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体:总体与本体(4)
程志华 辛文玉:道体:总体与本体(4)
四、总体·本体·道体与形而上学困境的化解
如前所述,形而上学所面临的挑战可分为五类。若仔细分析,第一类即实证主义的挑战可不予以考虑,因为它以“科学”为标准衡量“形而上学”,这种衡量可比之以由数学衡量文学,属于“不在同一频道”的言说。第二、四、五类即语言分析哲学、后现代主义、民间儒学可归为一类,其实质均为“抛弃”或“解构”“超验世界”,返回到“经验世界”或“生活世界”。这样一种理路的根本错误在于否定形而上学,而如前所述,形而上学是不能否定的。而且,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标志是走出“经验世界”,走向“超验世界”。雅斯贝尔斯在论及“轴心时代”时说:“这个时代产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创立了人类仍赖以存活的世界宗教之源端。无论在何种意义上,人类都已迈出了走向普遍性的步伐。”“走向普遍性”包括“哲学的突破”和“宗教的突破”两个方面,而这两方面同作为“超验世界”的建构者,共同开启、塑造了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因此,若“抛弃”“解构”“超验世界”,不仅为“开历史倒车”,有从文明返回野蛮之嫌。值得重视的是第三类,即,海德格尔将“形而上学的终结”定位于“转型”,即,谋求形而上学的新发展。之所以说将海德格尔的说法“值得重视”,在于其由“存在者”返回“存在”的理路,而“存在”乃“存在者”的“根源”。质言之,海德格尔所遵循的“追问根源”的理路值得重视。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根源”是什么?或是说,什么是“根源”?当然,就形而上学来讲,所谓“根源”是以“世界”为语境的,指的是“世界本源”,而这个“世界本源”从本体论角度讲即是“世界本原”。当然,所谓“世界本原”是相对于“人”讲的,因为形而上学是人的建构,即“世界本原”需要人的建构;若没有人的存在,不会有形而上学这门学问。质言之,所谓“世界本原”是指,从人的角度看,世界的根源性实体是什么。
要讨论这个问题,前提是必须要肯认形而上学的“同一性”思想。如前所引,哈贝马斯曾讨论形而上学的特征,认为其基本特征是“同一性”,即追求“一”和“全”的哲学思维。尽管哈贝马斯是从批评角度来讨论形而上学的,但毋庸置疑他的概括是非常准确的。此时的问题是,“同一性”可以否定吗?答案是否定的。具体来讲,“同一性”包含“一”和“全”两个方面:前一个方面指“整体性”,后一个方面指“普遍性”。首先,“整体性”不能否认,因为无论对世界持何种认识,不可否认的是,世界是一个总体。海德格尔认为,就“存在者”的角度看,世界无非是“存在者”构成的“总体”,因为除“存在者”外“别无他物”。他说:“世界所关涉的就是存在者本身——再无他物。每个态度赖以选定其方向的,就是存在者本身——别无他物。进入存在者整体时用以进行科学探讨的,就是存在者本身——此外更无他物。”“别无他物”是“遮诠”,而由这种“遮诠”可以推知世界是一个“总体”。其次,“普遍性”亦不能否认,因为“普遍性”是人类走出“野蛮”走向“文明”的标志,即是“文明”之所以为“文明”的基石。如前所引,雅斯贝尔斯认为,“轴心时代”的重要突破是人类“走向普遍性”,是这种突破开启了人几千年人类文明。因此,若否定“普遍性”,会导致人类抛弃文明而重返野蛮。
前文曾言,所谓“世界本原”是指从人的角度讲的,而这个角度其实透露出一个重要问题——人作为一个构成因素,就生活在这个“世界根源”里面。而且,人在其中扮演的是“参赞者”的角色——因为人具有主动能力,故可以“参赞天地之化育”。《中庸》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正是因此,海德格尔认为,“此在”不在“世界”之外,而“在世界之中”;它不与“世界”对立,而与“世界”浑然一体。“此在本质上就是:存在在世界之中。”所谓“此在”,指“此时此地”的“存在”即“人的存在”。在海德格尔看来,人作为“此在”具有两大特征:其一,“此在”能不断领悟自己的存在意义;其二,“此在”无法脱离所生存的世界。正是因为“此在”无法脱离所生存的世界,而且可以领悟存在的意义,故而才会去认识“世界本原”、去建构世界本体。正是因为“此在”无法脱离所生存的世界,故而才会去把握“世界根源”、去探究“世界本原”、去建构世界本体。
那么,“世界根源”是什么呢?从总体的角度看,由休谟的论说推论,世界乃是由“事实”与“价值”构成的总体。休谟的相关论说包含两层意思:其一,人们通常认为,命题或判断用以表达“事实”,以“是”(to be)作系词。实际上,还有另外一种命题或判断,它以“应该”(ought to be)作系词。如果前者称为“事实判断”,那么后者可称为“价值判断”。其二,“价值判断”通常紧跟“事实判断”之后,或者说是由后者推导出来的。那么,为什么“事实判断”之后会紧跟“价值判断”呢?“应该”问题是从哪里来的呢?这需要“举出理由加以说明”。这两层意思合在一起,就是所谓的“休谟问题”。“休谟问题”问世三百年来,其诘问在今天仍然有效。在此,吾人无意回答“休谟问题”,而是受此启发而推知:世界乃是由“事实”和“价值”两部分所构成的总体。所谓“事实”,主要指自然界,包括人类在内;既包括物质现象,亦包括精神现象;“事实”是“静态”的、“自在”的。所谓“价值”,面向人类社会,主要指人类的行为;“行为”不仅涉及客体,亦涉及主体;“价值”是“动态”的、“自为”的。
既然“世界根源”是由“事实”“价值”构成的总体,那么形而上学的对象不外乎“事实”“价值”或“事实与价值的总体”三个方面。或者说,本体论所建构的基础不外乎这三个方面。就哲学史上已出现的本体论来看,大致可归为如下两类:
第一类,指基于“事实”建构的“事实本体”,它的特征在于“事实”及其“客体性”,故可称为“客体”本体。无论是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体”,还是唯物论的“物质”、唯心论的“精神”,都属于这类本体。“事实本体”的意义在于它对于“事实”这个世界组成部分具备解释力。然而,进入20世纪以后,以“事实本体”为核心的形而上学受到了空前的冲击,而受冲击的原因主要在于它只能解释“事实”世界,而对之外的“价值”世界却无能为力。第二类,指基于“价值”建构的“价值本体”,它关注的是人的存在本身,着力于对行为的意义、价值的探究。如果说“事实本体”称为“客体”形态的话,那么“价值本体”因为凸显了“主体”,故而可以称为“主体”本体。例如,孟子基于“万物皆备于我”所建构的“心”本体,因为它聚焦于人的行为,故而属于“价值本体”。王阳明在对佛、道进行汲取的基础上,建构起的“良知”本体也是“价值本体”。“价值本体”的意义在于它对于“价值”这个世界组成部分具备解释力,但亦不可否认的是,它表现出明显的“主体主义”倾向,容易发生忽视“客体”进而忽视世界总体的流弊。
很显然,无论是“事实本体”还是“价值本体”,它既有合理的一面,亦有局限的一面。那么,其局限性的根源在哪里呢?如何化解其局限性呢?吾人认为,其局限性的根源为或者只顾“事实”“价值”之一面,而忽视了另一面,即忽视了“世界根源”这个总体。既然如此,要化解这种局限性,就需要跳出“事实”“价值”之片面性,将本体建基于“世界根源”这个总体,而基于这个总体所建构的本体作为“世界本原”可名为“存有”,“存有”所表示者乃天、地、人交与参赞所构成的总体根源,它意味着一个最高的、最普遍的超越性概念。之所以说其“最高”,在于它超越了“事实本体”和“价值本体”而为“世界本原”即真正的“世界本体”;之所以说其“最普遍”,在于它涵盖了“事实”和“价值”,为真正的根源性总体——“世界根源”。
很明显,这样一个概念与中国哲学的“道”是相通的。林安梧说:“这里所说的‘存有’……就此源出状态而说为‘存有的根源’,相当于华夏文化传统所说的‘道’。‘道’是‘人参赞于天地万物而成的一个根源性的总体’,它是具有生发功能的总体之根源。”这里,“道”作为“根源性总体”或“总体之根源”,即道家所言之最高的、最普遍的超越性的“道”,而“道”作为本体,故又称“道体”。质言之,“存有”作为根源性总体即是“道”。《老子》二十五章:“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章的意思是,人生存于天地之间,作为具体的实存故而谓“人法地”;人虽作为具体实存生存于天地之间,又有高明而普遍之理想,故而谓“地法天”;这高明而普遍之理想的最终依据乃作为根源性总体的“道”,此即“天法道”;“道”的属性是自在、自生、自长的,它以“自然而然”为原则,此乃谓“道法自然”。
“道体”作为本体,既不同于“事实本体”,亦不同于“价值本体”,它在保存“事实本体”“价值本体”两面的同时,亦克服了各自对“价值”或“事实”的忽视。具体来讲,“道体”不仅包括“事实”,亦包括“价值”;不仅涵盖宇宙,也凸显其中的人生。或者说,“道体”既不同于“事实本体”“价值本体”,又同于“事实本体”“价值本体”,因为它是对两者的综合与超越。质言之,“道体”乃是“人参赞天地万物”所构成的“根源性总体”。因此,如果说“事实本体”具有“客体性”,“价值本体”具有“主体性”,那么“道体”则具有“客体性”和“主体性”之“总体性”。也正因为如此,它既对“事实”有解释力,亦对“价值”有解释力,还对“事实与价值之总体”具有解释力。
总而言之,“道体”乃是面对已有本体论之局限性而建构的本体形态,它的“合法性”主要体现在:其一,形而上学以本体论为核心,为“道体”的建构提供了可能性根据。其二,现象学方法即“追问根源”的方法为“道体”建构提供了方法性根据。其三,对“事实本体”“价值本体”局限性的化解为“道体”提供了现实性根据。基于这样三个方面,吾人可以说,“道体”乃本体论及形而上学的未来发展方向,也是化解形而上学困境的出路。当然,围绕“道体”还有诸多理论研究需要开展,不过至此可以说“道体”已证明本体论和形而上学“没有终结”,所谓“拒斥形而上学”便失去了理据,即,形而上学的困境由此而化解。
五、结论
20世纪初叶至今的百多年来,形而上学遇到了空前的困难,而本体论是形而上学的核心,故形而上学的困难实质是本体论的困难。然而,若仔细地进行学理分析可知,这些困难并不意味着“本体论”本身出了问题,而是已有的本体论理论出了问题,故所谓的形而上学困境并非“绝境”。即,这些问题只是“人病”,而不是“法病”。既然如此,合理的做法便是,“诊断”已有的本体论,为本体论的重构开出“药方”。在现象学方法的启发下,这个药方可概之以“追问根源”。基于这样一种方法,回顾已有的本体论可以发现,它们或者为基于“事实”而建构的“事实本体”,或者为基于“价值”而建构的“价值本体”,而无论哪种本体,都在解释力方面有局限性,因为人所生活的世界、所面对的宇宙是一个总体,这个总体是由“事实”“价值”共同构成的。因此,仅以“事实”“价值”之任何一面来建构本体均有缺陷,而解决缺陷的途径便是以“事实与价值之总体”为面向建构新的本体;这个新本体因同时涵盖“事实”“价值”故可名之为“存有”,而“存有”与中国传统哲学的“道”是相通的,故而亦可名之为“道体”。这便是本文对于化解形而上学困境之出路的思考,也是本文的结论。
内容来自网友分享,若违规或者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楼主前期社区热帖:
>>>>查看更多楼主社区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