以为的幸福。我们也不能把她的自杀归结为情夫们的无情，这就像一个小混混摸了一下寡妇的脸，结果寡妇就跑去跳井自杀了，小混混当然有错，可是让他承担起寡妇自杀的责任，这显然是太重了啊。

是的，她的情夫们对她很无情，当她要借钱还债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帮她。可是，只有她的情夫吗？她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要对她的死负责啊。假如她知道，如果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丈夫，而她丈夫也会尽力和她一起去偿还债务，那她还会去自杀吗？那为什么她害怕告诉她的丈夫呢？因为她知道她丈夫不会原谅的，可为什么不原谅呢？难道因此我们就可以去责备他的丈夫了吗？是啊，抓个人来指责一番多么容易简单，可他又恐惧什么呢？他恐惧的是人言可畏啊。那我们就去指责这个社会的每个人都是凶手吧，可这每一个人又都是受到谁的影响呢？那是观念啊，是思想啊，是对婚姻和爱情的长期的误解啊。

这个误解究竟是什么啊？只要人们的观念和思想没有改变，那么就会一直不断地冒出包法利夫人来，只不过悲剧的程度不一样而已，不一定是自杀，也可以是争吵，抑郁，疾病，离婚等等各种表现形式。因为追求爱情就是我们的本性，是埋在我们基因里的情欲啊，可是婚姻又总是一直在压制人们对爱情的渴求，如果婚姻和爱情的对立关系没有解决，那么包法利夫人就会一直不断地出现的。我们社会不再有随便跳井的寡妇了，可是我很清楚，包法利夫人却随处可见啊。

婚姻是什么，是承诺，是责任，是陪伴，是亲情，是生活里那些重要而琐碎的一切的总和啊。人生漫长而艰难，会经历各种痛苦和磨难，我们一直需要有个亲情来支撑我们，给予我们信心，给我们关怀和爱。而孩子和父母都会离开我们的，只有夫妻才是相互陪伴最长的那个亲人啊，我们彼此需要，彼此慰藉，所以我们需要婚姻。另外，爱孩子，为孩子付出而获得快乐和幸福，这也是写在了我们的基因里的，我们的使命对基因来说就是传宗接代而已。我也的确从孩子身上获得了这种快乐和满足。我们需要孩子，而孩子需要家庭，家庭需要婚姻，那么自然，我们就需要婚姻。也许在未来我们可以不需要婚姻而满足这种需求，但是目前这个社会阶段，我们确实需要啊，这种需要就像我们的身体需要粮食一样，这能让我们更容易生存下去。所以，婚姻就是责任，是承诺，它应当是很沉重的，但是这种沉重是必须的，它让人活得有意义，它让人不在人生中迷失自己，它让人可以有个温暖的地方疗伤，它让人有归宿感，我们需要它啊。

而爱情是水果是蔬菜，它能让我们不仅仅只是活着，还可以活得有生命力，活得光鲜亮丽。爱情是基因给我们下的蒙汗药，这样我们才会心甘情愿地钻进婚姻的牢笼里，为培育下一代而努力辛勤劳动。可是爱情是如此美妙，我们干嘛一定要听基因这个奴隶主的话呢？它只关心下一代，我也关心啊，可是我不想只做它的奴隶，我还想再吃一吃那颗蒙汗药啊！只要每个人对爱情有了清晰的认识，那么蒙汗药就不是毒药啊，它只是无害地让我们精神焕发无比欢乐啊，甚至在这种生命活力中，我们会更有创造力，更有灵感，对世界抱有更积极的态度啊，因为生活不再只是不停地付出，我们还有希望收获美好的甜滋滋的爱情啊！如果夫妻都这么想问题，那么婚姻就不再是爱情的坟墓了啊，而是爱情的后盾了呀。

包法利夫人在大胆地追求着自己的爱情，可是包法利夫人的爱情观是正确的吗？什么是爱情啊？爱情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呢？这就像问幸福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呢？看看我们的社会吧，不是现在，以前是如此，将来也会如此的，我们追求幸福时总是量化到追求物质上了。这种幸福不就是包法利夫人的爱情观吗？假如你的冰箱里有足够的面包，但是你又很不幸福，那就不要把责任推卸到物质不足上了，人们不过是沉浸在自己的虚荣和贪婪的欲望里而已，追求幸福不过是一块廉价的遮羞布而已。

相对于婚姻，爱情究竟是什么啊？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这个问题，我只是朦朦胧胧知道有个问题在那里，我就不停地想啊想啊，时而说出这个话，时而又说出另外一套来，因为我正处于矛盾之中。而目前，在我看来，婚姻应该是沉重的，而爱情就应该是轻浮的。婚姻应当有承诺，而爱情就不应该有承诺。比如婚姻的承诺是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没有说不能谈恋爱啊，只要大家都支持谈恋爱，各自去谈好了，依然可以继续白头偕老啊，并没有违背承诺啊。可是爱情就不该有任何承诺，唯一把两个人绑在一起的只有爱情，当爱情没了，就应该分手啊，因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爱情来的啊，不是冲着婚姻里的那种承诺啊，也不是冲着任何其它的原因啊。

包法利夫人的爱情是什么呢？她在她的爱情里放入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可是爱情只能承载爱情，不能承载其它更多事物，一旦承载超重，那么爱情就消失不见了呀，它是极其敏感脆弱的啊，只能通过爱情来浇灌，不能通过责任，承诺，物质，金钱，权力，亲情，所有这一切都无法获得真正的爱情啊。

爱情就应该是没有线的风筝，没有锚的船，没有轮子的飞机，爱情不需要结果，只需要过程。加上不必要的限制，爱情就直接去到了婚姻了。所以，当爱情来的时候，尽情享受其中的快乐吧，这是人类最美好的快乐啊，别用承诺杀死它啊，让它自由自在的飞翔啊，让它在海洋里随意飘荡啊，让它在空中飞尽最后一滴油吧，然后在预期中，坦然地接受爱情的消失就好了。

我也希望爱情可以是永恒的，可这样奢望只会带来悲剧啊，事实总是令人失望的，爱情不会永恒的。尤其不会像钻戒那么永恒啊，多么荒谬的谎言啊：钻戒恒久远，一颗永流传！这句话跟爱情有什么关系，而且随便一块石头也是恒久远的啊！我们的爱情观就是被这种虚幻的不现实的谎言荼毒了一代又一代啊！婚姻实在太沉重了，如果还要绑上爱情，那么夫妻最后肯定会失望的，离婚或者相互极力忍耐地过下去就是最可能的结局，假如理性地拿掉爱情这一块最重的负担，婚姻应当更容易经营一些吧。如果你在婚姻中一直不缺乏爱情，那我除了羡慕就是妒嫉了，那就好好地珍惜并维护好这份婚姻中的爱情吧。可是，事实是大部分夫妻结婚后，不用几年，就只剩下亲情了，没有爱情，没有激情，没有浪漫了，至少我自己是如此啊，我看到很多夫妻也是如此。理智一些吧，别在婚姻里奢望爱情啦，这太难了，彻底放弃吧，我们需要另外一条出路啊。假如将来人类能活到200岁，我们现在的婚姻制度还适合吗？假如活到500岁呢？如果是不合理的，那么我们活100岁时，这种婚姻制度也是不合理的，我们的人生还有好多好多年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爱情在空中飘荡，却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你心甘吗？

爱情应当是流星，是鲜花，是一道彩虹，它要走的时候，让它走好了，何必为失去一道彩虹哭泣呢？把哭泣化作雨，然后等待着太阳，下一道彩虹不就又有希望了吗？爱情当然可以轰轰烈烈，但要让爱情像头发丝那样轻，人们就可以享受爱情里的轰轰烈烈和激情啦，同时当它要死要活时，不过只是让我们失去了一根头发丝而已啊，死就死吧！所以爱情不过是头发丝上的轰轰烈烈而已，干嘛要把爱情想得那么沉重呢？就因为把爱情看得太沉重，所以人们就只好被婚姻锁死，不敢越雷池一步，于是也就无法再享受任何爱情的美好了。如果婚姻中每个人都认为，出轨的爱情不过就是一根头发丝而已，那不就很容易得到，也可以很容易失去啊，那包法利夫人完全没有必要去死啊，掉一根头发而已嘛。她借了高利贷，就当她和老公的一次投资买房失败好了呀。

爱情应该是精神的，不是物质的，但是爱情是肉体的吗？爱情似乎总是以肉体的结合作为目的的，同时爱情也是以肉体的结合作为结束的开端的吧？我不知道肉体结合多少次以后，爱情的蒙汗药就开始失效了。但是，我知道，很多次肉体的结合之后，美妙的爱情就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了。我知道肉体的结合不是爱情的完全终结者，但是我知道它是毒药之一。如果目前的社会无法容忍肉体上的出轨，那么精神上的出轨呢？当你对某个心仪的人产生了某种性的联想，当你和某个同事说了一些暧昧的话，当你对老同学有着某种蠢蠢欲动的思绪，当在网络上和人聊天说着让人脸红的情话，我们就在精神上出轨了呀！精神出轨谁都有啊，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啊，而一场恋爱，肉体的结合可能是最高的顶点，但是想一想我们曾经的恋爱，是那些朦胧的思绪和感觉还是肉体的结合带来的快乐更多更持久呢？至少对我来说，当然是前者。那我们就安全而快乐地追求精神恋爱吧，就像股票一样，别去冒险追求在最高点卖出了啊，前面漫长的上升的坡度才是最值得拥有的啊，最后那个制高点就当作目标永远放在那里吧。当我写到这里时，我开始咒骂自己说了违心的话。不！我想要和她有肉体的结合，我才不要自欺欺人呢，那难道不是最销魂的时刻么？想要，那就去做吧，爱干嘛就干嘛吧。我知道，我又丧失了理智了，可这就是爱情啊，爱情从来就不是理智的啊。

这位带着他心爱的鸟儿去看病的乘客，还有我自己，我们都是包法利夫人吧？我们都是婚姻的受害者啊！倘若婚姻要这么一直压抑着我对爱情的渴望，迟早我也会考虑去买一只鸟儿，挂在后院的某个角落里，然后每天都跑去跟她说一大堆肉麻的情话，就只说给她听，想必她也会是一只听话的鸟儿，也会跟我眉来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