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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下)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品衔12★★☆] 于 2024-10-13 4:38 已读 4253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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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强:从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下)


四、回到“大地” 


我们在哪里?当我们从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时,这个世界既不是伽利略意义上的“行星地球(planet Earth),也不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静止的宇宙中心。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拉伍洛克称之为盖娅,但激起了无数争议。拉图尔建议采用“大地(Terrestrial)”之名。“首要挑战是给它起个名字……‘地球’?这会被理解为从太空看到的星球即著名的‘蓝色星球’。‘自然’?这似乎太宽泛。‘盖娅’?这很合适,但需要耗费笔墨去说明理由。‘陆地(Land)?这有点模糊……不,我们需要一个词能够涵盖这个行动者的惊人源初性(originality)。现在,让我们称呼它为大地。”[13]40


就本源意义而言,Earth的意思是“地”,不是“球”。(2)尽管早在亚里士多德时代“地是球”的观念已经确立,但只是到了哥伦布和麦哲伦的大航海时代,“地是球”才被航海家和探险家予以经验证实。对此,德国哲学家斯洛特戴克称为“大地全球化(terrestrial globalization):“在近代,设计新世界图像的任务不再落在形而上学家肩上,而落在地理学家和航海家肩上。他们的任务是以图像的形式呈现最后的球(the last orb)。”[14]17世纪近代科学革命以后,人们把这个被全球化的地球置于无限宇宙中,成为沧海一粟,与其他星球别无二致。这就是现代人习以为常的“地球”概念。 


但是,大地不是地球。第一,地球承载人类政治,大地参与人类政治。根据近代以来的世界观,地球仅仅是人类活动的舞台、背景或框架。它承载人类历史,但从不介入历史。相反,大地具有能动性,它要求人类修改政治游戏规则以容纳自己。“我们需要总结和吸收的这一重大事件事实上涉及这一大地的行动力量,它不再是人类行动的情境或背景。人们通常谈论地缘政治(geopolitics),似乎前缀‘geo’仅仅指政治行动所在的框架。然而,情况正在变化,‘geo’指代一个充分参与公共生活的行动者。”[13]40-41第二,地球预设“无处之见”,而大地则预设“某处之见”。现代人的地球位于均质化的无限宇宙中。为了认识地球,人设想自己离开地球,置于外太空。这种无处之见或外部视角体现了现代科学的基本精神。反之,大地的观念源于“某处之见”或“内部视角”。“球(the Globe)从远处把握一切事物,似乎事物外在于社会世界并对人类关切完全无动于衷。大地则从近处把握相同的聚合体(assemblage),似乎它们内在于集体,并对它们迅速做出回应的人类行动保持敏感。”[13]66-67第三,地球是广延物,大地是生命物。自笛卡尔以来,所有外部事物都被归入广延物(res extensa),成为惰性的、消极的、可计算的物质,地球也不例外。但是,大地不是广延物而是生命物,是一切生命及其生态位的集合。我们可以用physisnatura(自然)来表示大地的这层意义,即万物的起源、生长和繁衍。或者说,大地涵盖一切生物及其生命活动的效果,其中包括对空气、水和岩石的影响,以及后者对生命的反作用。第四,地球是“生产系统(system of production),大地是“生长系统(system of engendering)”。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所谓生产系统就是把地球作为有待开发的资源,把自然当作摆置的对象。“生产系统基于某种关于自然、唯物主义和科学地位的观念。它为政治指派不同的功能,它植根于人类行动者与资源之间的划分。”[13]82相反,生长系统是“自然系统(system of physis),是包括人在内的各种行动者相互作用的动态系统。 


简言之,在几何学意义上,人类从古至今从未离开过“封闭世界”,只有为数不多的宇航员除外。因此,重返封闭世界的说法是荒唐的。但在存在论意义上,现代人早已离开大地,摆脱了地球的限制,置身于无限宇宙的世界图景中。回到大地实质上要求改变人与地球的关系,重塑人的存在论位置。借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虽然我们都在世界之中存在,但可以有不同的在世方式。尽管我们处于同一几何位置,但可以有不同的存在论位置。大地就是人类世时代人类的存在论位置。 


五、争当“土人”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是谁?当地球变成大地,栖居其上的人的形象也随之转变。拉图尔把生存于地球的存在者称作“人类(Humans),而把栖居大地的存在者称作“大地人(terrestrials)”或“土人(Earthbound)”。请注意,这里的“人类”并不是进化论意义上的“智人(Homo sapiens),或有别于其他动物的“理性动物”,而特指“现代人”。现代人自认为具有自由意志和行动能力,接受无限宇宙图景,借助科学和理性打破传统束缚,摆脱自然的强制,并试图控制自然。相比于“传统人”对乡土和血统的依恋,“现代人”努力摆脱一切习俗、文化和场域的约束,追求超越所有位置、普遍有效的存在方式和知识形态。现代人是柏拉图的信徒,他们认为乡土和习俗是“洞穴”,是幻相集中营。只有挣脱锁链走出洞穴,方能见识真理之光。尽管现代人“脚踏实地”,却无时无刻不在“仰望星空”。可以说,现代人的位置是无位置的位置,即“无何有之乡”或“乌托邦(utopia)”——其本意是没有位置(topos)。这种理想特别表现在“世界公民”概念中。根据世界公民理想,我虽然生于此,长于斯,却是故乡的异乡人,在家的无家可归者。我是谁,这与我的血缘、国籍、文化或语言没有关系,“无父无君”是世界公民的基本准则。落实到人与地球的关系,尽管现代人居于地球,但只是地球的过客罢了。


相反,我们可以把栖居大地的存在者称作“大地人”或“土人”。在2013年吉福德(Gifford)讲座上,拉图尔首次提出“土人”一词:“我选择Earthbound, bound’既有被咒语控制之意,也有朝向某处之意,因此它意指一种抵达地球(the Earth)且无法逃离地球的双重努力。”(3)表面上看,“土人”之说似有标新立异之嫌,其实它恰恰回归了“human”的本意。从辞源上看,human来自拉丁文humus, humus的意思就是“土”、“地”。关于human的“土地”起源,可以找到大量佐证,兹举二例。第一,《圣经》。《创世纪》第二章写道,“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耶和华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作为人类先祖,亚当是上帝用“土”造出来的,土使之区别于神。第二,《存在与时间》。在第四十二节论“操心”时,海德格尔引了一则寓言故事。女神Cura(操心)用泥造人,并请朱庇特赋予它精神。但在命名泥人时,女神、朱皮特和土地神(Tellus)发生了争执。农神最后做了如下评判:在泥人死后,精神还归朱庇特,身体复归土地神,操心则在泥人活着占有它。“至于大家所争的它的名称,就叫‘homo[]吧,因为它是由humus(泥土)造的”[15]。哈拉维(Donna Haraway)human与土的辞源学联系作了颇有说服力的解释。“guman(土地劳动者)出自原始日耳曼和古英语,后来变成human, 但两者都关涉土地(earth)及其生物,在土壤中(humus)很丰富,humaine, 土生存在者(earthly being),与神正相反。在希伯来语中,Adam(亚当)来自adamah或‘地(ground)’。”[16]总之,人在本源意义上就是“土人”。现代人远离故土、仰望星空,恰恰背离了“人”的土性。下面,让我们进一步说明人类(即现代人)与土人的差异。 


第一,“人类被定义为占有地球,而土人则被地球所占有”[9]251。现代人没有大地,“由于缺少地方化(localization),他们似乎对自己的行为后果漠不关心,推迟偿还债务,并对反馈回路漠不关心,而这些反馈回路有可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并为此负责。”[9]251相反,土人之为土人,在于它所在的土地或领土(territory)规定着它是谁。“土人可以自称是敏感的、反应敏捷的,这不是因为他们品质高尚,而是因为他们属于一个领土。”[9]251如果我承认我属于大地,那么我就从全新世的“人类”变成了人类世的“土人”。第二,在与自然的关系上,现代人主张人是中心,自然是有待开发和利用的资源。“反现代人”则针锋相对地主张自然是中心,人应当服从和敬畏自然。与此不同,土人既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也反对自然中心主义。究其根本,土人彻底否认有一个中心,因为土人的世界不是球,而是网。在网络世界,没有固定的中心,只有运动着的联结(associations)。第三,现代人主张只有人是行动者,具有能动性。土人承认行动者是多样化的、异质性的。在大地上存在各种各样的行动者,行动者之间具有各种各样的联结和相互作用。除人之外,森林、河流、塑料、空气、二氧化碳等都是能动者,它们已经参与了政治游戏。第四,现代人主张自由在于打破一切枷锁,摆脱一切外在限制,实现人的自主性或理性的自我立法。相反,土人主张,归属(belongings)、联结、关联或附属(attachments)不是自由的敌人,而恰恰是自由的前提。现代人认同卢梭的观点,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中。土人则主张自由不是先验的(transcendental),而是现实联结和归属的现实成就。只有当我们建立起足够多的联结以及足够强的归属,我们才是自由的,否则自由就是空洞的。第五,人类是非反思性的,土人是反思性的。现代人没有领土,所以对自己的行为后果可能威胁领土缺乏反思性和敏感性,比如环境破坏、空气污染、气候变化。现代人生活于“全新世”,拒绝承认人能够发挥地质力量。“土人”是反思性的,它归属大地,因而对自己的行为后果可能威胁大地这一点十分敏感,并公开承认自己成为重要的地质力量。


六、结语 


如今,我们处在一个不确定的时代。在世界政治与经济方面,全球化所承诺的共同繁荣的乐观前景已然变得黯淡无光,政治紧张与经济摩擦将持续相当一段时期。在全球生态与气候方面,人与自然的线性关系也被变动不居的、混杂的、不确定的缠绕关系所取代。对此,“人类中心主义”与“自然中心主义”的简单化方案远不足以应对。为思考不确定时代的生态危机和气候变化,拉图尔基于自己的非现代性(non-modernity)理论和网络思维,提倡从根本上重塑现代世界图景,从无限宇宙重返封闭世界。重返封闭世界绝不是要回到“前现代世界”,去追求反现代的乌托邦,而是确认我们的存在是有位置的。这个位置既不是无限宇宙,更不是血统、民族或乡土,而是作为异质性联结的大地,扎根于大地的存在者就是土人。


在这方面,拉图尔与海德格尔颇有几分相似。海德格尔指出,“希腊人很早就把这种露面、涌现本身和整体叫做physisPhysis同时也照亮了人在其上和其中赖以筑居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大地”。[17]与海德格尔不同,拉图尔的大地少了一些本源性,多了一些混杂性。我们无法遁入本源世界,因为根本不存在本源世界。反之,我们必须在充满混杂物的联结世界之中存在。因此,请不要将大地浪漫化,它其实是地球科学意义上的“关键带(critical zones)”。如此界定大地,可以避免围绕“自然”“环境”“地球”“盖娅”等概念的整体论和拟人化迷雾。什么是关键带?它“是一个由地球科学家发明的概念,综合了许多不同的学科,过去这些学科并未充分合作。无论你研究的是水、土壤、植物、岩石、天气还是动物,所有这些现象都局限于一个非常薄的区域——相比于从外太空观察到的整个地球来说。关键带只有几公里厚。在许多宙(many eons)中它是唯一为生命所改变的地球区域。它也是你唯一有机会通过感官直接经验到的世界部分。虽然人类活动在行星尺度上几乎不可见,更不要说宇宙尺度了,但在这个薄薄的、脆弱的、高度复杂的关键带尺度上,人类活动极具破坏性”[18]。于是,海德格尔的“在世界之中存在”被拉图尔改造为“在大地上存在”,而大地就是关键带,科学、政治、资本与气候、地质、土壤等在其中相互缠绕与交织。 


【参考文献】 


[1] Crutzen P,Stoermer E.The Anthropocene[J].IGBP Newsletter,2000,41:17.


[2] Crutzen P.Geology of Mankind[J].Nature,2002,415:23.


[3] Steffen W,Broadgate W,Deutsch L,et al.The Trajectory of the Anthropocene:the Great Acceleration[J].The Anthropocene Review,2015,2(1):82. 


[4] Chakrabarty D.The Climate of History:Four Theses[J].Critical Inquiry,2009,35(2):201.


[5] 斯洛特戴克.欢迎来到人类纪[J].新美术,2017(2):24. 


[6] Latour B,Lenton T.Extending the Domain of Freedom,or Why Gaia Is So Hard to Understand[J].Critical Inquiry,2019,45:661. 


[7] Serres M.The Natural Contract[M].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5.


[8] 柯瓦雷.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M].张卜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译文略有改动。


[9] Latour B.Facing Gaia:Eight Lectures on the New Climatic Regime[M].Cambridge:Polity,2017. 


[10] Latour B.After Lockdown:A Metamorphosis[M].Rose J.(trans.) Cambridge:Polity,2022:25. 


[11] Latour B.Agency at the Time of the Anthropocene[J].New Literary History,2014,45(1) :2. 


[12] Latour B,Weibel P.Seven Objections against Landing on Earth[C]// Latour B,Weibel P.(eds.)Critical Zones:The Science and Politics of Landing on Earth.Cambridge:The MIT Press,2020:13. 


[13] Latour B.Down to Earth:Politics in the New Climatic Regime[M].Cambridge:Polity,2018. 


[14] Sloterdijk P.Spheres,vol 2:Globes,Macrospherology[M].South Pasadena:Semiotext(e),2014:773.


[15]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文修订第二版)[M].陈嘉映,等译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276.


[16] Haraway D.Staying with the Trouble[M].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16:169-170.


[17] 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26.


[18] https://zkm.de/media/file/en/cz_fieldbook_digital_en.pdf. 


【注释】


① 从辞源上看,anthropoceneanthropocene构成,anthropo来自希腊文anthropos,意为“人”,cene来自kainos,意为“新”、“近”。因此,anthropocene的字面意思是“人新世”,通常译为“人类世”。


(1)孙周兴教授在《人类世的哲学》一书中认为,人类世在哲学上意味着技术统治的到来。本文则认为,人类世恰恰意味着技术统治危机的到来。


(2)Terrestrial的词根是terra,指土、地,earth没有辞源关系,但基本同义。


(3)这段话见于2013年吉福德讲座第五讲“世界大战:人类对土人(War of the Worlds:Humans against Earthbound),https://www.giffordlectures.org/lectures/facing-gaia-new-enquiry-natural-religion。在正式出版时,拉图尔删除了这段话。需要注意是,他的用词并不总是连贯。比如,这里对土人的定义参照的是“地球”,而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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