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喜欢开车之：苦涩的巧克力 -- 我要迟到了

继续上一篇，跟钓鱼爱好者的小年轻说起过，但又没有写完的一趟载客经历。

女孩，长而卷的金发，白毛衣，牛仔裤，从Dee Why去Manly。上车前就开始在打电话，头歪向手机，另外的半边脸被头发遮住了，大概是某个欧洲国家的语言，完全听不懂。她要去的地方在Manly两边沙滩相夹的中间位置，过了圆盘就是。

当驶入Manly区的Pittwater Rd，离她要去的目的地不到两公里时，她结束了通话，没多久，突然长叹一口气，说：“你能不能快点，我要迟到了！”

电影《阿甘正传》经典台词，“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是什么味道。”开车也如此，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位乘客会是谁，会是什么心情，也永远不知道乘客会突然跟你说些什么。就比如这句话，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马上就要到了，她突然叫我快点。导航显示直走，可是堵车，这种路除了紧跟着前面慢慢移动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可她这么一说，我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干点什么，看导航地图显示沿着长沙滩一侧的路可以走，用时虽然相同，但是至少不用等现在这个红绿灯，小道也没有车，因为对面很快就会有车流经过，那我就立即拐进小道，速度超快地进入了长沙滩的那条路。

通常看到人快要踏上斑马线时我会停下，看到有人从路边停车位置开出来，我会让道，可这个时候我全都没有让，就这么短短的距离我大概有4处是属于危险驾驶的，我突然进入了疯狂开车模式。可很快，前面又有车了，而且人来人往，又只能跟在车屁股后面干着急了。

这个时候，她也看出了我的急躁，感到不安，同时也仍然没有节省时间，被堵在了路上，她抱怨说明明在那条路上为什么突然走这条路呢？质问我难道不知道沙滩附近肯定很多人，肯定会更慢啊？

是啊，这个时候其实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只需要听任她发泄一下就好了，通常也就过去了，可我就是没有忍住。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一叹气和抱怨，我的情绪在没有防备的状态下，立即进入了混乱模式，跟着她一起消极，变得急躁起来，这是后面一系列错误的源头；然后是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拐进小道；然后超速和危险驾驶；再然后，当她抱怨我不该开进沿沙滩的路时，我又错了，我振振有词地说：“刚才那条路，不是你抱怨太慢了吗？你不就是希望我做点什么吗？你要想不迟到应该学会安排时间，应该早点出来啊，而不是要求我快点开，我又不是直升飞机！”

作为司机，通常都是默认乘客想快一点的。但是无论哪个司机，除非是新手，否则一定会严格按照交通规则开。要不然，很快就会收到各种罚单，分也会很快没有的，那就不能工作了。讨厌的是，即使是澳洲也是有灰色地带的，就比如casual speeding，交通规则当然清楚地写着是违规的，但是我在50公里时速及以上的路，超速10公里是非常正常的，甚至在快速道上，如果你前面没有车而你又不超速10公里，后面的车会紧贴你的车尾或者闪灯按喇叭的。如果可以，我几乎都是默认超速10公里。但40公里及以下的路，我都不会超速过5公里，因为我收到过一张罚单，40车速的路我开了46，但我也不能保证将来自己会不会哪天开41-45也会收到罚单，这都是跟随别人和不断试出来的一个速度范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么一个灰色地带，我讨厌这种灰色地带，如果只要超速就罚，很快大家都不会超速了，可就是有这么一个灰色地带，我就得跟随啊，如果只是自己开车，当然可以做到永远不超速，但是作为司机，大部分乘客还是希望你开得又稳当，又不能太慢的，至少不能比其他人慢吧。人很奇怪，大家都慢，通常都能忍受，可是在慢速道看着快速道的车一辆辆开过时，内心就不安，就开始坐不住了。

以上就是我默认的开车速度，如果乘客一上车就说自己不着急，那么我就会走慢速道，跟着别的车就好了。可如果乘客一上车就说赶时间，那么在遵守交通规则的前提下，能做的就是来回变道超车，或者在某些地方强行插队，不规范，属于开车不礼貌行为，但是并没有违背交通规则。必须承认，作为一个司机，很多时候我需要插队的，否则乘客的消极情绪会更强烈，最后可能导致双方处在一种更加危险的状态之下，只好做点什么，让大家都不过于尴尬和紧张，这是一种很无奈的选择。我们平时可能都对的士司机的粗鲁驾驶或者乱停乱靠的现象嗤之以鼻，但是做了司机之后就会理解，很多时候司机也很无奈，他们只是普通人，受着各种情绪的影响，他们的驾驶习惯不过是由大部分乘客的行为决定的。只要有灰色地带，那么司机就必须学会按照乘客的意思去做，即使很多时候乘客并没有这么要求，司机已经习惯了这一套灰色操作，已经成了自然了。如果问我，我才不愿意要这种灰色地带，根本只是做做样子，能省出多少时间呢？可是，我能跟一个乘客去说：你着急没用啊，省不了时间还危险。那不是火上浇油吗？

如果这个女孩一上车就跟我说赶时间，我其实不会慌张，顶多找机会换道超车几次就好了，不过做做样子，缓解一下她紧张的情绪，这么短的距离，在不违规超速的情况下，无论我怎么做，省出的时间大概不会超过1分钟的。可就在快要到的时候，我都在想着下个乘客可能随时会从app里闪出来了呢？她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句，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措手不及，于是就发生了一系列的错误操作。
我指责她之前就感觉自己不对，但就是想痛快地说出来。对乘客来说，她心里有事，她忍不住，就通过说话来表达内心的焦急，而作为职业的司机，一方面要显示出同情和理解，另一方面又要尽量保持本来的驾驶习惯，这就是最好的。乘客希望快点，并不表示她就希望你超速闯红灯，这完全是两回事（当然，也有乘客叫我闯红灯的）。可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我的脑子一旦进入了消极模式，哪怕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仍然会在一段时间内任由消极情绪控制，完全没有跟它对抗的能力。之前，我满脑子是对她的不满，我也要发泄一下，于是就说出了上面的话。当我如此粗鲁地回复她之后，我又立即看出自己的不对，觉得自己不专业，很粗鲁无礼，甚至觉得自己欺负女孩子，而这种对自己的否定又一股脑地全部怪在了她的头上。之前不过是恼怒，现在可是憎恶了，我恨她！干嘛把好好的一个我变成了这般凶神恶煞呢？

堵车时，我通常会跟乘客开玩笑，说真希望自己是直升飞机，这样的玩笑，每次都让乘客很开心。可这一次，直升飞机却发挥了消极的作用，我为这个专为缓解乘客压力的直升飞机感到难过，居然用来讽刺乘客。这位女乘客只是着急，我能感受到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使我说了责备的话，她并没有再反驳我了，沉默而尴尬，直到目的地。她下车前还是强迫自己，或者只是习惯性地，很生硬地跟我说了句谢谢。

可是，我的情绪还是没有平复，我相信自己所有的肢体语言都是怨恨和愤怒，她最好赶紧下车；我没有回头，没有理她；终于，她总算开了车门，下车走了。

我很难过，下线，直接开车回家。

开始时，我仍然继续恨她，生她的气。路上，没多久，脑子开始正常了，我想起自己在疫情前去桂林旅游，漓江漂流，早上需要去一个酒店统一集合，上同一个大巴，然后一起去到上船的地方。我以为自己快要迟到了，上车时也着急地跟师傅说赶时间，作为一个司机，我明明知道这样提醒是不会省出多少时间的，可我还是说了。自然，这个司机也一路地横冲直撞，最后到了，结果发现自己还把时间搞错了，提前1个小时到达！多么地相似呢？无论是司机，还是乘客，我都没有比别人做得好一点，一丁点都没有！可我干嘛这么怨恨这个女孩呢？问题不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吗？为什么要恨那个女孩呢？我开始恨起自己来，越来越恨，越来越难过，不得不找个加油站，停下车，调下椅子，躺下，双手枕着头，盯着车顶看，茫然且绝望。

我要征服的不是别人，永远是自己，在我的脑子里有一座监狱，总会抓几个人放进去，然后指着他们说，就是你们，就是你们，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一些人好不容易从监狱被放出来了，又会抓另外一些人进去的，可我难道不应该拆毁这座监狱吗？放了别人不就等于放过了自己吗？可是，消极情绪一来，监狱的大门就立即敞开了，管她是谁，管它什么原因，抓进去再说。我怎么是这样一种令自己感到可耻的人呢？那个女孩，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好吗？我们彼此饶过对方，好吗？我多希望你能读到我写的这篇乘客日志，你就会了解我内心有多难受了，我不想伤害你！我不想让你带着不满下车！我也不想你埋怨你自己！可很多时候，我做不到我想要的自己，我知道你也不想是你表现的那样，对吗？可人们总是一而再地犯着同样的错误，人们都是不完美的，可人们总希望别人完美，多么可怜的人们啊，你，我自己，还有他们。你肯定明白了我的矛盾了，对吗？总是找不到答案去解决这样的问题，眼泪就这么一颗颗地掉下来，真希望你能看到我为你流的泪水，悔恨的，无奈的眼泪，它们说明了一切。

我爱我的乘客，是吗？坦白说，有时候我并不爱他们，我也不爱这样的自己。

我喜欢开车，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当乘客问起时，我会根据路线的长短，乘客的喜好，随便说上一两个。开车久了以后，我发现这才是最迷人也最令我痛苦的地方，那就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乘客和你之间会发生点什么。没有哪一天不会冒出新的情况来，乘客都太能折腾、太有创意、太有个性了，无论你怎么想你都想不出来，接下来他们可能会做点什么，让你完全意想不到，但就是那么现实地发生了，发生之后才觉得这不是很自然嘛。

我的乘客们，有苦涩的，有甜心的，有无味的，就像一盒巧克力。而这盒巧克力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些苦涩的，显然，这个女孩就是一颗很苦的巧克力，每一颗这样的巧克力对我都是巨大的挑战。

如果呆在家里，感觉自己哪哪都好，哪哪都高尚又善良，可一旦开车载乘客，自己邪恶的一面不用多久就会被自己感知到的，乘客会用各种方法，360度无死角地不断冲击着我的本能，每次上班都会不可避免地面临各种挑战，很多邪恶的想法，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它们都是一颗颗苦涩的巧克力，当我什么时候能把它们嚼出了甜味，那才算是学会了真正地享受开车、享受生活了吧。

苦涩的巧克力，苦涩的自己，我还是应该爱你们的，不是么？你们才是我一生当中最想要征服的那一座座高山。


贴主:铎邦于2024_12_13 13:08:49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