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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作为论证:论哈贝马斯的批评观念(下)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品衔12★★☆] 于 2024-08-07 1:06 已读 4497 次 1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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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尧翀:批评作为论证:论哈贝马斯的批评观念(下)


这幅图景例示了哈贝马斯对审美合理性的基本定位。首先,审美合理性在表达类型上涉及表现性的自我陈述及评价性的表达,它们富有意义,且在语境中能够被理解,也关联着可被批判的有效性宣称。例如,表现性的自我陈述对应着表达的真诚性。其次,表现性的自我陈述指涉的不是现实事态,而仅仅是主观体验,区分于关涉事态的认知性表达。最后,评价性表达并无明确的有效性宣称,但其所传达的价值判断符合康德式趣味的特征,即虽然达不到主体间规范的普遍性,但也绝非纯粹私人的、任意的。私人肆意创造的价值标准只会导向合理性的反面,即乖僻、偏执。不过,哈贝马斯也从趣味美学立场出发,替私人评价的创造性预留了有限的空间:这些私人性评价中也许存在少许创见。这些显然都表现为可信的表达方式,例如艺术作品清楚明了的形式,即审美形式。相反,偏执的表达却照搬刻板的模式;其意义内涵不是凭借诗意言说或创造性形态的力量便可抵达的,而是纯粹私人性质的。


诚然,审美合理性观念仍有诸多可商榷之处,但初步克服了审美与理性之不相容,不再考虑后者的知识论疑难,也拒绝了其之于语言学转向的对应物,即语言论的审美主义。换言之,有意义的、可理解的审美命题或价值评价,才有资格进入交往领域,通过论证来表明自身是否合理。因此,审美合理性的建构脱离不了认知因素的参与,它与其他合理性一道服务于生活世界背景中的交往实践。在此视野之下,美学作为处理文化及价值领域的交往媒介,实际上已经转化为了一种历史唯物主义取向的批评


其二,对哈贝马斯而言,批评是一种媒介,即一种言语类型或论证形式,与更严格且具普遍性的论证形式话语一样,都属于反思性中介。反思意味着追溯论据或价值标准的前提是否正当,即进行由论证逻辑加以支撑的合理性论证。在此,不妨把哈贝马斯的批评观念概括为批评作为论证:批评是话语中介,论证是其理论内涵。哈贝马斯同时期的核心作品皆贯穿着这一观念线索:一是《交往行为理论》对论证理论的专题讨论,二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对批评的思想史定位。在考量哈贝马斯对论证理论的重构之前,不妨先概览他对批评的定位,以明确其思想史视野。


《现代性的哲学话语》关于批评的背景讨论集中于一个附论,即《论哲学和文学的文类差别》,体现了哈贝马斯主体哲学批判的基本路线,即前拒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后斥从海德格尔到德里达的后现代思想。在从海德格尔到德里达的思想路线上,批评不再是文学的附庸,而成为了文学本身,超逾了文类差别。但哈贝马斯反对这种地位提升,因为文类混淆从内部抹除了语言内在功能的区隔。相反,批评作为论证观念更接近否定辩证法。否定辩证法利用了黑格尔主义悖论式的自我批判,即以推论方式进行自我否定的推论。哈贝马斯因此有所保留地肯定了阿多诺对推论思想的态度:阿多诺(与海德格尔不同)没有从精英的立场出发蔑视推论思想,这就可以解释清楚,他为什么会坚持一种再也无法保证其基础的批判方法。我们迷失在推论之中,如同遭到放逐。……推论思想无法把自己明确为自身的堕落形式,它必须借助审美经验,而这种审美经验是在同先锋派艺术的接触中培养起来的。但先锋派要求瓦解的恰恰是原本依据审美合理性论证所支撑起来的艺术自律,就此而言,否定辩证法也难以摆脱语言论的审美主义。


实际上,否定辩证法之否定显示了其形而上学负担,反衬出批评作为论证的语用学内涵。值得强调的是,哈贝马斯也将罗蒂算作否定辩证法的同路人,虽然在后者那里,实用主义路线已将否定的形而上学负担一笔勾销,文类差别的消除也被视为哲学积极的终极事业。罗蒂认为,正是形而上学将逻辑论证规定为思想的最高义务。与之相对,反讽主义者的论证则是辩证式的,其语用单位是语汇而非命题,其方法是再描述而非推论。罗蒂认为,黑格尔已是始作俑者,以修辞学代替逻辑学,以再描述局部取代了推论。因此,黑格尔所谓的辩证方法,根本不是一种论证的程序或统一主客体的方式,而只是一种文学技巧,用来从一个语汇平顺、迅速地过渡到另一个语汇,以制造骇人听闻的格式塔转换(gestalt switches)效果。罗蒂更将这种避免论证的辩证法径直称为文学批评


众所周知,哈贝马斯将罗蒂的批评方案视为语境主义或相对主义,这种反对罗蒂的核心论点反过来恰恰是他捍卫批评之处。第一,所谓格式塔转换实际上就是语言的整体论转换,这种变更忽略了语言内在功能所决定的现代性话语分化的复杂性。只有抹除这种原本应该进行合理性论证的复杂性,整体论转换才得以可能。因此,格式塔转换仍残留着总体性批判的影子。第二,批评成为文学就意味着批评也是纯粹的语言创造,否定了批评的中介功能。这种观点不过是一种经语言学转向的生命哲学,尼采的影响历历在目。相反,批评作为反思性中介,旨在沟通专家文化与日常生活领域,担负着社会团结的使命。在哈贝马斯看来,只要忽略了专家话语与日常语言交往的真正关系,即前者从后者中分离,以便应付复杂性日益增长的社会需求,推动社会在更复杂的分化中整合和团结,批评就不会找到其在语言学转向之后的真正位置。


四、批评作为论证


透过思想史背景可以发现,哈贝马斯以批评作为论证观念反对批评作为文学观念(既包括德里达、罗蒂,也不妨算上晚期海德格尔),关键就在于其内核是一种关切审美合理性的论证理论。论证理论旨在通过论证逻辑阐明合理性所牵涉的一套有效性宣称的系统。必须强调,尽管就表达提出的各种有效性宣称取代了传统真理概念,但只要有效性宣称仍诉诸语言本身的内在普遍性,那么真理诉求就仍存在于关切具体领域的追问之中。就审美领域而言,反思关切艺术作品的论证是否是好的或是否具有说服力,也就提出了真理要求。从这个角度来说,不同的批评观依赖于不同的真理观。因此,哈贝马斯重构论证理论所依据的真理观,决定了进一步讨论批评在审美领域的可能性。


首先,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中合理性理论建构的基础,在于其对图尔明(Stephen E. Toulmin)论证理论的重构。在哈贝马斯看来,图尔明反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的立场,正符合语用学转型的基本直觉:一方面,形式逻辑或演绎逻辑无法简单地统摄道德实践认知和审美判断;另一方面,知识观念并不能简单地抛弃推论语言及有效性宣称的普遍主义内涵。因此,论证逻辑的任务就在于阐明能支撑有效性宣称的论据及一般前提。


哈贝马斯首先将论证的结构区分为三个层面,即作为诉讼、实用程序以及结论。具体而言,又分别涉及理想化的交往形式、话语沟通的互动形式以及令人信服的论点生产。哈贝马斯将此三个分析层面与不同的学科视角链接起来:修辞学研究作为诉讼(Prozeβ)的论证,辩证法研究论证的实用程序(Prozeduren),逻辑学则研究论证的结果(Produkten)。论证在上述各层面的确展现出不同的结构:首先,是一种理想的、对压制与不公有特殊免疫力的言说情境的结构;其次,是围绕更好的论据所展开仪式化的竞争的结构;最后,是决定了各个论点的构造及其交互关系的结构。在上述任何一个分析层面上,论证言语的内在理念本身都无法充分地展开。这些形式结构是抽象的,但一旦落实于直观感受,便具体表达为说服大众、理性地达成共识以及兑现有效性宣称等行动环节。而当实际的论证活动发生时,上述诸环节便不可分离,实为一体。这就解释了哈贝马斯何以认同图尔明,即从日常语言出发,才能有效阐明交往实践中的论证形式;从有效性宣称的多元化承诺出发,才能有效阐明文化及价值领域的现代性分化。


在深入分析图尔明的论证逻辑时,哈贝马斯关切的核心始终在于论证类型的内在结构及有效性宣称的超语境特征。就此而言,图尔明的论证逻辑并不彻底,仍面临逻辑和经验两大层面的内外视角之分。哈贝马斯认为,图尔明更多依据社会学标准来区分论证领域:一方面,设定五大代表性的论证领域,即法律、道德、科学、管理以及艺术批评,认为能够从中提炼出同一个论证图式;另一方面,又要避免普遍主义诉求,认为不能够直接获取一个基础性的、恒定不变的合理性框架。图尔明的立场更偏向黑格尔主义,认为论证逻辑主要应当涉及那些在历史进程中才建立起科学、技术、法律、医学等事业各自的合理性的实质性概念。这种经验立场拒绝了先验的理性标准,也避免了相对主义:在合理的事业及其合理性标准的转型中,有效的不仅仅是参与者当时认为合理的rational)事物。历史学家抱有重构意图,如果想对客观精神的形态作出理性的比较,就必须遵循一个批判性的标准。


在哈贝马斯看来,图尔明虽然将批判性标准称为不偏不倚的立场,但却并未为之赢得真正的普遍性。他并未深究论证逻辑,仅根据制度性标准将之让渡给了现成的合理性概念。这样一来,批判性标准就有丧失其批判性的危险,因为尽管批判性标准本身是在历史发展中形成的,但又必然有赖于超语境的有效性。而在哈贝马斯看来,必须借助康德式提问,才有望触及真理与合理性之间的真正联系,但这已经逾出了图尔明的理论框架:只要图尔明不阐明协力追求真理的一般性的交往前提与程序,他就无法从形式语用学的角度说明:作为论证参与者采取一种不偏不倚的立场意味着什么。这种不偏不倚性Unparteilichkeit)是无法从所用论据的结构中发现的,而只能根据诸种有效性宣称的话语兑现的前提才能得以阐明。归根结底,哈贝马斯从自己的普遍语用学出发重构了图尔明的论证理论,旨在暴露图尔明在真理观上的局限,为理解批判作为论证观念的内涵指明了方向。


其次,哈贝马斯所持的真理观,维尔默称之为真理共识论。真理共识论强调语言理性的基本结构包含了一种摆脱形而上学的真理概念,其对立面是德里达的语言批判。德里达坚持真理概念本身是语言为了逃脱语言游戏和符号秩序的先验幻觉,是语言自我施加的指称的形而上学约束,是概念本身包含的虚假心理观念。语言的使用实际上是彻底语境化的,具有不受限的重复性。显然,最符合此种规定的是文学语言。就此可以理解,德里达及其相近的思想立场何以支持批判作为文学的观念。这种立场以语言之名行主体之事,仍暗藏语言基础主义。后现代的语言理性批判拒绝接受合理性概念,认为其不能够涵摄所有的语言游戏,因而必然走向语言论的审美主义。


相反,对哈贝马斯而言,真理被视为在理想言说情境中所达成的理性共识的内容。正如维尔默所言:真理共识理论试图根据一种非相对主义的合理性概念提出一种绝对的,也就是非相对的真理概念。根据这个定义,如果一种共识是在理想的交往结构的条件下产生的,那么它就在一种非相对的意义上是理性的;而真理就是这种共识的内容。这种理性共识内容的理想前提在于标志性的理想言说情境die ideale Sprechsituation)概念。哈贝马斯如此解释这一概念:处于交往中的言说情境既不受外在条件的影响,也不受交往结构内部自发形成的强制的阻碍,我就称之为理想的。理想言说情境排除了交往的系统性扭曲。换言之,理想言说情境除了受追求更好论据的强制之外,不再受任何内外的强制。真理即取决于这种被维尔默称为必要的理想化的概念策略。不难理解,哈贝马斯试图以普遍语用学重构理想言说情境的一般形式前提,旨在确保论证参与者能够接受这类普遍性前提,以便机会均等地参与商谈并达成理性共识,由此既保留了真理概念,又摆脱了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总之,无论是真理概念本身还是以真理为取向的交往行动,都蕴含了必要的理想化。


有了必要的理想化这一导向,批评作为论证也就意味着参与者通过论证过程达成共识,而论证的效力最终在于兑现具有普遍性的有效性宣称。问题在于,有效性宣称所对应的论证类型并非任意或无限的,而是由论证形式的内在结构所决定的。上文已指出,这种内在结构完全可以通过语内力量不涉经验地加以形式重构。这就意味着,批评作为话语中介,在面对艺术作品或文化价值之际,实际上是一种外在的尺度。换句话说,批评在此意义上是动用概念标准介入作品的,不可避免地会陷入康德主义式的强批判模式。这种自上而下的批评模式决定了,一方面,凡是不符合交往共同体承认的有效性宣称的本真经验都会出局;另一方面,扮演论据角色的艺术作品的类型将受到很大限制,例如哈贝马斯主要依据的是现代主义艺术。换言之,强批判容易导致的教条主义危险,恰恰是批判作为论证观念所必须避免的。


也许,有必要转换视角来理解真理观所依赖的必要理想化。实际上,马克思主义批评及文论对这种理想化的讨论由来已久,尤其反映在诸如典型”“现实主义等关键论题上。一言以蔽之,批评作为反思中介无法不设置标准,也无法不形成求实求真的意志。通过论证理论来阐明的真理观念,旨在确保批评的标准及意志的形成在程序上的合理性和公正性,但这些标准在面对具体的文化现象或艺术作品时,如何与经验语境相链接,实际上是康德主义模式由来已久的突出问题。但必须看到,哈贝马斯坚持以康德主义模式来建构批评观念,突出和强调批判性,是与其始终坚持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一脉相承的。仅就艺术批评而言,他坚持马克思主义立场和语用学立场,是为了防止批评再度退回到观念论美学的模式。观念论美学仍依赖主体哲学的效力,归根结底是要证明或展示反映在艺术作品中的资产阶级公民的主体精神,从而掩盖了资本主义的历史及社会矛盾。


有鉴于此,依据哈贝马斯的批评观念,本文试图将必要的理想化贯彻于批评的方法论建构中,为批评与经验语境的链接提供一个初步框架。这种链接的关键思路在于,无需把针对艺术作品本真经验的有效性宣称,如真实性”“艺术真实等,视为必然具有经验关涉的先验范畴,而应将之视为范导性范畴或康德意义上的调节性范畴,由此可以借助重审哈贝马斯关于艺术作品在审美批评中取代论据的观点,论及批评作为论证的积极意义。


首先,评价性范畴的范导性将一劳永逸地杜绝其转变为经验化的实质性概念。例如,真实性并不意味着参与者要在批评的对象或事件中寻找与自我认知完全相符的经验实体。这可以用来解释某些出格的乃至荒谬的具体文化对象,何以能够恰恰具有历史或社会的真实性。在某些历史语境中,荒谬是对媚俗的反抗,具有丰富的社会历史意义,而不只是一种语义区隔。进一步说,甚至现实主义这样的经典性评价表达,也不意味着能够在艺术作品中识别出如实反映彼时社会现实存在的社会意识结构。在马克思主义文论史的讨论中,无边的现实主义已经从概念扩容的角度提供了范例。总之,范导性意味着认知与实践、审美之间知识诉求的区隔,即不可能将一个经验性的认知问题,混同于实践领域诉诸应然的规范性要求。但反过来,范导性也意味着评价性表达可以将认知要素和规范要素借用为表现素材,以便引导更适当的文化感受。换句话说,诉诸真实性不必彻底卸下其认知性负担,而是将之合理地转化至具体的经验场景中去。


其次,范导性对应于必要的理想化,将理想言说情境视为艺术作品真理的前提,而真理作为范导性的价值范畴,不仅是有效的,而且作为可错论的收敛(即极限),扮演占位者(Plazhalter)的角色。该词取自哈贝马斯著名演讲《哲学作为占位者与阐释者》,强调哲学作为程序合理性之守护者角色,也是摆脱了形而上学负担的范导性角色。共识的可错论旨在保证批评是社会交往行动,其所揭示的艺术作品的理想化经验则是社会的共同期许和追求。换言之,完整的艺术作品实际上已经包含了达成共识的理想条件。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作品本身包含了理想化:其审美形式的完满或本真经验的显现会在某一个时刻引起交往的凝固,即所有的交往前提得到满足,有效性宣称得到兑现,艺术作品就在客观意义上赢得了审美合理性,同时,其可传达的意义似乎在此刻是畅通无阻的。换言之,(哪怕是无限的)意义也将收敛为可理解的、适当的审美形式。这也符合人们面对文化对象时的真实经验。因此可以说,真实性是面对批评对象或事件的审美体验无限趋近符合论(或反映论)的一种收敛。同样,现实主义则表明对某一历史时段的风格及评价性表达无限趋近符合论或道德规范性的一种收敛。无论如何,这些评价性范畴所表达的极限情形本身无需再次附加真实规范等价值概念,因为问题的关键已经转变为这些评价性范畴在论证活动中如何能够有效地得到运用。


总之,批评作为论证所必然依赖的理想化前提,提醒我们批评始终是社会文化再生产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其作为社会交往的重要媒介,履行着去伪存真的社会及文化功能。因此,理解和反思哈贝马斯的批评观念,也许能够为建设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批评话语及体系提供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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