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知己、知人、知命,一部关于《红楼梦》的私人阅读史
2024-08-02 18:49 来源: 文汇报 发布于:上海市《红楼有三味》王宏铭 著,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
文学是写人的,而写人就要写人性。《红楼梦》刻画了不同的人性。比如,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就表现了人性中的曲与直。
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是表现大观园中女孩子不同性格的绝佳“桥段”。这两个故事分别在《红楼梦》的第23回、第24回和第27回中写到。为什么这两个故事分布在三回书里呢?
这就得说一下《红楼梦》的表现手法,那就是“三染法”或“多染法”——一个人物、一件事情不是一口气讲完,而是在不同场合以不同方式出现,这样可以增加读者的印象。在这点上,《红楼梦》与《水浒传》是不同的。《水浒传》是万川归海式的结构,讲一个英雄故事,不管是鲁智深还是武松抑或是其他人,在他们上梁山之前,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有头有尾集中讲,一直讲到他“落难”;后面再讲这个人的故事就不那么集中了。讲完一个人的故事,再讲另一个人的故事。《红楼梦》不是这样,贾府像一棵大树一开始就存在那里,每个人像树上长的绿叶、开的花朵、结的果实,大家在一起互生互灭。《红楼梦》的叙述就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它不是一回书专讲一个人一件事。比如,讲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故事的第27回,描写的是芒种这天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祭饯花神的活动。除了宝钗扑蝶和黛玉葬花外,还描写了红玉与坠儿的私语、宝玉与探春的兄妹秘聊、晴雯与红玉的拌嘴、凤姐的爽快和红玉的干练。
话题还回到宝钗扑蝶、黛玉葬花与人性的曲直上。
先说宝钗扑蝶。其实故事很简单:芒种这天大家都出来祭饯花神,唯独不见黛玉,这才引起宝钗去叫黛玉,但见宝玉也去找黛玉,宝钗就转头往回走了。就在宝钗回来的路上遇到两只硕大的蝴蝶,她就扑捉起来,结果没有捉到。就这么简单的故事,有什么人性在里边?
这就牵涉到第24回描写的“红玉遗帕”的故事。这一回讲的是大观园需要一个花匠,贾芸就千方百计地贿赂凤姐得了这差事。贾芸上工那天,大观园的女孩子都回避了,急得贾芸找不到人通报。后来焙茗找到宝玉的丫鬟红玉,让她给通个信。红玉知道是自家爷们儿,也就不那么回避了,而且“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她对贾芸有了爱慕之心,于是半明半暗地在贾芸要走的路上丢下自己的手帕。她在暗中看着贾芸将手帕拾起收在怀里,心里也就有几分数儿了。时间来到芒种节,故事来到第27回,大观园的女孩子——小姐、丫鬟还有凤姐那样的少妇,都出来祭饯花神。在一个三面临水的亭子里,红玉正与坠儿窃窃私语,说的就是“红玉遗帕”的事。坠儿拿着贾芸拾到的手帕问红玉是不是她的,红玉一看就是她那一块。两人就讨价还价起来,在“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里,私订终身是大逆不道的事,何况红玉是“家生子”(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婚姻得由主子做主,哪能自作主张。这么机密的话不能传出去,最后两人发了誓。但就在发誓时,她们突然想到窗外会不会有人听见!于是,她们推开窗子看亭子附近有没有人。
就在两个丫鬟窃窃私语时,宝钗已经扑蝶来到这个亭子之下,两个小女子的密语她完全听到了,而且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若就这样走了,一定会遭到两个丫鬟的怀疑,同时担心红玉“狗急跳墙”。因此,宝钗就使了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她故意放重脚步,笑着叫道:“颦儿(黛玉),我看你往那里藏!”红玉立马怀疑是黛玉偷听了,她对坠儿说:“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若或走漏了风声,怎么样呢?”这就是宝钗人性中的“曲”!可以说是“嫁祸于人”。
再说黛玉葬花。这可是篇大文章,此事在第23回就做了铺垫,事情从宝玉读闲书开始。宝玉在大观园里烦闷,他的小厮茗烟就到书坊买了些杂书给他看,宝玉对此视为珍宝。
一天早饭后,宝玉带了《会真记》到沁芳桥边的桃树下看。这里需要说明一下,《会真记》是唐代大诗人元稹的传奇(小说),但从宝玉为黛玉念出的句子看,又像是元杂剧《西厢记》。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元则有王实甫《西厢记》。”可见,宝玉看的就是王实甫的《西厢记》,清代可能有把小说、戏剧混编在一起的书。
正当宝玉看到书中“落红成阵”的句子时,忽有一阵风刮过,吹落一地桃花。宝玉怕那桃花被践踏了,就兜着花瓣抖在池里,随水漂出沁芳闸。这时,黛玉从背后走来,还扛着花锄,上挂花囊,手里拿着花帚。她见宝玉把花瓣抖落到水中,就说:“撂在水里不好……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原来,黛玉在一个角落里建了一个花冢,平日把落花扫了装在袋里,拿土埋上。黛玉说:“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以上就是黛玉葬花的来历与缘由。“葬花”是黛玉的一个创新,表现了她诚心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精神,当然也包括了怜悯自己。脂砚斋在“花冢”一词旁批道:“好名色,新奇!葬花亭里埋花人。”又在“日久不过随土化了”旁批道:“宁使香魂随土化。”脂砚斋对“黛玉葬花”这一事件非常重视。她在“黛玉荷锄”那一段描写旁批道:“此图欲画之心久矣,誓不遇仙笔不写,恐亵我颦卿故也。”
黛玉葬花的更深层意义还表现在《葬花吟》上,这就是第27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的主旨。
就是在芒种这天,在宝钗扑蝶将“浑水”引向黛玉的当儿,黛玉就在葬花的地方向老天哭诉、向老天发问:“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直抒胸臆,开口就是悲天悯人、人之生死的大事!这就是黛玉人性中表现的“直”!她绝不是被人误解的“小性儿”“刻薄”,那可能是外界环境压迫下的性格的一种变形吧。脂砚斋在诗后评批道:“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
也许是由于“心有灵犀”吧,就在大家都找不到黛玉时,宝玉来到了他们那天葬花的地方,听到黛玉的哭声和哭诵的《葬花吟》,不觉痴倒,并由此悟出了大道理:“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宝玉突然清醒地意识到,人是会老的、会死的。他依此类推,宝钗、香菱、袭人等,都有无可寻觅之时啊!又想到自己也会有那一天:“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这种“生死之悲”只能用宗教来解释!就在这段心理描写的旁边,脂砚斋批道:“非大善知识,道不出此等语来。”
黛玉和宝玉都是纯情愚直之人,不但没有坏心眼儿,就连拐弯抹角的心机也少有。他们人性中的“直”就是“大善”,是与天地自然或宗教相连的。
宝钗扑蝶、黛玉葬花及其蕴含的人性的曲与直,给我们如下三点启示。
其一,人性的曲与直,是先天自然和后天社会共同作用的结果。“曲”受后天、受社会影响更大些。比如,薛宝钗出身商贾人家,性格中不免就有许多曲意逢迎的因子。第32回写金钏被打骂受辱投井自杀,王夫人都感到“内疚”,可宝钗却劝王夫人说金钏是个“糊涂人”“不足惜”,王夫人要赏金钏装裹衣服,一时做不来,有一套黛玉的新衣服,又怕黛玉“小性”“忌讳”,这时宝钗立刻说她有一套新做的,愿意给金钏做装裹。王夫人问:“你不忌讳?”宝钗答:“我从来不计较这些。”看,曲意逢迎到什么程度?而“直”则直接与先天自然相接。做人还是多些“直”少些“曲”好,这样社会才更淳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更和谐。
其二,“曲”与“直”是辩证统一的。不能说“曲”就是“奸猾”的代名词。出于“善意”的“曲”,也可以达到“直”的目的。《论语》有一个“子为父隐”的著名论断。叶公对孔子说:“我们乡里有个直率的人,他的父亲偷了羊,他就去告发做证。”这时孔子说,我们乡里的直率人不是这样。“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过去,有时去别人家串门,人家问“吃了吗?”你虽然没吃,但嘴里却说“吃过了”。这就是善意的“谎言”。还有一种“曲”,是做事“策略”的需要,或者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采取“曲”的手段。总之,要出于“善意”,不能像宝钗扑蝶所遇“奇事”,不能坦诚相待,反而“嫁祸于人”。
其三,由“曲”入“直”,以“直”行“曲”。举个极端的例子,在敌营里的我方地下工作者,一定要给敌人做一些事情,不然怎么取得对方的信任呢?但是,他内心一定保持着为我方服务的初心,也就是“直”,是由“曲”入“直”。还有,我们做事情、定政策,都要从“直”出发,但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因而还要讲策略,这应该就是以“直”行“曲”吧。也可以说,“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直”的,都是“心存真诚”的,只是中间的道路可能要曲折一些。
(本文节选自《红楼有三味》)
作者:王宏铭
文:王宏铭 编辑:袁琭璐 责任编辑:朱自奋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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