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影视剧里那个妖艳的形象忘掉，我们来重新认识下潘金莲。

潘金莲出现在《金瓶梅》里时，已经是武松的嫂嫂，跟武大郎住在卖了她首饰典来的小二楼里，年轻貌美，俭朴的衣饰、寥落的神情。那年她二十五岁，只顾哀叹她日日流逝的青春，不知道她的生命只剩下七个年头。武松杀她那年，她三十二岁。

我们先来回顾下她二十五年的成长经历。

潘金莲的父亲是裁缝，她排行第六，书中后文交代她有个妹妹。她“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潘金莲父亲早逝，母亲度日不过，把九岁的她卖到了王招宣府，“习学弹唱，闲常又教她读书写字”，到了“十二三岁，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读到这里，我们仿佛看见，还是个小女孩的潘金莲稚嫩青涩急于长大的模样。

王招宣，也就是后来西门庆勾搭的林太太的老公，大概很欣赏潘金莲的聪慧，准备把她培养成才女式的姬妾，可惜他早逝。那年潘金莲十五岁，潘老娘把她“争讲”出来，又转手卖给了张大户。这个以卖女儿为业的娘，丝毫没做母亲的舐犊之情，在现实还没开始对这个小女孩作恶之前，先对女儿下了手。

潘金莲在张大户家继续学习弹唱三年。到了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六十大多年纪的张大户背着厉害老婆收用了潘金莲。老太婆知道后把潘金莲百般苦打，张大户“赌气倒赔妆奁”，就是潘金莲卖掉的那些首饰，把她嫁给了丧妻的武大郎，连武大做炊饼的本钱都是他给的。
他当然不白照顾他们。武大不在家，张大户就跑去跟潘金莲相会。潘金莲对这个老头子想必没啥感觉，可是吃着人家住着人家，已经习惯了主从关系，也就听之任之，直到张大户死后被家主婆赶走。

张大户是《金瓶梅》里第一个死于纵欲的人物，按红颜祸水的逻辑，潘金莲负有相当的责任。

失去张大户的庇护，刚跟武大开始独立生活的潘金莲，“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浅房浅屋，她也无处藏躲，二来她明珠暗投，闲来无事展示下自己的魅力找找乐子，并没真想怎么样。

搬到二层小楼洁净的小院里，遇到了打虎英雄武松，勾起了潘金莲的情思。自古以来潘金莲就有个罪名是没道德。那个年代确实非常讲究道德，那个道德支持潘金莲被卖来卖去，支持买她的人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从未维护她的利益她的尊严。一旦她看到个可以让自己的处境好起来的可能，她凭什么去管道德这回事？可是，武松讲道德。潘金莲偷鸡不成，还被扣上了不知廉耻的罪名。

习惯早早就关门下帘子的潘金莲已经打算屈从命运的时候，遇到了西门庆。当时西门庆眼里的潘金莲从“香喷喷樱桃口儿”到“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都是有关肉体的联想。眼前出现了一个有颜色的女人，他想跟她有床笫之欢，仅此而已。

潘金莲那时戴着后来被宋惠莲称为头发壳子的鬏髻，穿着青布大袖衫，是个典型良家妇女形象。见西门庆“语言恬静”，临去回头七八次，潘金莲想的是：他对我有“情意”。潘金莲典型的女人思维，渴望一份支撑起她的世界的情意。从张大户到武大再到武松，她总是被迫接受或是被迫放弃，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未尝过情意的滋味。

亦步亦趋追逐着西门庆脚步的潘金莲有相当惹人怜爱的一面。她等西门庆来时，百无聊赖地脱了鞋打“相思卦”；她变着花样哄他高兴；“不见复关，涕泪连连；既见复关，载笑载言”，诗经里女子的姿态，“在深闺自怜”，《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情致，潘金莲一样都不少。只是她立足世上，并非诗词曲赋中人，不是仅露出最好的一面就能应付，她得把肝肠肚肺都拿出来，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世人的目光下，出演一场持续七年的真人秀。

西门庆只是个俗人，他欣赏不来潘金莲手中的莲子的意境，就像他说菊花酒“香淆气”。他只爱对他有实用价值的东西，孟玉楼、李瓶儿的钱、能坟前祭扫的子嗣。潘金莲对于情的计较，在他看来是无事生非‘，是麻烦，是她想从他身上“占小便宜”的幌子’。他无心谈情，不相信潘金莲有情，他跟当时的社会一样，不认为女人是完整独立的人，当她们只是男人的财产、附庸。
西门庆用他的放浪重塑了一个潘金莲。

这个潘金莲阴险狡诈、满嘴谎言、偷鸡摸狗。她从跟西门庆在帐中不习惯春梅“看答着”，到半夜摸上王婆儿子王潮的床，成了一个为欲望无所不为的放荡女人，把情字丢到了九霄云外。
活到三十二岁的潘金莲一生都带着幼年坎坷的痕迹。
她缺乏安全感，为抓住西门庆她屈身忍辱什么都肯做；她对下人苛刻，如鲁迅说的弱者挥刀向更弱者；她不相信任何人，常常蹑足潜踪偷听别人说话；因为没人真对她好过，她错把异性的吸引当感情，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不做别人玩物的可能性；她聪明过人，却事事不如人，先是有个武大那样的老公，后来又只能看着一个个女人分去她的宠爱；她为自己的穷自卑，又因这自卑过度自尊，怕别人唇齿，不肯打发潘姥姥的轿子钱，因为全家上下都知道她身无分文，一饮一啄都是西门庆的。
我们只看她每天颠寒作热不肯安静，很少想到是什么驱动她做这些，她是怎样从一个轻浮爱美的稚嫩女孩变成个心狠手辣的杀人犯的。她有成为孟玉楼的机会，作者不允许。他要呈现一个美丽聪慧、身处社会底层女人的惨烈地抗争，最终被现实变得面目全非的过程。他做到了。在才子佳人、英雄豪杰的舞台上，给了潘金莲们一席之地。
《金瓶梅》的俗，正是它的雅。
我们来看下这个饱经摧残惨死在武松刀下的女人到底什么样儿。
她身材适中，“纤腰袅娜”；“发浓髩重”，长发及地；“脸媚眉弯”、眼如点漆，人中短，脸上有黑痣；“身不摇而自颤”，举止轻浮；表达能力极强，反应敏捷，狡辩说谎脸不变色；与人交好哄得人团团转，翻脸无情从不手软。
她是个背负恶名的淫妇，也是个情、欲都饱受压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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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一窗青山于2024_06_27 17:58:45编辑