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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儒佛之辩的逻辑演进(下)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品衔12★★☆] 于 2024-10-06 2:00 已读 3840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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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颖】宋代儒佛之辩的逻辑演进(下)


作者:李春颖


三、“实理”与“空”


佛教的本体论对儒学构成重要挑战。传统儒学重在伦理思想和以伦理为基础的政治建构,虽然在人性论、天人关系方面有讨论本体的影子,但在思想体系上未能形成完整的本体论。佛教拥有完整精密的本体论和精微的心性论。尤其是以佛学为体、以儒学为用的思想,对传统儒学形成有力挑战。宋代理学体系逐步完善后,一定会从本体层面上回应、分判和攻击佛教。随着宋代儒佛之辩逐渐深入,辟佛运动就从比较儒佛对世界的总体看法,深入到讨论儒佛在本体论上的差异。以朱子为代表的南宋理学家把批评佛教之“空”的重点放在了“实理”上。


朱子辟佛,不单是以儒家的实有对治佛教的虚空,而是将两者对世界的基本看法进一步推至儒佛在本体论上的差异,儒家的“实理”和佛教的“空理”的差异被揭示出来:问:


“佛法所以传至今,以有祸福之说助之?”曰:“亦不全如此,却是人佐佑之。初来只有《四十二章经》,至晋宋间乃谈义,皆是剽窃《老》《庄》,取《列子》为多。其后达磨来又说禅,又有三事:一空,二假,三中。”(《朱子全书》第18册,第3961页)


朱子并不赞同学生以福祸之说言佛教,因为这是义利之辨的思路。朱子认为以义利之辨分判儒佛没能抓住根本,这是落于第二义了。朱子简要分析佛教在中国的发展流传,认为初祖达摩开启了禅宗思想,又有“空、假、中”三论,唐代佛教大都认同“假”。二程、张载笼统言佛教之“空”,但并未对此进行细分,朱子进一步注意到佛教内部对“空”有不同理解。


“空、假、中”一般指天台宗的三谛三观,所观之理谓三谛,能观之智谓三观。“空”以破一切法,“假”以立一切法,“中”以妙一切法,三者为一法之异名。以“空、假、中”作为佛教对世界的三种理解,可追溯至龙树《中论》。《中论》讲“非有非空”的中道,驳斥部派小乘佛教及其他学派,对大乘佛学发展有重要影响。其书思想核心是龙树之偈:“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吉藏,第19页)缘起是佛教根本思想,由缘起产生万事万物,因此因缘所生法没有自性,“我说即是空”;不仅要知晓万事万物皆为空,还要看到它们不是彻底的无,而是因缘和合呈现出的假有;这样看缘起法,既不是实有,也不是彻底的无,非空非有、即空即假,观此二者不二,“亦是中道义”。《中论》自鸠摩罗什翻译传入中国后,对中国佛教各宗派产生了重要影响。东晋时鸠摩罗什弟子僧肇撰写《不真空论》,隋唐时三论宗创始人吉藏撰写《中观论疏》,《中论》也是天台宗的重要经典。从魏晋至隋唐,《中论》思想随着中国佛学发展而广为流传。


朱子认为唐代佛教多说“假”,即世间万物由因缘和合而成,没有自性,并非实有,也不是绝对的无。这大体是《中论》所言之“假”,也是隋唐三论宗、天台宗的思想。华严的法界缘起、禅宗尊《大乘起信论》的真如缘起、唯识宗的阿赖耶识缘起,同属大乘佛教缘起思想,认为诸法皆因缘所生,无实有之自性。朱子泛论唐代佛教多言假,大体不差,但朱子忽略了隋唐佛学不同教派间的差异。当然,朱子本非佛教中人,从教外立场来看,他认为唐代佛教对“空”的理解总体上是假有(缘起),这点可以被接受。


朱子不止一次提及由达摩传入“空、假、中”,这点存在错误,《中论》应是经鸠摩罗什翻译传入中土的。朱子读过僧肇著作,《朱子语类》中曾引用《肇论》:“今世所传《肇论》,云出于肇法师,有‘四不迁’之说:‘日月历天而不周,江河兢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山岳偃仆而常静。’”(《朱子全书》第18册,第3927页)《肇论》仅1卷,收入僧肇名篇《物不迁论》《不真空论》等,引文中四句出自《物不迁论》。朱子读过《肇论》,却未曾了解僧肇弘扬的“不真空”思想来自于《中论》,而误认为由达摩传入。


这一处错误也可见朱子所理解的佛教主要指的是禅宗,因而想当然地把对隋唐佛学产生重要影响的“空、假、中”作为禅宗初祖传入的理论。哈磊曾对朱子引用或提及的禅宗典籍进行过详细分析,认为“从《文集》和《语类》来看,大慧禅师对朱熹思想影响极大,朱熹关于佛教、禅学的许多观念和分析都是以《大慧语录》作为依据和立论的背景的。”(哈磊,第105页)此论颇有见地。朱子青年时所学佛学和后来辟佛时涉及到的佛学思想主要是禅宗。他跟随道谦习禅时曾认真研读《大慧语录》,很可能以大慧思想为基础,透过大慧来理解禅宗,并旁涉佛教其他宗派,如华严、天台等。因此,朱子对佛教思想概念的理解和把握常常带有禅学色彩,对佛教的批判也以禅学为主。朱子直言禅学危害最深:“禅学最害道。庄老于义理绝灭犹未尽,佛则人伦已坏。至禅,则又从头将许多义理扫灭无余。以此言之,禅最为害之深者。”(《朱子全书》第18册,第3932页)以“空”为例,朱子批评佛教空理虽提到“空、假、中”,但实际上是从缘起之不真(假)来理解,而忽略了原本更为重要的“中”。又如:


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空。(同上,第3885页)


问:“先生以释氏之说为空,为无理。以空言,似不若‘无理’二字切中其病。”曰:“惟其无理,是以为空。它之所谓心,所谓性者,只是个空底物事,无理。”(同上,第3934页)


儒佛之辩中以“实”对治“空”这一讨论重点从以“实有”对治“空”转变为以“实理”对治“空理”,这是朱子辟佛的一个显著特点,也代表着南宋儒佛之辩逐渐深入理论内部。程朱理学的天理虽为形而上层面,是未发之本体,但无形无兆万象森然已具。天理作为所以然之理和所当然之则,是万事万物发展的根本规律,是人性之本。在这一点上,理学言“莫实于理”,此“实”非物质存在之有,而是真实无妄,是最高实存,是万事万物存在的依据。门人问朱子佛教之“空”实际上是没有“理”,不如直接说佛教“无理”更切中要害。朱子认为,佛教之“空”,正是因为不承认有天理,故所言心与性,不是涵具天理的心与性,而是以天理为虚妄,扫除一切后清净无垢的本心佛性。门人所言前半部分与朱子完全一致,但后半部分与朱子有细微的差别。“无理”是无儒家所言之天理,仅指出了儒佛的不同之处;“空”则是佛教的根本教义,“空”与天理的对举,才揭示出了儒佛在本体层面的更根本差异。


朱子辟佛非常注重对概念的不同层次进行区分、对概念之间的相互关系进行讨论,注意在同一层次上对比儒佛概念,这在理、性、心等方面表现尤为突出。朱子谈“空”与“实理”时,是在本体层面对比儒佛,朱子所言佛教之“空”除了指万物没有自性之外,更多指空寂明净之体。因此朱子尤其强调儒佛从根本处、源头处便不同,即以儒家之天理对治佛教之“空”。朱子多次指出以义利辨儒佛落于第二义,是因为儒佛所论本体不同,在形而下层面才展现出义利不同。王心竹指出:“儒佛‘实理’与‘虚理’之异乃朱子批佛之理论起点,由此才有入世与出世之异,性空与性实之异,格物与悟空之异。”(王心竹,第131页)“吾儒万理皆实”,万物不但实存,且有自身的性质,遵循一定的规律,这就是理。万物各具之理,是对天理的分有,也是天理的落实。理一分殊,天理落实于事事物物,无一物无理,无一处空理,此为儒家之实理。“释氏万理皆空”,万物乃因缘和合而有的虚妄幻象,没有自性,更没有万物各具之理。佛教追求本心自性清净,破除一切物执与我执,达致生死不染、去住自由的境界,此为佛教之“空”。


天理实存贯穿于事事物物中,对现实世界及其有序运行给予最高肯定;佛教则认为天地万物和自我都不是实存、没有自性,要破除二执,才能返归到内心的清净无垢。朱子将佛教之“空”置于本体层面,对比儒佛两家的本体、本体与世界万物的关系:


问佛氏所以差。曰:“从劈初头便错了,如‘天命之谓性’,他把做空虚说了。吾儒见得都是实,若见得到自家底从头到尾小事大事都是实。他底从头到尾都是空,恁地见得破,如何解说不通?”(《朱子全书》第18册,第3935-3936页)


“天命之谓性”作为《中庸》首句,从源头处讲天与人、万物的关系,在宋代理学中尤为重要。朱子以此言佛教之差,是从本体上对比儒佛思想。朱子《中庸章句》对此句的注释体现了理学对天人关系的基本看法,即以天理为本体,万物禀气以为形,禀理以为性。天理下贯至事事物物,事事物物之性上达天理,这是“自家底从头到尾小事大事都是实”的含义,万物不但实有,且具实理,天理与万物一贯。


朱子还从本体与万物的关系揭示出佛教之“空”难以为体用一源的世界奠基。佛教之“空”从根本上否定人与万物实存,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乃是缘起呈现出的假有,对本体的证悟必定是收用以归体,破除一切执着,实现涅槃寂静。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朱子认为佛教万理皆空,斩断了世间万物与本体的联系。因为不能贯通天人、体用,朱子说“释氏二,吾儒一”(同上,第3933页)。儒家一,即从天理至万物,一理无不贯通;佛教二,即空自为空,空寂明净之体不能赋予人与万物存在的价值,人与万物反而成为证悟本体的障碍。


在朱子与门人讨论儒佛差异的另一则语录中,对儒家实理与佛教之“空”有进一步解释:


曹问:“何以分别儒、释差处?”曰:“只如说‘天命之谓性’,释氏便不识了,便遽说是空觉。吾儒说底是实理,看他便错了。他云‘不染一尘,不舍一法’,既不染一尘,却如何不舍一法?到了是说那空处,又无归著。且如人心,须是其中自有父子君臣兄弟夫妇朋友。他做得彻到底,便与父子君臣兄弟夫妇朋友都不相亲,吾儒做得到底,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同上,第3935页)


同样是从“天命之谓性”讨论儒佛,朱子反复强调儒家实理与佛教之“空”这一根本性差异。这条语录更详细具体地解释了“实”与“空”。儒家天理,在人为性,落实在人伦日用中是人心本有的父子、君臣、兄弟、夫妇、朋友之情,修养充实成为仁义礼智之德,践行为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兄友弟恭。从本体至日用常行,天理无不在;从日用常行体认天理,本体无不显。体用一源,彻上彻下,此为实理。


相对而言,佛教之“空”虽然说不染一尘,不舍一法,但不染一尘即心本性清净,或理体空寂明净;不舍一法即不舍弃一切事物。但这两者在同一思想体系中无法兼容,“空”以万物皆由因缘而生,从根本上否定了万物实存,就不可能肯认万物并以其为心中本有。不舍一法不过是方便说法,是俗谛、不究竟之法,胜义谛是超越言语思虑的出世间真理。由体至用,心体空寂明净,不能落在万事万物中;由用至体,立足于因缘和合没有自性的世俗生活中,不可能实现涅槃寂静。真俗二谛、世间法与出世间法,并非下学上达之途辙,而是以世俗世界为寄居,以俗谛为不究竟的世间常识或方便教法。朱子从理论上指出,佛教之“空”不可能真正肯认现实世界,空寂明净之体与世俗世界必然被斩做两段。中国佛教尤其是禅宗经过与本土思想的融合,也承认父子君臣等儒家伦理,但这只是世俗教法,“他做得彻到底,便与父子君臣兄弟夫妇朋友都不相亲”,这是颇有见地的。


朱子基于本体层面批评佛之“空”,并进一步表现在体用关系上,这两点在朱子辟佛研究中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以往研究中认为朱子对佛教之空多有误解,大体可归为以下两点。一、很多学者认为朱子对佛学流于望文生义,错误地将“空”理解为彻底的无、空无一物。事实上,朱子有时说“空”与“有”,更着重讨论“空”与“实理”。朱子以天命之性、天理、性对治“空”,就不可能将“空”单纯理解为空无一物,而是将“空”置于本体层面,指向佛教的空寂明净之体。二、认为朱子将“空”理解为无儒家伦理道德,因此朱子辟佛的主要对象不是禅宗。在体用关系层面,朱子言佛教万理皆空,虽多与儒家伦理对比,但朱子辟佛的根本点不在于社会礼俗层面,而在于探究其所以然之理。“性中所有道理,只是仁义礼智,便是实理。吾儒以性为实,释氏以性为空。”(《朱子全书》第14册,第192页)儒家实理是指天理上下一贯、体用一源,人禀赋天理而有仁义礼智之性,发用为日用伦常。与之相对,佛教之“空”是指心性本净,一切有为法皆无自性,体用被分作两截。


结语


“空”与“实”是儒佛之辩的根本论题,在宋代包含“空”与“有”、“空”与“实理”两个方面。“空”与“有”主要以北宋儒者二程、张载为代表,其中二程以价值立场批判佛教之空,张载则以太虚本体实有驳斥佛教之“空”。佛教拥有完整精密的哲学建构,在中国化过程中与中国传统思想融合,着重发展了精微的心性论。中国佛教在会通儒佛时实际上是以佛教为本,以儒学为用,这必然会刺激儒家学者加强自身理论建设。因此宋代理学体系逐步完善后,以朱子为代表的理学家着重从本体层面回应、分判和攻击佛教,即以天理之“实”驳斥佛理之“空”。


“空”与“实理”的对举包含本体与现象、体用关系两个重点,二者本为一贯。儒家实理不仅是天地万物的抽象本体,也发用为现实世界中有序运转的事事物物。性即理、心即理、理一分殊等,言万物本质与天理一贯;已发未发、体用一源等,言万物运行依循天理。实理之实,不但强调实有、实存,更是现实世界的终极依据,在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中构建坚实的本体。佛氏之空是空寂明净之体,诸法之实相,此空寂明净之体超出世故,不落在现实世界,不为现实生活提供规矩准绳。


如何处理现实世界与本体的关系,是朱子将“实理”与“空”对举时关注的根本问题,也是儒佛之间最根本、最激烈的矛盾点。儒佛之辩的“第一义”,既包括如何在本体层面理解(肯定或否定)现实世界,也表现在由用达体,揭示众生如何在日用伦常中体证本体。佛教以最高本体的绝对性,否定本体之外一切客体的自性。基于空寂清静之体,佛教处理主体与现实世界的方式必然是斩断或超脱,通过否定、消解包括对象性自我(我执)在内的整个世界,证悟清净无垢的真如佛性。在朱子看来,佛教的本体与现实被打做两截,体不为用,用不达体。即便是与中国文化深度融合的禅宗,虽然一定程度上肯定现实世界,将禅法融于日用常行中,但其根本追求仍然是超脱于现实世界的。


儒学始终立足于现实世界,肯定现实世界及其运行规律是儒家思想的基础。宋明理学较之于传统儒学有更强烈的形而上追求,但本体的超越性绝不意味着是脱离现实的,理在气中,理气相即不离。现实世界的事事物物中承载着普遍之理,日用常行的伦理规范中贯穿着普遍原则。儒家深深植根于现实世界,对超越层面的追求与对现实世界的肯认是始终一体的,廓然大公、民胞物与,是通过体认万物差别中蕴含的一理来实现的。格物不是停滞于一事一物之理,而是由一事一物、万事万物去追寻其一贯的所以然之理和所当然之则。这一提升不是通过否定或者贬低现实事物的存在来实现的,恰恰相反,是将人与万物共同置于天理流行中,以最高本体赋予万物实存,并从万物实存上升至超越天理。


【参考文献】


[1]《大方广佛华严经》,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9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2]《二程集》,2004年,中华书局。


[3]哈磊,2019年:《朱熹所读禅宗典籍考》,载《宗教学研究》第3期。


[4]慧远,1983年:《大乘义章》,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4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5]吉藏,1983年:《中观论疏》,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2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6]《金刚般若波罗蜜》,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8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7]赖永海,2006年:《朱子学与佛学》,载《江西社会科学》第2期。


[8]李春颖,2023年:《宋代儒佛之辩的发展与转向》,载《中国哲学史》第4期。


[9]《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10]契嵩,1983年:《镡津文集》,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11]孙绰,1983年:《喻道论》,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2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12]唐君毅,2016年:《中国哲学原论·原道篇(三)》,九州出版社。


[13]王心竹,2011年:《理学与佛学》,长春出版社。


[14]《张载集》,1978年,中华书局。


[15]周晋,1999年:《道学与佛教》,北京大学出版社。


[16]《朱子全书》,200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


[17]宗密,1983年:《原人论》,见《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5册,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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