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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的性、情和欲(3/4,4/4)

送交者: wordpress[♂☆★声望品衔8★☆♂] 于 2024-06-18 22:27 已读 6209 次 4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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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的性、情和欲

杨道还 1/27/2019

(三)


人的情,从性发出来的是“真”的,其余都是人为的。从性发出来的,无善无恶;人为的,却有善恶之分。儒家养善,但道家认为,不如守“真”,保持质朴,当需要有真情的时候,就会有真情流露出来,也就自然是善的。这种真情作为自然对人文的永恒参照物,为善提供参照,而无需去符合“善的标准”。

道家的情,虽然少见,却可能很质朴而有不可使之熄灭的炽烈。如钱穆《庄老通辨》说庄子:“庄周的心情,初看像悲观,其实是乐天的。初看像淡漠,其实是恳切的。初看像荒唐,其实是平实的。初看像恣纵,其实是单纯的。”显然这种回归于质朴是普通人难以达到的,道家因此又提出若干办法,如,或者要求社会回归素朴;或者要一个人自身返归素朴;或者对于难以制服的情,使其放纵,疏解之后再返归素朴。又如,陶渊明的诗句,“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性本爱丘山”,不能改为“情本爱丘山”。陶渊明已经对自己的性有知觉,丘山、林壑。和田园只是适性,适性了,情自然而然地就流露了出来。

不适性,再多的情,也不能使人心安。“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所讲就是适性,没有嫌,也没有疑,不起别念,就只有安适。解《红楼》者,多有探讨宝玉与哪一个女孩结婚会更幸福,这是只知道情,不知道性。这就如同问陶渊明,不为五斗折腰,那么一千石,两千石又如何。这种称斤论两不论如何精彩,在境界上是不能企及《红楼》的。

中国人认为,一个人的本性应该保守,多情容易伤性:“多情易老”,“神不淫于外则身全”(《韩非子·解老》)。一个人的情,应该从本性发出,有本性的根基,违背本性,就是虚情假意,或者是无根基的逢场作戏。俗语说,“戏子无情”。这句话好像有问题:因为古今中外演戏的人,好的演员,都是专精于情,情表现出来都是能够感染观众的。但这句话一点也不错,演戏的人的情是假的,甚至不如无情。“戏子无情”,不是指一个演员对人没有情感,而是他场面上的表演并不是从性发出来的情,只是一种情感上的技艺。有难以掩饰的真正性情的演员,不会是个好演员。反过来,只有才艺,没有情感技艺,也难以成为好演员。因为在电影中成功地饰演了一个正面人物,就认为那个演员就是那样的,是一种自以为是。

性是没有理的,没有道理好讲。一个生性厚道,喜欢与人频密接触,如宝玉;或者生性淡泊,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反而多讥讽,如黛玉,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她)生成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本性。这不是说黛玉这类人无情或不善于情,如前所讲,只要他(她)的情有性的根基,发出来的,炽烈程度来的没有不同。因此没有理由去强迫他(她)改变。一个男孩子生来像女生,或者一个女孩子生来像个淘小子,也是没有道理的。强行去矫正他们,不是矫正,而是一种扭曲,很可能适得其反;对此不能释怀,是父母的强迫症。很多做父母的知道,孩子的性格是会变化的。强求孩子自幼就具有成人般的理性,孩子就没有可变得更好的空间,当年龄到了,该起变化时,就容易出问题,当然不是每个孩子都会出问题;应该预留一些进步的地步由孩子自己完成,以取得对自我个性的认识。这样的自我认识是情商的基础。很多人认为情商(自我意识、控制情绪、自我激励、认知他人情绪和处理相互关系)中,认知他人情绪和处理相互关系的部分才是最重要的,但这一部分实在是末节,没有自我个性,就会流于圆滑,这样的圆滑并非情商。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成功人士,没有自我的个性。

在社会环境中,情却要讲情理。这里的理,不是一个人自己性情的理,而是我有我的性情,他人有他人的性情,这两者互相作用,不是随机或任意的,而有规则可循。随机或任意当然可以,只是会碰壁。不想碰壁的人,就应该讲情理,而不是任“性”。讲情理,在情的方面,就需要控制情绪、自我激励等机制;在理方面,就需要认知他人情绪和处理相互关系。而这些都必从对自我的性的认知开始。

(四)


宝玉这个人,可说具有丰富的个性。曹雪芹的《红楼》即表现出了他出人意料的极为独特的个性,也展开了他情理之中处事和遭逢。宝玉性格与社会环境中情理的冲突,是曹雪芹所提出的大问题。而曹雪芹对宝玉的个性格外珍视,他对宝玉的描述,是从中国文化的整个背景上展开,更是了不起的大手笔,前无古人,也很可能后无来者。这是《红楼》的意义之所在。

《庄子》有,“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曹雪芹笔下的宝玉,属於人的自贵一类。有人解《红楼》,从社会意义上着眼,认为影射政治,后宫等,是以“俗”眼看《红楼》,这些人不知道世界上更有人视这些东西为粪土(参见雨斤兄《真正的走火入魔是什么样子》一文)。当然这些人从中看出政治,也有原因:性情中人自贵,就天然地与世俗价值,包括礼法,政治以及社会,存在着冲突的可能。中国古代这样的人很多,西方也有卢梭,大卫·梭罗一类。中国人的理想社会有两种,道家的至德之世和儒家的大同世界,其区别在于前者能容得下自贵的性情中人,并由这类人组成。而后者不管是按照大同,大数据,还是乌托邦建立的社会,总是与这样的人有潜在的冲突。

也有人解《红楼》用心深刻,以为《红楼》描写的人物都是城府过人,此类解《红楼》以为精彩在于这些人物的心计,也属“俗”眼观之一。《红楼》中的人,都很普通,尽多小儿女的勾心斗角,但不是一些智商情商超级发达的人相互厮杀。小儿女的情事,自然有其意义在里面。孔子说,“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此中的道理,是人伦和人类社会生人和延续的根本,哪里会没有意义呢?没有两性的生活,智商情商,科学经济又往哪里去?

《红楼》的背景,像很多古代小说一样,从神话或天讲起,落于一地,然后才讲到人。人的性属天,中国人讲性格是天生的。宝玉的性格即是天生的,有玉为证。中国人又认为,姻缘来自于天,所以有月下老人系红绳的神话传说。这个神话不是“姻缘来自于天”观念的起源,而是由此观念敷衍而成。

据说张爱玲曾讲,中国人不说“我爱你”,“你也在这里”才是中国人表达爱情的方式。这句话,显示出张爱玲对“姻缘来自于天”有深刻理解,使男女遇合,首先是天的作用使之相逢,相逢很多时候是偶然的“千里姻缘一线牵”,脆弱而或然;然后才有人的作用。通俗如《大话西游》,也回应了这一观念,引起一代人的共鸣。据说日本一个小说家讲,日本人也不说“我爱你”,而说“你在这里,我很愉快”。这是对爱情的理解接近于“适性”的一种意境。

有人认为中国人的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完全相信道听途说。“父母之命”是根据普通父母都为孩子的婚姻稳固长久着眼,以避免未成年人的不成熟的冲动,这是因重视而慎重;“媒妁之言”是根据“父不为亲子谋(媒)”(《庄子》),引进一点儿客观性,以避免主观自夸以至于虚言欺骗,仍然是慎重。柏杨曾说,现代年轻人,对着镜子刮胡子,都不知道镜子里的人想要的是什么。如何让这样的人得到爱情,有幸福的婚姻,显然是个大问题。现代人用大数据去匹配,类似于笑话,大概聊胜于无。中国古代这一套方法当然有很多缺陷,潜在地对爱情的忽视常为人诟病。但现代人自由恋爱,好合又打官司而散,就更好么?很遗憾,这是没有个通解的问题。“巧妇常伴拙夫眠”,反之亦然,老子说,“天地不仁”。

普通中国人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一般性而保靠的方法,礼法,并不将其视为不可逾越的天理。古代事实和小说,记载下来或虚构的,写遵循这套方法的少,而冲破礼法的爱情,往往得到肯定,这从干宝的《搜神记》到明清的《古今小说》、《聊斋》,以及作者不甚高明的《萤窗异草》,都可看到。如卓文君私奔,文人的风评是同情的,但她几乎被弃,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试图预防的。这些小说中,尤其明清,对不遵循礼法的姻缘,常常以“奉旨”的方式转圜,实际上背后思维也是姻缘循天道,只是换成俗人能理解的“天子”之言而已。

《红楼》有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两个脉络。木石前盟属於天,而良缘只是俗价值的衡量。拙著《中国学术之结构》论及于此,“爱中必有人的意志的作用,但人的意志对爱又无法绝对控制。‘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庄子·知北游》)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调而应之的德;而最终实现天作之合,只能是偶而应之,其决定在于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由道决定的,人对之只能无以为。人们将这一类的事情归于命运,命运莫测,而似乎有更高的决定权。命运与人的关系,在中国学术中,大体上与道与人的关系相应:命运与道一样,只在人之极处,或然有所感知;平时不可离却漠然无应。

“《红楼梦》中所述宝黛情缘,显示出曹雪芹对这一问题有所存思。此书中贾宝玉之情有三个层次,滥情(社会性),为艳情所掩盖的性情(自然之真性情),和为性情所掩盖的木石前盟——注定之命运(道)。这三个层次极具本质性,在这三个层次的纠葛中的宝黛情缘遂成为经典。

“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先秦的卫灵公颇为神似。而《庄子·则阳》篇对卫灵公如何能够得到灵的谥号的讨论,也是循滥情,性情,和命运——三个层次而来:仲尼问于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史鰌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曹雪芹之著作是否由此篇得到某种启发,不得而知。”


灵公死后有石,宝玉生来带玉,似乎有某种雷同。但曹雪芹对此自有主见,他在通灵宝玉上所写的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仙寿恒昌”和“芳龄永继”,显然是他所谓的“荒唐言”。这是何样的一种感慨和自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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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 - 不只拾拾影 (27 bytes) 06/19/24
多謝拾影兄。:) (无内容) - wordpress (0 bytes) 06/21/24
多謝江天兄。 (无内容) - wordpress (0 bytes) 06/19/24
+1)! (无内容) - Vivian32817 (0 bytes) 06/19/24
大赞!开篇明言: - Vivian32817 (431 bytes) 06/19/24
多謝Vivian。 - wordpress (54 bytes) 06/19/24
难得有心人! (无内容) - Vivian32817 (0 bytes) 06/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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