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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熟蒂落(小说)

送交者: 尘凡无忧[♀☆★★★人似秋鸿★★★☆♀] 于 2024-12-13 17:34 已读 1642 次 5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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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仁瓜躺在床上像躺在一片洁白如雪又蓬松如棉的云朵上。四周深夜的静谧幽黑在仁瓜的眼里却显得无比明媚亮堂。他好像突然有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本领,可以一眼看到一幅浩瀚无边的画面,无数熟悉又鲜明的场景和面孔穿越了各自时间与空间的囚禁和束缚生动平展地铺放在这个画面之上。

若干年前还在家乡的庭院里嬉戏玩耍的自己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会有这样的本事呢。仁瓜布满光阴和世事的脸上浮起一层孩子似狡猾天真的笑容,就像看到小时候顽皮好动的他去爬葡萄藤结果跌落在地上,盛夏的阳光透过密密的葡萄叶在他的小脸上撒了一把细碎怜爱的金子来安慰他,于是他就清清脆脆地笑起来。

那笑声像是一串象征漫长生命开始由此启程的摇铃,带他随着时间的无影列车进入眼前一个个动漫画面一般瞬息被切断完结的散漫零碎却又浑然天成为一体的风景里。

跌落在地上笑起来像一只机灵的小猴子的仁瓜看到母亲从屋内走出来。青蓝色老式 斜襟褂子穿在母亲身上别有魅力风情,不过他那时候只能感觉到母亲的温柔慈爱。仁瓜的父亲在战乱年代消失音讯十年,每一个知道他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有一天他却突然一脸风霜地出现在自家的深宅大院之外。

这个旧时代官商家庭的大少爷因为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在家族大部分产业被当时政府收没之后,终于跟抽银子一样把家业抽到只剩下这一座老宅子。他音讯杳无的十年在哪里干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经历的是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也从不解释。他只是推开院门走进自己的家里理所当然地做回一家之主。鸦片是戒了却又以烟酒为友终生再未戒除,直到老死那天还抽了一口大前门烟。若是能够走出家门到附近的小卖店再喝一杯老白干对他来说一定是死而无憾了。不过那时候他已经不能挪动自己的身体,他躺在自家的火炕上像一片已经腐烂到千疮百孔的枯叶再无回返生命的迹象。

据仁瓜的哥哥告诉他,他父亲死时像一堆他一辈子抽过的那些烟灰一样堆放在破旧的棉被下面并一阵阵散发出浓烈呛人的酒气。谁也不知道死前那一刻他心里究竟怎样评算他的一辈子有没有后悔有没有遗憾有没有最终原谅仁瓜的母亲。

仁瓜的母亲在仁瓜父亲回来那一年大起了肚子。一个自己带着两个幼子在一座空荡荡大宅子里的美丽寡妇格外引人注目。这个一举一动都会撩起男人欲望想象的隋家大少奶奶安慰了无数男人独眠的夜晚。他们宁愿相信她是寡妇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莽撞激烈的情欲占有。

仁瓜记得小时候家里出入过很多街坊女人,她们带着同情与安慰的嘴巴和表情而来,其实无不暗自怀揣着寻找气味的鼻子收集消息的耳朵和拍摄蛛丝马迹证据的眼睛。女人们无不防备着她勾引自家的丈夫就像一只只在河边走的鞋子时刻防备着河水出其不意地打来一般。

在这样周全而严谨地关注下,几乎所有真正细心的人都注意到仁瓜母亲的肚子在仁瓜父亲回来后只大了不到六个月就生出了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女婴甩开她初入人世无所顾忌的嘹亮啼哭的夜晚伴随着一个女人极力压抑克制也无法掩饰的撕裂人心的哭声骚扰了很多男人女人的梦境。每个心知肚明的人都在这哭声中演绎了活色生香的故事来佐料沉闷无趣的日子。于是那些个夜晚成为那个小小的乡村难得的风光旖旎缠绵销魂的夜晚。

仁瓜的父亲认下了这个女儿并不意味着原谅了自己妻子的不贞行为。在他眼里即使他在外面逛烟花巷柳出入青楼娼窑他的女人不可以有半分德性上的差池。一个贞淑的女人应当恭敬自觉又甘愿并且引以为荣地穿着一条贞洁裤,除了自己的丈夫没有人可以解开,哪怕是死也要保全它。

父亲的归来和妹妹的出生对仁瓜来说只是凭空多了两个人而已。对刚十几岁的仁瓜来说人就是平板单面的人,他们没有酸甜苦辣的故事和丰富曲折的内心。父亲除去严厉冷漠就是烟酒不离嘴,好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仁瓜的财主外公家不停断地救济,他们家总有一些值钱的东西缓慢流出家门而维持着破落大富之家的门面。

仁瓜是在他身体里那些原始的生命热力破土而出猛烈冲动撞击他的被世俗灌入的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的夜晚开始明白了父亲对母亲的冷漠蔑视和敌对的根源。即使妹妹也成为了仁瓜的屈辱之一但是活泼美丽的妹妹让他觉得一切都可以原谅。他在这种一切都可以原谅的视野中看到了在父亲的无形折磨中迅速走向枯萎的母亲。她再也没有焕发出当年从门后面走出来时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光彩。

那个男人是谁仁瓜和哥哥都知道。他们始终心照不宣地守口如瓶。但这不代表他们从心里原谅了那个曾经带给过他们父亲般慈祥的三堂叔,甚至隐约地带着怒目的恨意:他让他们依赖的母亲,这朵在人世间飘摇的花朵曾经开得有多美凋谢得就有多触目惊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怨母亲。即使是从男人的角度从丈夫的角度他都觉得母亲没有什么不可以被原谅。他感觉到的只有强烈地对自己父亲的鄙视和憎恨,他认为父亲是一个完全没有责任与担当的男人却好像承受了不可承受的屈辱一样。

在这样的鄙视与憎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他只想远离自己的家庭。那个在葡萄架下一脸清澈天真散发无忧无虑粼粼欢笑的波光的小男孩走出了夏天的葡萄的香气。仁瓜响应当时政府的号召远去边疆当了兵。

仁瓜是在回乡探亲的时候遇见了家美。那时候的家美——真是美啊。仁瓜在眼前的浩瀚画面里一眼就看到了那日的家美,像一朵初夏水灵灵的花儿在清风里奔放四溢着诱人的香气,那香气穿过几十年的光阴依然可以直达此刻仁瓜的鼻下。

家美眉眼之间的俊俏妩媚彻底征服了一身英武军装下实际愣头愣脑毫无女性经验但看起来却临风玉树般挺拔的仁瓜。很多年后仁瓜问家美她究竟看上了自己当年的哪一点,让当时做京剧演员风光无限的家美一见钟情。家美神秘一笑回答,因为仁瓜脸上那一刻努力维持的故作镇定实则奔突慌乱丢盔弃甲的充满男人气息的羞涩而憨憨的笑容。

仁瓜怎么也没有想到幸福会来得如此酣畅淋漓。他还没有彻底搞明白自己是怎么在天旋地转的晕眩中拉上了家美酥滑的小手又是怎么品尝了她唇齿间让人迷醉的芬芳,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可爱的小孩,两男一女。

那时仁瓜已经在当兵的边疆就地转业在一家事业单位谋到了一个小小的职位。而家美也终于得到了结束两地分居对调到仁瓜所在城市工作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火山爆发一样的喜讯绽放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满天烟花般的璀璨盛景。巨大的欢乐充盈着仁瓜迎风鼓荡的内心让仁瓜生出此生已足虽死无憾的慷慨之情。彼时彼刻谁也不会料想到灾难躲在幸福后面已经悄悄临近。

家美出事的时候仁瓜正在家中厨房脚下如飞地轻快地来回走着,手中准备着晚餐的各种配料嘴里哼着欢快愉悦的牧羊小曲,一边还没忘记招呼三个孩子不要着急,一会儿妈妈回来一起吃饭。他之后若干年再也没有像那一天那么轻松快乐过,再也没有走出那么轻快如飞的脚步。因为他生命的天空从那一天毫无预兆地坍塌下来,任他七尺之躯怎么拼尽全力顶都顶不回原来所在的位置。

家美从车祸手术中清醒过来时就剩下了半截身子。用医生的话说她能活下来本身就已经是奇迹。而奇迹后面伴随而来的是无限荒凉又无能为力的人生,这一点是那么显而易见以致没有一个人肯清晰注释他们将要承受的奇迹背后的痛苦。

那时仁瓜的大儿子还不到十岁,最小的女儿则不满三周岁。那是一团墨黑的仿佛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一样的日子。仁瓜觉得他生命勃发的活力和思想如泉水的能力已经完全被突如其来的命运的蛛网密不透风地魇住。他像溺水而丝毫不识水性的人被无止无尽地缺乏氧气的水底窒息着,他一直张手挥爪地胡乱舞动挣扎,但是他始终在沉没在死亡的边界上无限痛苦而绝望地苟延残喘着。

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呢,那些日子。仁瓜可以看到家美那张车祸后完全失神的脸像死鱼泛白肚皮睁大眼睛浮于生活的水面。那个美丽温柔健康活泼的家美一夜之间消失了,取代的是一个整日披头散发痛哭失声破口大骂骂尽所有恶毒的词语却又不知道在骂谁的高位截瘫女人。她的人生一瞬间全毁掉了毁得面目全非又无可挽回。

家美最初那段时间天天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干脆死了算了。如果死可以解决问题那么第一个想活埋了自己的人一定是仁瓜。他无限自责他不该离家出来当兵,不该认识家美,不该在当地转业,更不该要家美来这个城市团聚。如果没有这些一步步的轨迹,家美一定还是家乡舞台上美丽动人健康正常的家美。

但是他没有资格死。他死了三个孩子怎么办。家美怎么办。他不但要活着还要一家人都好好活下去。仁瓜在明亮的黑暗中看着当年整日马不停蹄奔波于家庭单位孩子老婆之间的自己,心生隐隐酸楚。他都熬过来了。他竟然真的像一个力大无比的勇士把这样支离破碎的生活扛过来了。

仁瓜曾经想求助于自己的哥哥帮他抚养最小的女儿。他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半瘫的老婆又要养活三个幼小的孩子实在精疲力尽。这样的恳求被嫂子婉拒。他们夫妻都要工作也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再多一个孩子他们承受不起。他曾经在心里怨恨过哥哥很多年后来哥哥抑郁早逝他终于想明白,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绳子上的被拴死的蚂蚱都有每个人的酸甜苦辣悲欢爱恨,不是他的哥哥不肯帮他是哥哥本身已经自顾不暇没有能力帮他。

他着实怨恨过生活连带着怨恨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的苦楚无处伸冤无处诉说无数释放。他从那个时候学会了抽烟喝酒。他需要麻醉。需要从一团乱麻的生活中解脱出哪怕一分一秒,需要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命运中透一口死亡一般自由纾解的气。

有一段时间他和家美对着骂直骂到一家大小都痛哭流涕。那两个在乡间小路上一见钟情的春天的绿叶花朵般的青年男女怎么会消失得那么无影无踪那么彻彻底底。他也会常常对着不懂事的孩子发脾气发过之后又无比痛恨自己。他这是怎么了。他才不到四十岁。他就要这样过他的一辈子吗?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在他四十年的生命里他自觉从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为什么会有这样狠毒绝情的报应。

日子就那么混乱而痛苦地流逝着。直到他遇到小晴。小晴是仁瓜同事的朋友,年纪轻轻就失去了丈夫,自己带一个孩子过日子。同病相怜的命运让两个正值盛年的男女轻易开出干柴烈火的花朵。仁瓜从小晴身上抚摸到自己因久违而渴望无比的温柔甜蜜,那是伴随着家美的双腿一同从家美身上消失的过去。他像一个濒临渴死的沙漠长旅之人抓住一只不知从哪里递来不知是否有毒的水囊而只管尽情喝饮。

家美知道这件事是小晴趁仁瓜不在家的时候自己寻进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家美。她希望家美能够让她和仁瓜在一起,他们会一起照顾家美和这两个家。那一晚家美不动声色地在浴室里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直到小女儿找妈妈不见才发现家美倒在浴室中。

家美的差点不治和孩子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妈妈的声音彻底刺穿刺醒了仁瓜被痛苦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心。他再这样下去跟他以为的薄情寡义的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家美是他深爱过的妻子,是他三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她已经承受着生不如死的命运,他怎么可以再自私任性地增添她的苦痛。这是他这一世的债。他摆脱不掉抵赖不了的债。他必须一一清偿无论多么难以忍受多么艰辛痛苦。

仁瓜跟小晴彻底断掉。小晴是个好女人,但不是他的女人。他知道只要家美还有一口气在他和小晴就绝无在一起的可能。他不想耽误她。

仁瓜向单位申请到一层的楼房方便出入,又给家美订做了一只价值不菲的轮椅。他正正经经地告诉家美和三个孩子,老天爷要给他们这样的日子必然有他的道理,无论这个所谓的道理多么不合逻辑多么混帐,他们都要咬着牙即使咬得满嘴血必须也只能把日子往好里过,他们要过给老天爷看看,让老天爷知道他虽然是天可以糊里糊涂可以翻云覆雨但是他打不倒活生生的人。

越是艰难的环境越是有可能开出奇特芬芳的花朵。谁都没有想到仁瓜他们一家会挺过来,确切地说是这个叫仁瓜的男人能把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撑起来。他们过得红红火火,比正常人家的日子还要正常体面。仁瓜的三个孩子纷纷考上大学,像三只插上翅膀的小鸟,一只接一只地飞了出去。

仁瓜看见自己推着家美的轮椅走在春天宽阔芳香的街道无比欣慰的脸上时刻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虽然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但是他身上流动着一个年轻男人不服输的劲头让他看起来依旧雄姿英发斗志昂扬。这个一直在与天斗与地斗与自己斗的男人很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他计划着女儿大学毕业回来工作可以帮他照顾一下家美,他想歇息一下。这么多年他一直绷着劲儿,他觉得有些累了。他想回家乡看看老母亲。父亲走他没有回去送,母亲走他一定要回去送送。他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这么多年他像个没爹没娘没人疼的小孩胳膊底下却掩护着四个倚靠他更为娇弱的生命。他想他终于解脱了。他可以松口气了,至少可以换口气了。

可是谁该替谁分担谁的命运呢?仁瓜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一口回绝他希望女儿帮助照顾家美的请求。女儿向他痛哭陈述这么多年她忍受的仁瓜的坏脾气,忍受一个高位截瘫母亲带来的种种自卑和不快乐,忍受为了帮助仁瓜照顾母亲而失去的宝贵时间。仁瓜目瞪口呆地听着随后悲愤无比。难道他这一生辛辛苦苦做这一切竟然没有一个孩子感谢他懂得报答他分担他疼爱他吗?

他简直想要跟孩子们断绝父母子女关系。原来自己这么多年不过是养了三条白眼狼。给钱,给钱有什么用?!钱能帮家美推轮椅吗?钱能帮家美收拾大小便吗?钱能让家美从心里笑出声吗?这时的仁瓜是一个倔犟如牛的老头,他用当年撑着一个大家庭的力气扯着青筋暴跳的脖子大声质问三个孩子:“你们大学毕业了!你们去过好日子了!有这样的爹妈你们觉得这辈子委屈了!你们怎么就不想想你爸你妈这一辈子亏不亏冤不冤委屈不委屈?!”

三个孩子只管忏悔地流泪却没有一个肯答应把家美搬到自己的小家里照顾。那不是一个普通的负担,它足可以把一个家庭轰然压倒。家美不能做事,大小便要人伺候,她因为常年缺乏运动而变得沉重无比,她还需要每天都做轮椅出去四处转转,那是仁瓜多年来帮她养成的舒缓心情的习惯。

还是家美最后出面安慰了仁瓜。家美湿着声音说,“老头子,这是我们两个的命啊。这一辈子不是孩子们欠你的,是我欠你的。你就让我欠你这一整辈子吧。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仁瓜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家美的眼泪。家美一哭仁瓜就成了哑巴,一个再次屈从了冷漠命运的哑巴。

这就是他的命。他的需要走过的每天推着家美的轮椅在异乡的马路上走过的长长的一生的命运。仁瓜到底没有赶上没有回去给自己的母亲送终。他记忆里只有一朵花的母亲,盛放与凋零都是悲伤回忆里的短短一瞬。母亲走后不久他又从妹妹那里听到哥哥的死讯。他突然惊觉,他还没有好好享受清晨的阳光,而黄昏已然来临。

那时候仁瓜已经不能将家美的轮椅每天推出去晒太阳了。那个沉重的大家伙对年轻时的他来说就像是玩具车,而现在它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仁瓜则成为一个对它无可奈何的小孩,看着它又气又急又无能为力。它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告诉仁瓜他老了。但是仁瓜总觉得自己还年轻,他还有浑身的力气没有使出来,总觉得他应当还是三十五岁那年小女儿出生,他一个人身上可以抱动他们四个,他们,家美和三个孩子,那张全家福一个个都笑得那么灿烂,他一手托着女儿,一只手抱着两个儿子,家美在他背上。

那一刻的欢笑还那么亲切清晰,而属于他的时间的风车却越转越快,快得想要从时间的轨道里飞脱出去。仁瓜看一眼正在一旁沉睡的家美。现在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家美了。她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家美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可以活这么久这么老。如果不是仁瓜,换任何一个男人她一定早就死了。她的大半生都在轮椅上度过。她受过了不可承受的痛苦,也享受了一般女人不可能享受的幸福。在家美眼里,仁瓜就是她的天使,一个脾气火爆,心胸乐观,性格坚强,对人有情有义的男人。她不知道哪辈子修来这种福气。

得知仁瓜的肺癌已经毫无医治的可能时,仁瓜跟家美开玩笑,“老婆子,我死了不要紧,你怎么办呐。你还去哪里找我这样的老头儿照顾你。我是不是还不能死啊。”家美握着仁瓜的手说,“老头子,你走吧,你走了我送你。我这辈子没有为你做什么事,就做这一件吧。”

这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对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仁瓜已经连把家美抱到轮椅上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这个老太婆,你看你胖得像头猪。”仁瓜喘着大口大口的粗气对家美又爱又气地打趣。家美笑着回嘴,眼光还是年轻时春水样的温柔,“什么我像猪,是你变成老瘦猴了,没力气了。”他们对着笑,笑着笑着眼泪就莹莹地从生命的深处缓慢泛涌上来,而斜阳趁机又飞也似的逃离了他们的脸庞。

他们哪儿都去不了了。只能守在房间里。到后来只能都守在床上。他们的子女请了帮工来照看他们的饮食起居。每天他们都坐在床头的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光,鸟儿,树木,听着远处依稀往来的汽车的声音,像在看一个梦境中缥缈而虚幻的世界一天一天变换着颜色和温度。这个世界曾经以飞驰的速度流转如今却再次回到了他们还不懂得分辨任何事物的那些光阴,时间行走得那么缓慢以致钟舌每一分每一秒的摆动都锤击在他们已经孱弱不堪的心上。仿佛那座叫做时间的座钟的钟摆它不在任何外部有形的钟表上摆动,而是在他们血液里蛇信子般一下一下舔食吞噬他们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

他该走了。仁瓜想想其实他这辈子也没有什么可值得遗憾。比之家美他始终是幸运的那一个。他在人群之中看到了父亲被烟酒熏黑的沉默阴郁的脸,仿佛第一次他意识到其实他一直深爱着这张酷似他自己的脸孔。他从来没有耐下心来理解一下父亲的冷漠孤僻。而在历经世事后他其实并不能确定如果他处在父亲的位置又是否真的能比父亲做得更好。在那个年代父亲是可以一纸休书将母亲赶出家门的,那么他的人生也许就会完全不同。

如今的仁瓜觉得人的一生其实就像一棵树,从祖上父母处承受着根基的荫蔽,一路沿着时光收获四处的温暖而向上生长。他的哥哥虽然没有如他所愿过继他的一个子女,但是后来哥哥寄来一笔数额相当可观的钱帮他度过了一段时间金钱上的难关。至于他们的三个孩子,他们都有他们的人生。仁瓜现在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他的三个孩子们吃过很多苦受过他很多坏脾气却最终都原谅了他。他们不是不肯帮他,是没有能力帮他。他们都走在各自命运确定的坡度上,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棵要向上生长要承受风雨苦难的树。而他的领导和同事们那么多年始终时时处处照顾他不用他加夜班也从不让他出远差。他的好几位老战友听说他的事情后纷纷寄来钱物,有一位还特地千里迢迢赶来看他们一家人。甚至马路上的陌生人,看到他和家美,也会搭一把手帮他抬一下家美的轮椅……

躺在云朵之上的仁瓜历经辛酸生活的仁瓜此时觉得无比幸运:他这一辈子承受的四分五裂的痛苦被生活中遭遇的所有人以东倒西歪不同姿势不同方位繁茂的枝条一般伸来的手臂帮他扶住,让他终于被时间的无影列车带到了他作为一棵树的巅峰的尖儿上回身俯视这杂乱又有章可循的一生。

仁瓜仿佛看到一束金灿灿的阳光欢快而流畅地穿透了他几十年的生命历程,眼前那幅浩瀚的画面随之被卷进光束之中。而他好像披着一件白光的衣服,以光的速度飞行。他看到自己一路缩小,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那个充满祝愿和希望的温暖所在。在那里仁瓜蜷缩成一粒饱满润泽的果实的样子。

仁瓜知道一切是时候了,带着他这一生行迹的背囊,是时候坠落了,向着他唯一和最终的来处与去处。而他果然朝向那里去了。他在冥冥中听到自己发出了一声类似远足归家之人的哭泣一般的笑声。
贴主:尘凡无忧于2024_12_13 17:53:11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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